青年目若寒冰,他撚了撚虎口處的薄繭,淡聲?道:“來日方長,魏監正倘若不信,大?可一試。”


    魏其溯方才被他威脅過,自然不敢再說,隻哽著脖子憤恨地看著他。


    成親前,謝洵聽過靖陽公?主的惡名。


    世人?尤其是權貴氏族最嫉恨她得兩朝陛下恩寵,便道公?主有牝雞司晨之心,逼她遠赴承恩寺守孝三年,遠離朝堂鋒芒,實為防備。


    謝洵從前與那些言論相隔甚遠,無甚感?覺,可自從和元妤儀相處良久,他再也無法?無視這?些詆毀的話。


    這?群人?根本不了解靖陽公?主,抑或根本就沒想了解過她,他們隻是害怕公?主權勢愈盛,占了他們在朝上的地位罷了。


    鼠目寸光,斷章取義。


    謝洵腦海中突然映出今晨少女苦笑?的模樣,她輕聲?道:“來貢院做什麽,被朝臣斥責牝雞司晨,謀權篡位麽?”


    可她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


    這?是元家天下,元氏江山,坐在皇位上的是她的親弟弟,殿下明明比誰都更想要得一個天下太平。


    謝洵眸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酸澀,這?些年她便生活在這?樣異樣的目光和討論之下,被迫承受那些惡毒片麵的揣測。


    風光和尊貴之下藏著的是嵌入骨縫的惡意。


    青年內心深處那塊軟肉似乎被人?拿針狠狠刺了一下,泛起無法?紓解的不忍。


    再轉頭看向滿臉嘲諷的魏其溯時,心中又升起一股暴虐的怒氣。


    他們都是加罪之人?,憑什麽可以心無芥蒂地討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謝洵冷漠上前,右手搭在魏監正另一邊沒受傷的肩膀上,半誘導半威脅地問?。


    “謝某覺得公?主殿下心懷大?義,是舉國朝臣之表率,遠勝某些隻知捕風捉影的莽夫,魏大?人?覺得呢?”


    他一邊說,一邊無甚表情地收緊手指,那雙手冷白且瘦,此刻青筋凸起,腕骨明顯,激得魏其溯身子下意識抖了抖。


    魏監正不悅,卻不敢跟謝洵對著幹。


    誠如?謝洵所說,方才是他一時失言,理虧在先,倘若這?些話真的捅出去,謝洵是駙馬,又是陛下麵前的紅人?。


    可他,江相卻不一定會全?力相保,麵前的駙馬分?明是個披著聖人?皮囊的瘋子。


    魏監正隻好硬著頭皮附和道:“公?主是當之無愧的巾幗,下官亦欽佩公?主,絕無異議。”


    良久,謝洵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冷笑?,拍了拍他瑟縮的肩膀,點頭道:“為人?臣子的,倘若都能有魏大?人?這?樣的覺悟,少學碎嘴長舌之人?說話,大?晟定會九州四海萬年太平。”


    魏其溯聽出他話裏的嘲諷,幾乎咬碎一口牙。


    “時候不早了,魏監正該去監場巡視了,不然江相問?起,謝某可擔不起這?個責。”


    青年不動聲?色地放開他,大?步離去,步履生風,彷佛方才的一切壓根沒發生過。


    謝洵雖與江相分?庭抗禮,卻也隻局限於朝堂之上,如?今威脅魏監正卻是在貢院,也算是泄私憤,從前在侯府時那樣侮辱人?的日子他也無甚感?覺。


    可今日隻是親耳聽見了旁人?看不起元妤儀的壞話,他卻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憤懣,以至於他不顧後果地為公?主出頭冒尖。


    天邊雲卷雲舒,貢院內草木繁盛,正是欣欣向榮之景。


    謝洵心緒終於恢複平靜,沉默地望著天邊緩慢移動的一朵雲,蒼穹萬裏,他的目光卻凝滯在那一朵潔白柔軟,變換無形的雲上。


    歲闌瞥見魏監正踉蹌離開,悄無聲?息湊過來,斟酌問?道:“公?子,倘若魏大?人?告訴江相……”


    青年眸中分?散的神色漸漸聚焦,恢複了幾分?光亮,篤定道:“他不敢。”


    魏其溯人?雖莽撞,卻也不是全?然沒有腦子。


    此事他既失言在先,自然不會主動將?錯處告訴江丞相,江相對他委以重任,他卻馬失前蹄,想想也知將?來會是何等下場。


    歲闌沒有多問?,隻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一向沒有多嘴過問?朝堂之事的習慣,反正自家公?子如?今如?魚得水,潛龍在淵,自然不會輕易吃虧,他心頭的那點擔心煙消雲散。


    謝洵腳步未停,可心裏卻跟堵了一塊沉重的石頭似的,懸著根細線,將?他整個人?如?同皮影般吊了起來。


    “歲闌,你覺得殿下如?何?”


