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今日怎麽忽然要禦駕親征……


    是了!昨晚陛下去看了一會抄血經的王振!


    *


    薑離當然會立準昨日兵部之奏。


    畢竟她隻是在搭台子演戲,假戲做的再真也不能耽誤了真事。


    她信任於謙的判斷:大同宣府增兵後堅壁清野堅守城池,等到真正入了深秋寒冬,天氣惡劣瓦剌糧食儲備又不可能比過大明,敵軍自退。


    正因為兵部已經做出了穩妥的處置,薑離才會在這裏向文武百官展示下——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不行的人,而是不行的人非要瞎指揮。


    且最可悲無奈的是,他還是那個唯一的棋手。


    *


    於是在朝臣發問後,薑離當即表示,成國公照原旨行就是,朕跟成國公出發的目的又不一樣,成國公是領兵去增援堅守城池——


    皇帝陛下可就不一樣啦:那是要衝出城池,深入草原主動去征討瓦剌!


    隻見皇帝慷慨激昂發表講話:“朕為天子,當為天下生靈躬率六軍,征討迤北,責無旁貸!”[1]


    朝臣們:……


    “陛下!”


    大明內閣地位是動態變化的。在弘治朝閣部之爭前,絕大部分時候還是六部的地位更高。而其中,又以吏部被稱為天部。


    故而明朝雖廢除宰相,但此時吏部尚書還是被人私下稱為‘塚宰’。


    於是,如今的六卿之首吏部尚書王直,自然要背負著滿朝文武的希望勸阻皇帝。


    王老尚書今年也是七十歲的老人家了。但腦子依舊轉得比年輕人還要快,哪怕被打了個突擊戰,還是在皇帝話音剛落之際,就組織好了語言有條有理地苦勸陛下。


    “陛下三思啊!京畿六師怎能輕易出關!”


    “且如今正是塞外水草不豐之時節,經曆的今年的旱夏,隻怕塞外許多水泉都是幹涸的。”王尚書說的很客觀,史冊上英宗的大軍確實曾苦於無水可用。


    “況且,便是不論塞外的天時地利不合,隻論我朝今秋的錢糧也還未入國庫,良馬也絕不足支撐數十萬大軍出征——若此時大舉興兵,可謂是兵凶戰危!”


    一語驚醒噩夢中眾人,在場群臣風行草偃一般紛紛發言附和。


    陛下,聽聽人話吧!


    然而皇帝聽了片刻朝臣力勸後,隻是拿手裏的銅杵敲了敲龍椅。


    當下便有宦官鳴鞭示意朝堂肅靜,群情激憤的臣子們隻得暫時安靜下去。


    薑離也很心累:要是從禦駕親征這個決定的第一步,你們就這麽激烈震驚,拿出一百條正當理由反對,那……今天這朝會得開到啥時候?


    速戰速決吧,大家都還有事兒要忙呢!


    都別說了,先聽我說完——


    “禦駕親征的日期,就定在……”


    薑離也不添油加醋,很標準地報出了答案:史冊上七月十一日也先攻破了大同,參將吳浩戰死,消息傳回京城英宗當即就下詔親征。上百文武跪勸不成,最終十六日就被裹挾著跟大軍一起出發了。


    “五日後。”


    那一瞬間,朝堂上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出奇的整齊劃一。


    五什麽?!日!


    王直根本顧不得方才宦官鳴鞭示意肅靜,他當即開口跟皇帝直接幹脆地表示:不可能!辦不到!


    兵部是預備了部分軍需,但已經撥給成國公了,這部分已經下發不可能收回。剩下的,絕無可能支持數十萬大軍五日內就出征。


    王直倒了口氣,就著皇帝慷慨陳詞時提到的‘效仿太宗’,不懈勸導道:“陛下,太宗當年親征蒙古,可是準備了數月。”


    他娓娓道來:永樂七年太宗派淇國公丘福領兵征蒙古,結果丘福大敗五軍覆滅,朱棣震怒也是當即下定決心親征。但哪怕有這樣的敗績如火燒在心頭,他也沒有倉促出征——丘福是永樂七年八月敗的,朱棣是直到八年二月做好了所有戰前準備,將士皆經戰前操練,兵械亦充足,這才點齊北征軍五十萬,攜糧二十萬擔,兵發京師!


    王直都不是暗示了,而是直接明示:若陛下鐵了心非要親征,這才是正確的準備時間和流程好不好!


    反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陛下你要五天後就走,沒有的軍需就是沒有!!


