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們行禮送郕王殿下離去,之後便三?三?兩兩結伴回?各自的官署去。


    路上彼此相熟交好的同僚不免討論起京城頭版頭條——書坊出版的各類小說。


    “這?等書……”人要皮樹要臉,此時的官員們,絕大?部分還不能直接歡快表示喜看這?種刺激新穎文學,甚至還會在心裏琢磨下自己的信素是什麽味道。


    反正甭管有沒有躲在自家?書房裏連夜追文,在外?頭還是隻能矜持沉痛表示:“這?等書都流傳於市井而不被禁毀,可見陛下是真要廢除從?前太祖太宗時,天?下儒生學子隻得專注正經五經、孔孟學問的舊例。”


    哎呀,搖頭表示,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很快就有官員道:“是啊,你們不知,我聽夫人說起那書坊的所?有小說戲曲,都是以筆名出書的——若是作者願意露麵署名倒也可以,但若是不願,隻需要尋個中間人去交稿簽訂文書便可。這?樣一來,咱們倒不知這?些?有傷風雅,稀奇古怪的小說,都是什麽人寫的!”


    這?句話說完,周圍一圈人忽然?就是一靜。


    是那種有點複雜,各人心裏都打著算盤的詭異安靜。


    可以匿名啊……


    要知道,幾乎所?有官員,公務之餘都要搞文學創作的。別的不說,想要進官場詩詞得會做吧。


    不然?逢年過節,皇帝要百官寫應製詩,別人都落筆而成,獨你抓耳撓腮,這?官怎麽當。


    因此大?明官員閑暇時候寫詩、寫文的很多,自然?也不乏動筆寫話本戲曲的。


    但之前他們可都是實名!比如從?前周獻王的朱有燉就帶著王府裏的人親自做了《誠齋樂府》呈送宮中,不少國子監(約等於國家?教育部門)和?禮部的官員,也常會寫些?勸人向學,遵守禮法的戲曲,讓人編演了,好‘教化萬民’。


    這?種偉光正文學,不但不怕署名,創作者好容易撓頭寫完後當然?要把自己的大?名寫上,以彰顯他們本人就像書中寫的這?般忠孝無雙。


    但,如果這?家?書坊不會計較作者真名……


    那他們是不是也能想寫什麽,就寫點什麽?


    方才?還在批判不正經文學的官員們,忽然?就真香起來。


    *


    其實這?些?朝廷重臣們朝事忙碌,真香的已經晚了。


    高朝溪已經與?薑離說過:近來書坊收到不少文人的投稿。有的對官場之事信手?拈來,隻怕還是做過官的人。


    “可以收啊,隻要合適就可以。”不是那些?什麽貞潔烈女?得到了神仙菩薩的好報;什麽婦人苦盼出軌丈夫回?頭,任勞任怨留在婆家?當牛做馬十八年毫不後悔;以及那種落魄書生的意淫幻想,各種宰相之女?,公主都非要死活嫁給?他等故事便好。


    若有新奇的好故事,何必不收。


    “對了,但若有官員文人,以為匿名便無所?顧忌,敢寫什麽關於‘纖足’的好處……”


    那就直接出門左拐到金拱門,把書交給?東廠的人去查吧。


    這?又是另一種薑太公釣魚了——釣魚執法。


    “再者,也可直接定一些?題目,諸如宋劉金定抗遼、本朝奢香夫人這?些?,向外?征文。”


    劉金定是南唐末年北宋初年之人,曾帥兵救過趙匡胤,也曾北上抗遼,是宋初戰功赫赫的女?將軍。


    可惜後世相關的小說不太多。


    倒是還有種說法,劉金定可能是穆桂英的原型。楊門女?將的傳播度似更?廣一些?。


    奢香夫人更?不必說,就是明初太祖年間人。乃彝族女?土司,對安定部族,□□明初邊境有大?功。


    故而實在不必去編造一些?女?子可以自立功業的虛擬故事——


    其實這?世間來來去去,時光洪流中,巾幗之英女?從?未斷絕,隻是有時如流星破空,落下後就被淹沒在塵埃中。


    薑離既然?開了這?大?明的第一家?私人書坊,便也要私人訂製。


    在卷帙浩繁的史書中,把這?些?珍寶翻出來,不要掩在塵埃之下,而是奉到本該去的神壇之上。


    高朝溪也在旁道:“好,那就先以本朝奢香夫人為征題吧。”再慢慢向前推去,宋之前,更?有漢唐的奇女?子眾多。


    一卷卷倒推回?去,方知‘自古以來’竟有另一種意思。


    “銀錢都準備好了,撒出去讓人寫就是了,百裏挑一,千裏挑一,總會有精品文。”再排演了搬上戲曲舞台,潛移默化占領輿論高地。起碼……這?些?奇女?子,可沒有哪個是纏過足的。


    其實隻要錢到位,按照題材寫定製文,也是大?明小說的常態。


    連馮夢龍的《三?言》都是應大?書坊的東家?的要求而寫成。畢竟書坊開門做生意,也要追坊間百姓愛看的熱點題材。*


    薑離等著看:她還有多年要留在這?兒,不知這?條時間線上,小說文學會發展成什麽樣子。


    **


    乾清宮。


    今日,薑離沒有直接回?西苑,而是久違地留在了紫禁城內。


    因這?一日,不單單是水官解厄的下元日,也是許多宮女?被放出宮的日子。


    出宮宮女?的名單,也是十月一日定下的,之後的十五日,便是她們交割宮務,收拾行囊的時間。


    放出去的這?批宮女?,並不是一刀切,隻看在宮中待的年數夠久了,就放出去作為恩典。


    而是征求過她們各自意見的:多是年老不願在宮中勞作外?麵亦有親奉養的,亦或是極為思念家?人,情願求了主子們恩典要出去。


    諸如抹雲小魚這?等,從?原本的家?中進宮,才?算是逃出生天?的宮女?,若是賞了銀子放她們出去回?歸本家?,才?是害了人——估計從?宮中攢的賞銀會被速速刮走,然?後再被隨意嫁個人換份彩禮。


