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所謂潛在的更化派,其一,指的便是有意於通過更化在廣袤的海外讓子孫後代持續獲得軍功的勳貴階層。


    對於軍功的渴望,不僅僅局限於靖難新貴。


    靖難新貴們,肯定是不希望以後無仗可打的,因為還有那麽多的侯伯等著當公爵呢,又有那麽多的中高級軍官等著封爵進入貴族階層呢。


    但除了靖難新貴,在靖難之役中一敗塗地的以洪武開國勳貴為主體的南軍將領,也同樣渴望通過獲取新的戰功來重新崛起。


    難道李景隆、徐輝祖、平安、盛庸等等南軍將領,就甘心一輩子背著敗軍之將的名頭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再打一次靖難不可能,如果真要征伐漠北,恐怕也輪不到他們撈功勞,而出海作戰,便是他們另一片新天地了。


    其二,則是廣大的北方中小地主階層出身的北地文官。


    這裏可能會有一處疑惑,那便是為什麽是“中小地主”?根由便在於,北方,尤其是幽雲地區,數百年間先後曆經遼、金、元三朝,漢人地主階層固然是異族藉以統治該地區的主力,但地主階層的延續性卻非常差,因為漢人地主隻要做大,就會被異族政權當做重點防範對象,予以打壓。


    除此之外,異族向來有跑馬圈地的習慣,不論是契丹人還是女真人亦或是蒙古人,都在北方劃分占據了大量的田地,輪不到給漢人地主留下多大的田地。


    但與此對應的是,北方的中小地主,延續性卻非常好.異族必須藉由這些地方勢力統治基層,而這些地方勢力又偏偏無力對異族造成威脅,所以異族常常采取類似於“包稅製”的寬鬆政策對待北方的中小地主。


    而北地文官,與南方士紳階層出身的文官,雖然在屬性上都是地主,但不論是利益取向、價值認同、文化導向,都是截然不同的。


    靖難時期,燕軍賴以維係占領區統治的,恰恰是以北方中小地主階層出身的北地文官為核心,組成的官僚係統。


    而有著從龍之功的北地文官,理所當然地有與之匹配的廟堂訴求。


    燕王沒當皇帝的時候,我們進不去朝廷核心,朝廷就是“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


    燕王當了皇帝,總不能到了最後還是你們南方士紳階層出身的文官,當尚書、侍郎吧?


    那我們不是白跟著燕王造反了?


    正是因為更化可以獲得這兩個階層的支持,所以,道衍絕不打算繼續拖延了,必須要在薑聖講完最後一節課出獄以前,給未來更化大明的路,提前鋪好。


    “老臣以為,更化變法,絕不能一下子把攤子鋪開。”


    幾位尚書簡單交換了一下眼神後,“天官”蹇義率先說道。


    已經取得了突破性進展的朱棣,並沒有窮追猛打,試圖把更化變法之事直接敲定,而是把握了國策會議張弛有度的節奏,示意蹇義繼續發表自己的看法。


    畢竟,關於“變不變”的問題已經突破,眼下隻是“怎麽變”的問題,雖然也很重要,但絕沒有剛才那般劍拔弩張的氣氛了。


    蹇義沉吟了剎那,撚須緩緩道:“大宋跟大明不是一回事,宋神宗也跟陛下完全無法相提並論,如果大明決意變法圖強,那第一點,就是要慢下來,不能重蹈王安石變法的覆轍。”


    “這裏老臣便是要說,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大明更化變法,最應汲取的,就是距離最近的王安石變法的教訓王安石,太急了。”


    聞言,不管對更化變法是內心支持還是廟堂投機,夏原吉、鄭賜、李至剛三人,也紛紛頷首表示同意。


    大明要搞更化變法,北宋的王安石變法就是繞不過去的坎!


    因為這是距離大明時間最近,借鑒意義也最大的一次全國性變法!


    所以,謹慎地從王安石變法中找到隱藏的大坑,避免大明一腳踩進去,是大明做出變法決策最重要的一環。


    王安石變法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王安石隻能依靠皇帝的信任來推行變法,而皇帝的信任又是有保質期的。


    年輕的皇帝如果遲遲見不到變法的成效,再加上反對派對變法的不間斷攻訐,很快就會立場動搖。


    反對派不需要證明自己正確,因為上百年來都是如此。而王安石必須證明自己正確,而且要在短時間內就證明。


    王安石正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所有的更化措施,都務求雷厲風行,需要立竿見影地看到成效。


    什麽最立竿見影?


    當然是國庫裏的錢!


    所以“變法”就成了壓指標,官員為了完成指標,就讓百姓強製向官府借青苗錢,還不上就賣兒鬻女,免役錢則成了另一份額外收的常賦。


    而如果官員體恤百姓不肯這麽做,麵臨的就是完不成王安石壓下來的指標,丟官罷職滾蛋了事。


    所以很多士大夫,譬如蘇軾,在看到了變法在基層的走樣後,也對王安石變法產生了抵觸之情蘇軾當然知道大宋該變法,可不該是這麽變的。


    “我大明當然要汲取王安石變法的這個教訓。”朱棣擰眉道:“可王安石便不知道變法急功近利,最後也是失敗嗎?”


