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記得《東觀漢記·鄭眾傳》裏提到過吧?”朱棣微微蹙眉,隻是說道:“這倒不是什麽好詞。”


    聽聞此言,朱高熾卻是有些如坐針氈。


    原因無他,父皇所說的這本書裏,原文是“太子儲君無外交義,漢有舊防,諸王不宜通客”,這裏麵的“外交”指的是儲君或藩王,與外臣的交往。


    而且更進一步地想,這個詞還有更不好的一層意思,那就是裏通外國,與外國的私自交往。


    《韓非子·有度》便有“忘主外交,以進其與”,《史記·蘇秦列傳》亦有“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時之功而不顧其後”。


    念及至此,不曉得父皇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朱高熾便又要掙紮著起身。


    而在密室內的,哪個不曉得這般說法,自是都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皇帝為什麽這時候要藉機敲打大皇子。


    就在朱高熾想要起身之時,在他身旁的道衍卻按住了他。


    道衍嗓音幹澀地開口道:“《國語·晉語八》有雲:彼若不敢而遠逃,乃厚其外交而勉之,以報其德,不亦可乎?所謂外交,延伸到國家層麵的意思,國與國的對外交往。”


    “竟是如此典故嗎?”


    朱棣一時失笑:“大師博古通今,是朕孤陋寡聞了。”


    朱棣此言一出,密室內的氛圍頓時放鬆了不少。


    事實上,作為如今最為敏感的話題,立儲之爭即將要卷起的驚濤駭浪,已然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未來了。


    朱高熾是燕王世子不假,朱高熾有出色的處理政務能力也不假,如果換做旁的皇帝,朱高熾這個太子早就穩了,即便身體不好,不是還有好聖孫呢嗎?


    但作為他爭儲的對手,二皇子朱高煦卻偏偏是個能與之較量的人。


    朱高煦勇冠三軍,在燕軍中威望卓著,深得軍心,而朱棣之所以能登上皇位,靠得就是驍勇善戰的燕軍,故此,軍中勳貴武臣對朱棣的影響力極大,遠遠超過繼承自建文舊臣的文官係統。


    這些勳貴武臣,拋家舍業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朱棣造反做大事,屬於高風險高回報,如今又分別替朱棣把控著軍隊,對朱棣來說,不管從情感還是現實角度,這都是一股無法忽視的力量。


    與他大哥相比,朱高煦還有一個優點,身體健康的令人發指.


    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朱棣剛剛坐穩皇位,正是在鞏固皇權的時候,所以朱棣才不急著立太子。


    立太子不就是在分自己的皇權嘛。


    還是那句話,“實”跟“名”不一樣,該幹活給朕幹活,幹得好朕才會考慮給你這個“名”。


    但朱棣同樣也要考慮到,如果儲君之爭掀起的波瀾太大,也同樣是對他皇權的威脅。


    君不見唐高祖李淵故事?


    李建成和李世民互相攻訐,拉攏朝臣武將站隊,結果到了最後,忠於皇帝的力量反而少了很多,直接削弱了李淵的皇權。


    朱棣自己就是造反起家,自然是引以為戒的。


    “外交”這個詞,隻是朱棣有意無意用來敲打朱高熾的一個引子。


    而深層的意思,則是朱棣打算如何處理和平衡朱高熾與出獄後的朱高煦之間的關係。


    國與國之間需要均勢,皇子與皇子之間難道就不需要嗎?


    本來這種問題,就是隻有朱棣一個人思量的。


    即便是道衍,都不好多說什麽。


    其實來詔獄之前,朱棣對於怎麽處理朱高熾和朱高煦之間爭儲問題,還沒有想好。


    從本心上看,朱棣是不打算重演初唐舊事的。


    換句話說,軍隊這條紅線,不管是朱高熾還是朱高煦,碰都別碰!


    也正是如此,朱棣把朱高煦關於申請率軍抹殺女真的請求給駁斥了,朱棣壓根就不打算讓兒子們得到軍權。


    但這樣一來,本來就不領兵打仗的朱高熾並沒有吃虧,可是身為當世第一猛將的朱高煦,無疑是吃虧的,而且是吃大虧!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朱棣才有意把稅卒衛交給朱高煦,算作是某種補償。


    可既然不讓碰軍隊,朱棣又不打算太早立太子從而威脅自己的皇權,那麽兩人又必然會掀起爭執。


    一般來講,就是朝臣分別站隊,然後黨同伐異,打嘴仗、下絆子、攻訐不休。


    而這,其實也是會影響朱棣鞏固皇權。


    畢竟現在剛剛靖難結束,朱棣需要的是一個高效運轉的統治機器來恢複民生,推行政令,而不是一個互相拆台的統治機器。


    所以朱棣就犯了難,怎麽才能不碰軍隊不幹擾朝政的情況下,讓這倆兒子互相競爭儲君之位,自己作為皇帝在上麵製衡呢?


