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菲利克斯,問題明明就在舌尖,最後她選擇保持沉默。


    對方卻比她意想中還要敏銳,垂睫微笑:“也許……我也算是促成眼下狀況的共犯之一。”


    艾格尼絲哂然,忽然再次找回了倦怠中生出的從容:“果然是伊恩卿……”


    “瞞不過您,”菲利克斯歎息,“舞會之前,伊恩提出和我打賭,賭您是否會下場跳舞。我當然拒絕了。然後他就提出,如果他能夠促成您下場跳舞的狀況,我就欠他一個人情。”


    “然後你就答應了?”艾格尼絲並不打算譴責菲利克斯,她隻是有些意外。


    菲利克斯感到歉疚似地微微低下頭:“是。之後您要怎麽讓我謝罪我都不會有怨言。但是我並不後悔,因為哪怕一次也好,我真的很想和您跳舞。”


    第012章 iii.


    艾格尼絲的表情一瞬凝固了。她像是沒聽懂菲利克斯在說什麽,露出迷惑而禮貌的微笑。但菲利克斯知道他的心意已傳達到對方那裏:艾格尼絲開始回避與他對視。


    但這並非羞怯,她眼睫微垂思索著什麽,遵循著舞曲的拍子向前三步又退回來,猛地重新抬眸,聲音很低:“為什麽?”


    菲利克斯直愣愣看了她片刻,肩膀一垮,苦笑說:“您這問題太刁鑽了……”


    “我是真的不明白。”艾格尼絲戴著婚戒的左手蜷緊又鬆開,她沒有將話說完,因為她知道這話必然會惹惱菲利克斯:一味貶低自己無異於踐踏對方的心意,但同時,她從內心深處對菲利克斯感到懷疑。她自認沒有什麽吸引人的長處--主君夫人這高高在上的身份除外。


    她想,他追逐的大概也隻是一個虛有其表的符號,不過他的態度比此前的任何人都要認真誠摯。


    菲利克斯眼睛裏的光芒黯淡了,他輕聲請求:“請不要露出這種表情。”


    艾格尼絲茫然地轉頭,想要從牆上懸掛的細長菱形鏡子裏看自己的臉,但對方的下一句話將她的注意力拉回來:


    “第一次見到您時也是這樣……就好像您雖然被人看著,需要被人看著,卻也恨不得立刻從人的眼裏消失。”


    這話語像是一記直拳,震得艾格尼絲失語。願意注視她、同時能敏銳地勘破她表象的人,菲利克斯是第二個。她無法不感到一瞬的喜悅。但隨即湧上的隻有稀薄的遺憾。她刻意避開對方的視線:“不,沒有這種事。”


    “您似乎對所有人都有所防備。”菲利克斯悲傷地喃喃,目光像被遺棄的小獸。


    艾格尼絲差點心軟了,但她最後隻平淡地應道:“也許的確如此。”


    這支悠長的舞曲終於接近尾聲,艾格尼絲不禁鬆了口氣。


    菲利克斯趁著與她最後湊近的關頭,柔和卻堅定地低語:“我不知道您經曆過什麽,但請您放心,我對您別無所求,我……甚至不期望得到您的任何回應。所以,請不要把我放在心上。”


    艾格尼絲頓時感到惱火。拋下這種話也太狡猾了!


    菲利克斯定定看她須臾,像是要用目光把她惱怒的表情收下珍藏。而後,他輕咳一聲,有些歉疚地垂頭:“那是真心話。但我同時懷抱著那麽一絲絕不可能的希望,這也是真心話。”


    一曲終了,艾格尼絲微微低頭行禮致意,沒有再出聲。


    菲利克斯隻是苦笑,再次行禮後轉身離去。


    艾格尼絲感到異常疲倦,想要直接離開舞池,但眼前一晃,路被堵住了。


    黑發綠眸的騎士一臉無害可親的笑容,邊欠身邊問:“您隻跳一支舞嗎?菲利克斯能獨享與您共舞的殊榮,真讓人嫉妒啊。”


    他的音量不高不低,剛好夠讓周圍的人聽見。


    艾格尼絲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故意問得直白:“你也想和我跳舞,伊恩卿?”


    “誰不想呢?”伊恩維持鞠躬的動作,隻有含笑的雙眸稍抬,“那麽……您是否願意大發慈悲,圓我等這小小的心願呢?”