    這?話問?的突兀,歲闌一時沒反應過來,茫然道:“公?子可是問?公?主殿下?”


    謝洵輕嗯一聲?,並未多言。


    歲闌真摯含笑?讚歎道:“殿下自然是頂頂好的人?!心地純善,就連府裏的下人?也是以禮相待,府上無不誇讚的。”


    謝洵隻是靜靜地聽著他的回?答,沒有接話。


    良久,他走到考場前,隔著幾片輕薄的紗簾看到堂中一個個正襟危坐、奮筆疾書答題的士子們,隻是在心裏輕歎了口氣。


    無妨,隻要還有人?知道她的好,便好。


    —


    一連七日過去,天高雲淡,這?場春闈也初次落下帷幕,過了申時,天地間的溫度漸漸落下來,沒有正午時那般暖和。


    謝洵手裏拿著一卷書冊,其中夾了一張薄紙,裏麵寫著幾個在這?場考試中表現不錯的人?名,最讓他意外的是兗州的少年吳佑承。


    年紀不大?,鴻鵠之誌卻躍然紙上;昨日在貢院裏和同寢的幾個貢生交談,也是不卑不亢,進退得宜,是個可用之才。


    更讓謝洵覺得可貴的是吳佑承並未染上俗世的奉承諂媚,生如?一張白紙,這?樣的人?若能為景和帝所用,將?來必然是一大?助力。


    隻是這?少年每次見到他,都似乎有話想說,卻又因一些其他的原因說不出口,眉眼間流淌著一股糾結與渴望。


    謝洵之前雖主動替他解圍並回?答心中疑惑,終歸也不是個熱情的人?,是以他雖看出吳佑承心中裝著事情,也佯裝不知。


    ……


    申時末,日光傾斜,照下一片澄色的餘光,貢院內的氛圍並未過於喧鬧。


    明日春闈才正式結束,開門放人?,杏花開時放榜,到那時這?群貢生們才能短暫地鬆一口氣。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謝洵站在貢院門口,站的久了,最初雙腿的酸麻勁兒都一點點消逝,手上的書冊攥出了一頁彎角。


    歲闌跟在他身後,翹首張望,“這?都快酉時了,殿下怎麽還沒來呢?”


    這?些日子憋在貢院裏,吃到肉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一道青菜幾乎是從白水裏撈出來,連個油滴子都見不著。


    其他的考官分?明都能安排廚房另外做好菜送到廂房,尤其是那位魏監正,一身官威很是跋扈;


    反觀自家主子,分?明官職在他之上,又是駙馬爺,偏偏整日同貢生們同吃,絲毫沒有怨言。


    歲闌苦哈哈地跟著吃,昨日夢裏還夢到今兒紺雲帶了板栗雞,百合羹並兩碟翠玉豆糕,今早醒來肚裏的饞蟲立時被勾起來,隻覺得分?秒如?年。


    終於,街口的拐角處響起咯吱咯吱的車輪聲?,軋在青磚上。


    謝洵沉寂的眸中一亮,不由得握緊了袖中團成一卷的書冊,多日來低迷冷漠的情緒一掃而?空,心髒跳動的速度越來越快。


    照理說這?樣平淡無波的日子,他已經過慣了,同這?些貢生在一處,也無甚不妥之處。


    可不知為何,謝洵在這?裏呆了七日,卻總覺得心口處空蕩。


    現在才彷佛重新活了過來。


    翠蓋朱纓八寶馬車停在了貢院對麵靠牆處,裏麵的人?並沒有急著下來,守門的侍衛依舊肅穆地守在原地,遵守著不能放人?外出的規定。


    謝洵也沒想過去,守衛不知馬車上的人?是公?主,沒有讓路也在意料之中,不必為難。


    祁庭剛巡視完貢院東廂房,行至此處正見謝洵筆直地站在門口,心生疑惑,便主動上前探查,卻不料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了那輛熟悉的馬車。


    謝洵聽到頓在身後的腳步聲?,側身喚了句,“祁將?軍。”


    祁庭目光銳利,還盯著那輛馬車,明知道答案卻還是忍不住反問?。


    “那是公?主府的馬車,你讓殿下來的?你找殿下來貢院做什麽?”