    今日是即將出宮宮女?集體謝恩的日子。


    也是薑離時隔多日再次見到錢皇後的日子。


    與?高朝溪對之前皇帝的態度是純純打工人隻求自己過的好不同,錢皇後作為一個標準合宜的皇後,從?前與?皇帝是相敬如賓,心底是認定皇帝是她夫君也是她的天?。


    皇帝好她才?能好。


    大?約也是為此,史冊上朱祁鎮被抓去瓦剌,錢皇後不但跟太後一起收集滿宮的銀錢,尋人送去給?瓦剌,還會日夜哀哭祝禱,以至於傷了腿,甚至哭瞎了一隻眼。


    因此自從?薑離過來,與?錢皇後見得著實不多。


    最?開始沒什麽事兒時,倒是還教著皇後與?淑妃一起打過麻將。


    但隨著後來朝堂諸多驚變,皇帝先‘不行’後被‘豬突墜馬’,錢皇後就不太肯出門了,日夜在坤寧宮為皇帝抄經文祈福。


    與?王振是‘被自願’不同,錢皇後是真的自願。


    哪怕薑離與?她說過幾回?,不必如此自苦,也是無用的。薑離便也尊重祝福了,人都是要追求內心的自洽,或許對錢皇後來說,這?便是讓她內心最?平靜最?好受的方式。


    當然?,薑離也想過,畢竟是夫妻,亦或是錢皇後也覺得皇帝心性有變,想要皇帝‘恢複正常’。


    但跟孫太後一般,對薑離來說,隻要她們不妨礙她做事就夠了。


    正如這?一次,錢皇後依舊作為皇後接受了出宮宮人的拜謝,之後表示想要潛心禮佛為皇帝祝禱,後宮事務隻怕也料理無暇,想將鳳印也托付給?淑妃。


    薑離也頷首應下。


    隻是……


    “皇後若要禮佛,也到西苑去禮佛吧。”


    錢皇後微微一怔,不由問道:“陛下以後是要久居西苑了?”


    哪有皇帝久住西苑卻不住紫禁城乾清宮的?


    但皇帝顯然?是心意已定。


    錢皇後也就不再多說什麽,如過去很多年一般,溫馴順從?應下從?此就在西苑祈福。


    *


    待錢皇後離開後,薑離站在乾清宮的窗口向外?望去。


    一別三?月,景色也有點陌生了。


    她至此已然?半年,前三?個月住在這?乾清宮,後三?個月就住在西苑。


    此時站在窗口,不由就想起那一日,她也是在這?裏,看到王振站在台階上,耀武揚威等著於謙對他行禮,等著郕王喚他先生。


    正想著,便是念曹操曹操到。


    隻見乾清宮的影壁後,轉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朱祁鈺原本是想叫門口的小宦官去給?他通傳的,然?而一抬頭就看到窗後,皇帝正在對他招手?。


    “小鈺,是有事尋朕嗎?進來吧。”


    第46章 笑容消失


    朱祁鈺踏進三月未入的乾清宮殿門。


    這?幾月在?西?苑見多了毫不拘束穿著常服的人,此時再見乾清宮內因祭祖穿著莊嚴的帝王,朱祁鈺一瞬間有點陌生的錯覺。


    就像這半年如鏡花水月。


    他跟皇帝,還是?從前幾年?那般,隻是?年?節下見麵的皇兄與臣弟的關係。


    這?讓他想起,昨日母親吳賢太妃說的話……


    不過,皇上一開?口?,熟悉感立刻就回來了——


    薑離用《獅子王》裏狒狒長老舉辛巴的姿勢,舉起了她?心愛的黑貓,跟朱祁鈺分享到:“看,朕新封的東廠的偵緝千戶。”


    6688每天兢兢業業替她?打工,給她?當貓眼攝像頭,是?實至名歸的封官啊。


    而金英不愧是?在?王振專權時也能坐穩東廠的人,有時候底線簡直靈活到讓人害怕。


    皇帝心血來潮給了愛貓一個東廠的官位,金英適應的卻比薑離本人都快,告退的時候都不忘跟新同僚打招呼:“貓千戶再會。”


    方才那一點陌生感煙消雲散。朱祁鈺聞言不由笑了,他接過了皇帝手裏的貓,托在?手臂上道“皇兄果然還是?最喜歡這?隻黑貓,沒有把豹房裏那些貢獸都封了。”


    薑離笑眯眯。


    是?,作?為一個昏君,她?還擁有自己的豹房。


    後世人提起明朝的豹房,多會想到明武宗朱厚照,那位喜歡養獅子養老虎也喜歡各種出去浪的獨特皇帝。


    但其實要不算豹房旁的功能,單以動物園來算——明朝曆代皇帝可都擁有‘牲口?房’,異域凡有珍禽異獸供上,都養在?這?裏。


    正?德帝朱厚照絕不是?第一個。


    而薑離把貢獸們挪至西?苑,也是?有緣故的。


    之前金濂整飭光祿寺的時候,拿著賬單追著皇帝要裁減各種虛浮項目,其中就有飼養動物的費用——沒錯,光祿寺不隻要管人的嘴,也要負責皇城中動物們的夥食。


    金濂不想讓國庫出這?塊費用,在?銀子麵前,他也沒有任何保護動物的多餘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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