    “為什麽不?”艾格尼絲就勢應承。


    於是十多年後,艾格尼絲與伊恩再次共舞。


    興許是命運女神的捉弄,這一次,兩人間的氣氛也依然像在較勁。


    “您的眼神真可怕,”攜手旋轉時,伊恩側眸低笑,“我做了什麽得罪您的事了?”


    艾格尼絲沒搭理他。


    沉默當然對伊恩無效。然而他能將沉默也運用自如。他並非隻有言語這一種武器,眼睛同樣能言善辯。


    艾格尼絲想起,他們上一次也是唯一的共舞時,他們也沒有交換一詞一句。


    伊恩顯然想到了同一件事上,露出了柔軟又含有惡意的微笑,故意率先打破沉默:“您的舞技大有精進。”


    “那很自然,進入社交界之後,我被迫參加了不少舞會。”


    伊恩拉長聲調“哦”了一聲,仿佛對此饒有興趣:“原來除了理查大人以外,您還有過別的備選項?”


    “我的意願並不重要,最後做決定的是父親和亞倫。”艾格尼絲頓了頓,“當然,我對選擇理查沒有任何異議。”


    她說出亞倫這個名字的時候,伊恩的眼裏驟然浮現古怪的銳光。


    艾格尼絲對這轉變視而不見,轉而問:“你原本就是科林西亞人吧?既然從聖地歸來,為什麽不與家人團聚?說起來,我之前還聽說過你哥哥的動向。”


    伊恩露出毫無破綻的微笑,坦然道:“在我離開白鷹城的時候,就等同與家中徹底斷絕了關係。”


    “是嗎?”


    對話就此中斷。


    這支曲子節奏偏快,不斷的旋轉中,燭焰和人影漸漸失去邊界,互相交融。艾格尼絲的頭隱隱作痛。她近來失眠得厲害,為了今晚的舞會又甚是操勞,精神已經瀕臨極限。仿佛要將頭痛和煩躁一起甩開,艾格尼絲冷不防問:


    “你到底想幹什麽?”


    不等伊恩微笑著敷衍過去,她追問:“煽動加布麗爾和菲利克斯,你有什麽意圖?”


    伊恩無辜地偏了偏頭:“我想要幫助好友實現願望,加上加布麗爾女士願意出手相助,這有什麽問題嗎?”


    艾格尼絲沒有和他糾纏的耐心,幾乎是嘲弄地低語:“難道你在期待著我愛上他?”


    伊恩沒想到她會這般直接,無可奈何地揪起眉頭,口氣卻沒有半分鬆動:“我當然期待好友得到幸福。”


    “原來你也會有這樣普通健全的願望。”艾格尼絲刻薄的勁頭上來了,吐出平日裏絕不會出口的責難之語。


    “您這麽看待我,還真是讓我傷心……”伊恩話鋒一轉,“那麽,您真的不會愛上菲利克斯?”


    艾格尼絲與他對視須臾,一勾唇:“會怎麽樣呢?”


    如果說不著邊際地說著虛假的動聽話是伊恩故意激怒人的手段,那麽艾格尼絲在這方麵的殺手鐧,無疑就是這種曖昧的反問。


    伊恩久違地品嚐到了這熟悉的惱火滋味:像有細細的餘燼在心中悶悶燃燒,絲縷的煙霧嗆得他難以立刻出言反駁。他依然在微笑,眼神卻冷下去。


    艾格尼絲從中得到了某種病態的滿足。輪舞曲進入最終回旋前的舒緩過渡,她以漫不經心的口吻地補充:“如果我更早遇見他,說不定真的會。”


    伊恩不自覺加深笑意。可這不過是他經年曆月養成的防衛本能。他饒有興趣地問:“那麽,現在也還不晚吧?”


    艾格尼絲笑了,罕見地主動盯著他的眼睛:“我早就無可救藥了。”


    即便是伊恩,也在這一瞬難以分辨她話語和神情中恬淡從容的絕望是真心還是作偽。他可以將這句話解讀出許多意思:菲利克斯出現得太晚,她已經無法為他動心;或是,哪怕菲利克斯更早出現,她也許業已喪失了愛一個人的勇氣;抑或是……在更早以前,很久以前,她就無法得救,菲利克斯以外的某個人沒能讓她真正被救贖,於是她丟棄了他。


    也許不是現在,但艾格尼絲曾經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


    “您……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話語脫口而出。伊恩都感到困惑。他為什麽要再次提出這個他早就得到答案的問題?難道他因為這一句話生出了莫須有的憐憫,又或者在為某個他沒能實現的美夢有過成真的可能而懊悔?