    然而很快皇帝就給群臣們展示了下什麽叫‘真的嗎?我不信’以及‘辦法總比困難多’。


    文武百官收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皇帝表示成國公增援軍的軍需是完全不用動的。


    壞消息是,皇帝拿出了自己的大軍軍需方案——


    糧食不夠是吧?先每個軍士發上三鬥炒麵,當作一月的口糧!什麽,你們問一月後吃什麽?到時候差不多秋收了走到哪兒吃到哪兒吧。


    軍需不夠是吧,沒事,把庫房裏收著的那些兵械,能不能用的都先拿出來。然後給每個軍士發件棉襖、棉褲再發兩雙鞋。


    哦,你們說倉促出征沒有操練士氣不足,沒關係,每個軍士發一兩白銀,不過區區二十多萬兩,從內府出就是了。


    戰馬不夠?運輸輜重的牲畜也不夠?那發揮主觀能動性多去搞點驢,就按照三人一驢的比例來搞,提高北征隊伍的含驢率,這不就完美解決背負輜重的問題了嘛!*


    ……


    薑離對著係統內她整理出來的備忘錄,一條條有感情朗誦完畢。


    王直聽的眼睛都直了。


    他終於沉默了。


    這一瞬間,王老尚書忽然升起一種詭異的心情:好好好,我倒要看看陛下還計劃了什麽?


    甚至心裏還特別大不敬的暗罵一句家鄉俗語:難道還真能狗長犄角鬧出多少羊(洋)事兒來!


    事實證明,真的能。


    皇帝興致勃勃分享完軍需企劃案後,竟然站起身來,親自走到懸掛的大幅輿圖前麵。


    輿圖上已經用朱筆畫了幾道線路,還有模有樣有實有虛。


    所以方才看到這張輿圖的老英國公才會欣慰。


    但現在他是如臨大敵提心吊膽看著皇帝走到輿圖前,接過錦衣衛遞過來的早準備好的一根長杆,開始指指點點——


    “出征的路線,就走這條:出居庸關先到宣府,再去大同,然後直接從大同奔赴草原去抓瓦剌的軍隊!”


    “回來的路線,朕準備了兩條。”


    “東北線:再入大同,至宣府,經過懷來(土木堡附近),居庸關入京。”


    “東南線:走陽原蔚州,經過紫荊關回京。”


    群臣:如果別的先不說,皇帝起碼想了兩條回京路線,還是想的比較周……


    還沒有想完,就見皇帝的長杆一頭落在蔚州上,語氣飽含深情厚誼:“蔚州是王先生的老家,此番北征大勝後,王先生也當以戰功衣錦還鄉。”


    死一般的沉寂。


    英國公忍不住上前道:“陛下難道要王振隨行出征?!”


    “自然!”薑離斬釘截鐵,指著兩條路線道:“不然朕為何要預備兩條返京路線——王先生跟朕說過了,若是回京的時候正好趕上秋收,未免踏傷家鄉田苗,就不必走蔚州了。”


    “啊,王先生真是體恤百姓啊!”


    說起來,王振是真的很在乎他家鄉田苗:因許多良田都是他的。


    就在史冊上,原本英宗禦駕親征出師不利,準備撤退時走的就是將領建議的東南線,此線可以避開瓦剌的大軍。


    但走了一半後,王振忽然想起來:不對,我家苗苗!


    於是當即勒令數十萬大軍硬生生轉彎,轉成了東北線,迎敵而去不說還選了土木堡駐紮。


    也先:感謝大自然的饋贈。


    滿朝文武已經是抑製不住的痛苦麵具了。


    王振,王振!


    過去七年的噩夢陰影重新籠罩下來。


    *


    因皇帝方才表示他說完前不要打斷他,諸臣工都憋的要死,心思靈敏的腹稿都打了幾千字,就等著一會兒突突突上諫。


    而且中心主旨大同小異,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陛下您得聽勸啊,要是執意帶著王振執行這份作戰計劃,臣等怕陛下您此次親征有去無回啊!


    就在他們翹首企盼皇帝那句‘朕言至此,諸卿可有異議’的時候,卻聽皇帝說出了下一句話。


    “到時候,你們也要多聽王先生的建言。”


    文武百官:到時候?你們?


    等等!‘你們’是什麽意思?!


    隻見皇帝早有準備,從龍袍袖內取出一個紮著紅色蝴蝶結的紙卷。


    群臣眼睜睜看著陛下拆開紙卷。


    紙上的字力透紙背。


    站的靠前和眼神好的朝臣們,都看得出這紙上密密麻麻,大約寫了上百行的東西,長度很可觀。


    以至於此時皇帝手裏的紙卷完全展開垂下來,都垂到了皇帝的膝蓋下方。


    這是?


    這不會是……!


    “咳咳。”薑離輕輕清了一下嗓子。


    “下麵,朕來親自點一下,此次榮獲扈從禦駕親征名額的文武官員名錄。”


    朝臣們:……


    薑離在朗誦前,看著麵前滿朝文武,忽然體會到了一句歌詞——


    他們的沉默震耳欲聾。


    **


    朝堂之上,麵無人色者眾多。


    雖然皇帝說的是:諸位隨朕一起率大軍出征,可是克紹箕裘,繼承祖業,建立煌煌偉績的榮耀之行!


    但落在群臣耳朵裏的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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