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日,崔峭獨自在後院溫書,聽到一旁草叢裏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沒喊仆從,隻是靜靜等著。


    很快,那個早已廢棄的狗洞裏露出一個小姑娘的頭,她不合身的衣服已經勾破許多處,渾身髒兮兮的,烏黑頭發散亂。


    總之,很狼狽。


    是崔峭從未見過的狼狽。


    小丫頭眼珠子烏溜溜的,看見他身後的輪椅,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眶裏蘊了一汪淚。


    那段時間的崔峭脾氣不好,對旁人的打量更是敏感,但對一個小丫頭,他還是竭力克製著嘲諷。


    “瘸的是我,你哭什麽?”


    他還沒找她算私闖民宅這筆賬。


    小丫頭抽抽搭搭地說:“想到我娘了,我娘的腿也不能走路……”


    “那你去找你娘,不然我現在就可以報官捉你下獄,你信麽?”少年不耐煩地威脅。


    “可是哥哥,我娘死了,我也沒飯吃,已經餓了好久了……”她顯然把重點放在了前半句上,哭得不能自已。


    崔峭聞言微怔,他隻是將手中書冊闔上。


    這些日子的不悅與滅頂的怨恨,甚至想要自殺的強烈欲望在此刻緩緩消散。


    同是不良於行,有人想活著,卻活不成,而他是僥幸活下來的那個人,還活得不錯。


    卑怯求死,非君子所為。


    隻不過轉念之間,他的話已然說出口,“別哭了,我帶你去找管家登身契,你以後就留在府裏吧。”


    小丫頭破涕為笑,許是在市井中活了幾日,極為上道地替他推輪椅。


    “你有名字嗎?”


    “他們都叫我二妞。”


    崔峭眉心一跳,“不雅,改映墨吧。”


    ……


    謝洵的話打斷他放空的思緒,“那丫鬟還留在你身邊侍候麽?”


    崔峭又飲了一口茶,才垂眸道:“在。”


    “渡聞,你明知自己心中人是誰。”謝洵的話音不高,恰好被掩蓋在喧鬧的歌舞聲中。


    崔峭並不意外身旁青年能說中他心思,他腿殘之後,昔日許多好友都斷了來往,唯有謝衡璋隻要得閑便來崔府。


    這世上本就沒有能包住火的紙。


    “一則,與公主無男女之情;二則,你早有心上人,崔渡聞,你和她私下說了什麽。”


    他們都知道“她”是誰。


    謝洵眼線狹長,抬眸看人時總帶著股寒冰似的冷意和審視。


    他鮮少失態,更罔論在好友麵前。


    崔峭喉結微動,轉頭對上他略帶敵意的眼神,輕笑一聲,“衡璋,你僭越了。”


    靖陽公主是君,崔峭是臣,私下打聽君臣之間的交易,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這也不是謝洵的風格。


    然而青年聞言神情如常,隻是嗓音微啞,凝望他道:“自古成婚乃大事,我隻是不願見你同時辜負兩個人。”


    “兩個?”崔峭似乎意識到他今日為何不對勁了,他隻是平靜地補充,“公主已經見過映墨。”


    謝洵眼底愕然,微微怔愣。


    既然已經追根究底,便證明元妤儀已經知曉崔峭有個心上人,但她並不介意。


    甚至可能以此交換,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崔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手指沾茶在條案上寫下一個模糊的“江”字,低聲道:“公主隻是需要一枚棋。”


    謝洵腦中的弦瞬間撥通,崔峭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也讓他躁動的心徹底平靜下來。


    隻要有所求,那就好說了。


    “渡聞。”他幹澀地喚了一聲,完美掩飾所有心緒,“我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可兩全其美。”


    崔峭微微低頭,“願聞其詳。”


    謝洵的眼睫略低垂,“崔家近幾年愈發勢弱,恐怕內裏情況也不大好,不然以你的性情,不會應下公主的邀請,更何況還有映墨。”


    他的聲音清淺,茶盞中的清茶微晃。


    “若她隻是求枚棋子,或許我……”


    謝洵的音調更低,“或許我可以替你。”


    他還想再多說兩句理由支撐自己的話,譬如“為了讓崔兄和映墨終成眷屬”,又譬如“崔兄本就不願,身為摯友,理當分擔”之類。


    可話到嘴邊,一句都說不出來。


    這樣遮掩的理由顯得如此單薄。


    崔峭凝視他許久,一聲輕笑散在殿中笙簫樂聲裏。


    “衡璋,你也會有藏不住心思的時候嗎?”