    一連串的問?題幾乎迎麵砸過來。


    謝洵麵色坦然,迎著他的目光回?答,“是。是我主動相邀殿下來此,至於做什麽,請恕謝某暫時不能告訴將?軍。”


    祁庭掃了一圈周圍的守衛,咬牙切齒追問?,“謝洵,你不知道這?會將?她置於何地麽?”


    一向行事穩重的祁小將?軍此刻心中堵了一團火,幾乎恨不得將?麵前這?所謂的駙馬碎屍萬斷。


    虧得景和帝還在他麵前維護謝洵心思細膩,深謀遠慮,如?今看來不過名副其實。


    他身為駙馬,身為公?主的夫君,還嫌元妤儀這?些年被潑的髒水不夠多嗎?


    謝洵能聽出祁庭話裏的顧慮,平靜地反問?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難道殿下要因為那些小人?之言,終生禁足府中那一隅之地麽?”


    “江相等人?本就針對殿下,哪怕殿下剃度避居、吃齋念佛又能怎樣?在他們眼中,恨不能將?殿下除之後快,一味的躲避隻會坐實原本不存在的罪名。”


    祁庭劍眉擰成一團,道:“可你這?麽做無異於火上澆油,你根本不該讓她來貢院,她三年前被一眾朝臣聯名上書駁斥,你根本不明白!”


    良久,馬車的車廂動了動,不知裏麵的人?隔著轎簾跟馬夫說了什麽,馬夫連連點頭,重新勒穩馬韁,將?韁繩拴在一旁的樹幹上。


    祁庭還在緊盯著謝洵,他不知謝洵為何答應讓元妤儀過來貢院,可這?樣的做法?在他眼裏,就是授人?以柄,不可原諒。


    謝洵迎著他抱怨的視線,輕輕頷首,語調極輕,“我明白。”


    青年側首看向停穩的馬車,音色悅耳平和,“正是因為明白,我才沒有阻攔,甚至主動建議殿下以探視駙馬的名義來貢院。”


    祁庭不解,正要再追問?時,餘光瞥見青年伸出袖中的書冊一角,腦海中的弦電光火石般繃緊,一切讓他疑惑的事情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何時寫的?”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後隻化為這?樣一句簡短的話。


    “昨夜。”謝洵亦答得簡略。


    兩場考試兼在貢院中朝夕相處,他將?每個名字和貢生們好壞皆有的表現,以及他們自己可能都不清楚的優缺點盡數謄錄下來,昨夜考完忙到子時才堪堪寫全?。


    祁庭滿腔憤怒隻餘震驚。


    一麵是驚訝於這?人?確實心思細膩,一麵驚訝於他竟在短短的七日內將?可用和不可用的人?盡數寫全?,可謂走一步預判百步,遠非常人?所能及。


    謝洵並未多解釋,與聰明人?打交道這?點很好,有些事隻要說一半便不必再提,祁庭方才關心則亂,他不會與一個在氣頭上的人?計較。


    但祁小將?軍對元妤儀這?樣濃烈而?不合時宜的關心,終究是在謝洵心裏紮了根刺,有些不悅。


    那邊,馬車上的人?也撩開簾。


    隻是見到那抹身影,站在門口的兩個風姿卓然的男子都愣了愣。


    少女穿了一身暗紅金線錦緞長袍,腰間束著一圈銀色軟劍,烏黑長發結成一把發辮,光潔的額頭上覆著一道小麥粒抹額,身上帶著沙場女將?獨有的颯爽英姿。


    季濃率先跳下馬車,慷慨地朝著馬車伸手,笑?嘻嘻喚道:“下來吧,我的好公?主。”


    轎簾一動,元妤儀笑?得眉眼彎彎,也握住她的手跳下馬車,站穩見到兩個站在門口的身影,下意識問?,“怎麽祁三也在?”


    季濃瞥了一眼,不以為然,“不曉得,但表哥來了也好,省的我再找人?去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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