    艾格尼絲沒有立刻回答。她跟著其他人一起轉了好幾個圈子,才短促地吐出一成不變的答句:“沒有不滿。”


    這一次,伊恩沒有放任對話就此終結:“沒有不滿不等於滿意。您真的滿意嗎?”


    艾格尼絲的視線穿過他落在更遠的地方,吐出的每個音節都幾乎被樂曲蓋過:“如果我感到不滿,又怎麽樣呢?”


    她的眼神聚焦,落定在伊恩臉上。她以調侃的口氣低語:“那樣你就滿足了?”不等他回答,她就輕笑,壞心眼地作出假設:“還是說,如果我對眼下的人生十分滿意,你破壞起來才更有成就感?”


    --她不會讓他得逞,不會任由他攪亂她的人生。


    這樣的決意表露無疑。


    十多年前也是如此,她想要將他從生活裏剔除出去,就像用小刀挖出果實裏發褐的爛肉。


    而且還不止一次。


    第一次,他強硬地捉住了她舉刀的手。但最後,這也不過充其量是緩刑。第二次,在他罕見地沒有防備的時刻,她得手了。


    但伊恩不甘願當獨自腐爛消失的廢棄物。就算艾格尼絲將他遺留下的痕跡剮得幹幹淨淨,他也要讓那創口腐壞流膿。他要成為隻在她愉快時刻作痛的傷疤,至死方休。


    況且,如果艾格尼絲對眼下的生活、對於背叛他進而抵達的現在心懷不滿,那麽他又算什麽?如果她再快樂一些,他的複仇就勉強稱得上不無道理;如果她再不幸一些,那麽他還姑且可以認為她是咎由自取。


    然而,艾格尼絲放棄他,得到了不悲慘也不幸福的人生。


    伊恩的自尊心無法接受這樣的輕慢。


    於是,對於艾格尼絲尖刻的問話,伊恩如此作答:


    “所以哪怕為了我,也請您務必要更幸福一些呀。”


    第013章 iv.


    iv. and here lie we


    舞會已經結束,未升的晨星卻還有長長的路途要走,才能抵達黎明。


    在這樣鍾敲過午夜後還有笑鬧刺破寂靜的夜晚,艾格尼絲更加欠缺睡意。她披著頭發坐在梳妝台的鏡子前,神思卻還留在舞會的時間裏,不由自主地,她將剛才的場景一遍遍地溫習、解讀。


    艾格尼絲想將注意力轉到加布麗爾、乃至菲利克斯身上,可是一次又一次,她總是再次回到與伊恩的那支舞的開頭,從頭到尾捋清每個細節,而後為心頭悶悶燃燒整晚的暗火再添一根柴薪。


    與伊恩的那支舞結束之後,出於禮貌,艾格尼絲又和數人當了舞伴。但她已經沒有享受眾人矚目的心境--不如說,自從伊恩·柯蒂斯再次出現在她麵前之後,艾格尼絲就幾乎無法從他人的仰慕中汲取安慰的養料。


    伊恩剝奪了她心安理得躲在公爵夫人這一身份後的能力。


    --他無時不刻提醒著她過去是個什麽樣的人;更糟糕的是,她現在依舊如此。


    在艾格尼絲還不諳社交之道的時候,她常常會在這樣的回放中思索是否有更好的待人接物方式,而後為沒有當場做出這樣那樣的絕妙反應感到懊悔。久違地,艾格尼絲再次被這種悔意支配。


    如果剛才她能將話說得更絕一些就好了,比如直接說:


    “請你滾出我的生活。”


    不,考慮到場合,措辭應該好歹保留些體麵,應該這麽說:“希望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了。”


    但艾格尼絲清楚,即便她真的將這般直白的話語當麵吐出,伊恩也隻會微笑著全盤接受,而後行事如常。


    況且,對於伊恩的態度,艾格尼絲也時常遊走在兩極之間。她時而渴求他帶來毀滅性的改變,有時又對他真的會招致的災禍避之不及。


    即便如此,即便毫無意義,此時此刻,艾格尼絲還是想要將怨恚之辭一吐為快。


    可不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她都從沒有真正將埋怨的話語說出口過。比起借助言辭,她總是選擇直接行動,一言不發地試圖切斷與伊恩的關係。


    而且不止一次。


    伊恩到白鷹城之後的第一個冬天幾乎整月整月地下雪。積雪封阻,艾格尼絲隻得放棄散步,轉而在城堡中找尋僻靜無人的角落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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