    謝洵下意識抬眸,眼底閃過一絲複雜情緒,又避開崔峭的目光,轉而接過桌上的茶一飲而盡。


    他一言未發。


    崔峭道:“你我一同啟蒙,兩家交好,你自幼心思從不外露,可今日卻失態良多,難道真的是為了我嗎?非也。”


    他在桌上比劃了一個“元”字,眉目溫雅從容,含笑道:“你喜歡她。”


    半晌,謝洵才點頭道:“是。”


    崔峭輕笑,“哪怕她惡名昭彰,懷有謀權篡位的野心,遭世人唾棄;哪怕她風流跋扈,無法專情於一人;哪怕你表露真心後,得到的卻是她不屑的利用,更要與手眼通天的江丞相為敵。”


    “你也願意嗎?”


    謝洵抬眸望著這位摯友,看到他眼裏的些微不解,目光不避不閃,“我的選擇,從不後悔。”


    這些日子,他屢次收到謝府送來的信,無非是一些靖陽公主“嬌縱淺薄、大逆不道”的“證據”,但謝洵卻不為所動。


    比起這些“證據”,他更相信自己的心。


    宴會過了一半時,江相果真拐彎抹角地提起靖陽公主的年紀和婚事。


    而元妤儀隻是淡淡駁了一句,“早有心上人。”以此將問題解決。


    江相的意圖落空,黑著一張臉坐下,開始掃視四周的官員。


    崔峭低聲道:“她方才說的是謊話。”


    謝洵輕嗯一聲。


    “衡璋。”崔峭給他添了杯新茶,眉眼間盡是包容的書卷氣,“我與她之間雖隻是一樁交易,但無論是何緣由,映墨都會傷心。”


    而他不願辜負跟了自己八年的小丫頭,所以若有其他解決方法,何樂而不為呢?


    謝洵已知曉他言外之意,眉梢微壓,與崔峭碰了碰茶杯,一飲而盡。


    “多謝。”他低聲道。


    不過片刻,上座的景和帝拍了拍手,樂師舞姬盡數退場,方才還喧鬧的大殿安靜下來。


    “這一年來,諸公鞠躬盡瘁,輔佐朕處理棘手朝務,能得此賢臣,朕心甚慰,正逢瑞雪豐年,朕也當有所獎賞。”


    在場眾人立即會意。


    這是要表彰朝臣了。


    果然,少帝接過內侍手捧的卷宗,一個個點名,今日多是施恩,殿中被誇讚的大臣麵上都帶了一分自豪,謙恭道謝。


    江相看少帝的眼神更複雜。


    台階上的少年雖才十五歲,可比起三年前的稚嫩單純,已經初顯帝王威嚴。


    譬如此刻,他已經學會在自己能掌控的場合中,不動聲色地收攏人心。


    元澄收起卷宗,隨手遞給身旁內侍,然而卻並未停止表彰,眉眼飛揚,十分熟悉地念出最後一人。


    “謝洵,謝愛卿。”


    “三年前先帝欽點的狀元郎,卻不驕不躁,甘願前往兗州擔任正七品知縣,千裏之遙,毫無怨言,在任期間,斬貪官救百姓,在農忙時節還與百姓共同勞作,真乃我朝‘父母官’。”


    謝洵立在殿中,身子挺拔,垂首不言。


    景和帝年輕的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欣賞,揚聲道:“有此賢臣,可保我大晟百年無憂。”


    到底還是少年,對能臣的賞識從眼角眉梢流淌出來,說出的話更是不吝讚美。


    “謝愛卿離京三年,處理公務經驗豐富,朕思慮良久,恰逢禮部侍郎方大人調任工部,便由謝愛卿補缺吧。”


    聞言,眾人無不驚詫,均震驚地望著殿中的青年,這可是連升四級的榮耀。


    然而謝洵卻並未立即叩謝皇恩,他隻是微微俯身,對階上少年拱手道:“能得陛下賞識,是臣之幸,隻是往日種種皆是臣份內之事,不敢居功。”


    “哦?”元澄還是第一次見給表彰卻不要的人,不禁來了興趣。


    “愛卿竟無意升官進爵?可你是功臣,若不表彰,難免顯得朕厚此薄彼,不知謝愛卿可有其他請求,朕定竭力滿足!”


    文武百官們的目光同時看向謝洵。


    他們的眼裏同樣帶著疑惑,這世上怎會有入仕卻不求加官進爵的人呢?真是奇怪。


    而元妤儀同樣若有所思地看著撩袍跪下的青年,清澈的眼裏閃過一絲探究。


    自那日初見,他能將一個七品芝麻官的名頭喊得那樣響亮時,她便知曉,此人與其他朝臣不太一樣。


    不卑不亢,亦不受功名利祿驅使。


    他心中有自己的一條路。


    謝洵對周圍打量審視的視線置若罔聞,他低頭跪下,額頭碰上微熱的青磚地麵。


    “加官進爵,金銀財寶,臣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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