    今天薑星火的一席話,卻給了朱棣很大的啟發。


    第一個,自然是‘皇帝-太子’的兩都分離,朱棣沉思過後,靈光一閃,這套東西也不一定是要皇帝跟太子分開啊,讓朱高熾和朱高煦分開不就解決了他的難題了嗎?


    一個滾去北京,一個留在南京,都不能碰軍權。


    至於怎麽競爭?


    在北京的按恢複民生、抵禦蒙古、推行攤役入畝等新政來考校,在南京的也差不多是這麽個意思,隻不過因為南北發展水平不一樣,肯定是要有個權衡的,至於具體怎麽權衡,朱棣也沒想好。


    第二個,則是均勢製衡的方法。


    這點薑星火還沒有講,但朱棣相信,這些方法,想來他學會了,直接實踐在自己的兩個兒子上,應該也是很有效果的。


    念及至此,解決了困擾許久的爭儲難題的朱棣,頓時心情好了起來。


    把不安全感轉到別人身上。


    不錯不錯。


    ——————


    “地緣均勢外交,先說所謂外交,我有一個比較個人化,或者說直白一點的定義。”


    薑星火說道:“便是明麵上通過派遣使者、遞交國書、談判、結盟或毀盟、宣戰或休戰,暗地裏通過刺探情報、挑破離間、策反等等手段進行的對外處理國際關係的活動。”


    朱高煦不由地說道:“大明的外交,似乎並不涵蓋這裏麵的全部內容。”


    “大明的禮部還是太要臉了。”


    薑星火笑嗬嗬地說道:“國與國之間,隻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恒的朋友,更別說永恒的藩屬國了。”


    “大漢強的時候他們給大漢進貢,大唐強的時候他們給大唐進貢,中原王朝的視野總是局限在華夏這確實有些大的一隅之地裏,看不到外麵的世界,所以自然用的還是老一套規則。”


    鄭和則是如有所思。


    自從見識了海洋之廣大,世界之無垠後,鄭和可謂是視野大開,正是因為這份親身經曆,鄭和才愈發堅定了下西洋的決心。


    而下西洋,自然要麵臨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


    如何處理與朝貢體係之外國家的關係?


    這個難題,可謂是從古未有。


    最穩妥的做法,自然是大撒幣。


    每到一個國家,都施以賞賜,給予恩惠,那肯定沿途各國都歡迎,給大明皇帝寫個國書派遣使者跟著回去,萬國來朝哄皇帝高興。


    但問題是,下西洋的目的是什麽?


    當然是搞錢啊!


    既然朱棣想要派鄭和去搞錢,那大撒幣就真成大撒幣了。


    可如果不這麽做,要怎麽做?


    沒有人知道,曆朝曆代也沒有哪個王朝給出過答案。


    大家都是關起門來在華夏這個小圈子裏過日子,沒出過遠門,鄭和這是頭一遭。


    所以,鄭和一直為此苦惱不已。


    但今天,薑星火似乎要給出一個可行的答案了。


    “如何外交這個問題,稍後再說,此處隻是簡單講一下外交的含義,重點還是在於地緣政治均勢。”


    聽了薑星火這句話,鄭和險些氣的一口氣沒喘上來。


    “嗬嗬~”


    “你沒事吧?”


    朱高煦善意地用他能拔樹的大手,拍了拍鄭和的後背,差點把鄭和的五髒六腑順著喉管拍出來。


    薑星火看他不咳嗽了,也就放下心來,繼續講道。


    “來,你倆掰個拳頭,先擺個姿勢。”


    朱高煦與鄭和依照薑星火的指引,兩人的拳頭交叉,手腕搭在了一起。


    薑星火看了看位置基本均衡,於是說道:“伱們先用三成力道較量。”


    兩個人開始發力較量,手部皮膚都變紅了起來。


    可能是三成力道不太好衡量,也可能是朱高煦確實力量大,哪怕鄭和也是上戰場打仗的武將,還是幾息之後明顯落入了下風,僅僅維持著不被徹底壓倒,這可能還是朱高煦放了水的結果。


    薑星火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果兩人勢均力敵他反倒不好講解了。


    薑星火伸出手來,搭在劣勢邊的拳頭上,說道:“地緣均勢便是這個道理,你看,現在他落入了下風,所以我要幫他來對抗你。”


    說罷,薑星火單手發力。


    紋絲未動。


    薑星火雙手發力。


    紋絲未動。


    薑星火以腳蹬地,全身發力。


    紋絲未動。


    薑星火放棄了發力。


    “你們看,這就是力量弱小又想玩地緣均勢的下場。”


    “四兩撥千斤,也得有四兩嘛,這就是個錯誤的示範。”


    薑星火臉不紅心不跳,繼續說道。


    “你們可以結束了。”


    朱高煦與鄭和鬆開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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