    “知道。”


    道衍不欲在王安石變法這個能扯上三天三夜的話題裏繼續計較,他要的是今天就在大明帝國的最高決策層,把推行更化變法這件事定下來。


    因此,道衍隻是簡略答道。


    “宋神宗曰:聞民間亦頗苦新法。”


    “王安石曰:祁寒暑雨,民猶有怨谘者,豈足顧也!”


    簡簡單單地兩句話,卻忽地讓站在皇帝身後聽著的朱高煦心底生寒。


    朱高煦心頭暗道:“怪不得俺這陣子偷偷補讀史書,看到王安石死後幾百年名聲都不好,史書裏都說北宋亡於王安石變法,其人明知民間因變法而產生疾苦,卻置若罔聞,隻為自己變法成功真可謂是上失信於君,中失助於臣,下失仁於民。”


    朱高煦再想到同樣有意於改變世界的薑先生,心頭不由地歎道。


    “俺聽三弟說,父皇有意拜薑先生為國師,王安石雖然被宋神宗稱為‘師臣’,可同樣是師,與薑先生比起來,別的暫且不論,光是仁心為民這一點,就差的遠了。”


    朱棣不曉得身後自家的傻兒子經過薑星火的調教,已非吳下阿蒙。


    朱棣隻是抬頭問蹇義道:“那依蹇卿看來,大明更化變法,要怎麽慢下來?”


    蹇義看著神情嚴峻的皇帝,當然明白,在皇帝的立場,是希望更化能馬上取得實效的。


    不說越快越好到什麽一百天一百條詔書的程度,也得說,一年兩載下來,就能看到大明國力的增強。


    但事實上,以眼下大明的基層控製能力和通訊條件,一年兩載,可能把所有政令傳達到位、搭好施政組織架構、做好因地製宜都很困難。


    而蹇義能直接這麽告訴皇帝,更化變法要以十年、二十年為單位計算,才能紮紮實實地取得成效嗎?


    不能。


    因為這種話一出口,不管是否是他估計的未來真實情況,皇帝都會認為,蹇義是在以另一種方法,反對更化變法的推行。


    所以,蹇義沉默幾息,隻能說道:“老臣所說的慢下來,便是如在東郊大祀壇試驗化肥成效一般,總該有一處或幾處試驗田,先培育出新的品種,看看是否水土不服,看看是否長勢良好,再推而廣之的。”


    而蹇義沒看到的是,聽到他這句話一說出口,皇帝的眼眸中,便閃過了一絲得意。


    第247章 試驗田


    “華夏人的性情總是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說在這裏開一個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天窗了。”


    這句話,是卓敬在道衍前來探望時,轉述給道衍的,他在某天聽薑星火說起,覺得很有意思,就記了下來。


    《薑聖語錄》,道衍明顯是學而致用了。


    在這次給未來大明更化變法定調的高層會議上,道衍一開始的謀劃,便不是在大明短時間內全麵推行更化變法。


    道衍很清楚這是不切實際的。


    短時間內全麵推行更化變法,不僅僅會發生剛才蹇義所說的壓指標導致基層失控,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也是之前所說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另一重因素。


    沒有足夠數量用於推廣變法的官僚隊伍。


    而道衍認為,如果大明的更化變法想要像商鞅變法、宇文泰變法那樣長久地延續下去,這支用以推廣變法的官僚隊伍,絕不能完全從舊官僚中轉化!


    新的官僚隊伍,要滿足幾個條件。


    第一,本身就是變法的得利階層!


    第二,從思維上堅信薑聖新學理論!


    第三,主體應當是新式教育學校所培養出來的學生!


    而隻有培養出一支規模龐大到足以推廣變法的官僚隊伍,變法才能真正做到不變形走樣,不被扭曲利用,不勞民傷財。


    道衍心頭幽幽一歎:“老衲有生之年,隻需播撒下變法的種子,控製好更化的方向,追隨薑聖推翻程朱理學剩下無論是通過教書育人培養出一代人作為變法隊伍,亦或是真正地讓大明萌芽壯大出新的階層,恐怕都非老衲所能活著見證了。”


    可道衍的神情,轉而振奮起來,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雖然他已經老了,可這同樣意味著他擁有無與倫比的資曆,和調配手中多年積累下來豐富資源的能力。


    眼下,就是道衍發揮自己能力的時刻了。


    從“解決不了扶植新階層就不能更化變法”到“不能全麵推行更化變法必須搞試驗田”,無論蹇義是主動還是被迫,此時都被逼出了“試驗田”這三個字。


    這也就意味著,以蹇義為代表的士紳階層文官,被朱棣和道衍一步步逼到了死角裏。


    但同樣值得注意的是,蹇義這幾位尚書敢跟皇帝討價還價,不是因為其人如何,而是因為,他們代表著背後一整個江南士紳階層。


    如果朱棣和道衍非要強製地全麵推行更化變法,哪怕蹇義等幾位尚書同意,恐怕到時候整個繼承自建文朝廷的官僚隊伍執行起來,更化變法依然會重蹈王安石變法的覆轍。


    所以,“試驗田”要搞幾個、“試驗田”的個體規模如何、在哪裏搞“試驗田”、“試驗田”裏更化變法的力度到哪一步,就成了接下來廟堂博弈的焦點所在。


    博弈,試探,談判,交換,妥協。


    正如雙方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那樣,隨著蹇義的一退再退,道衍也適時地放緩了剛才咄咄逼人的態度。


    “陛下,老衲認為蹇尚書所言極是。”


    道衍的三角眼也柔和了下來,微微眯著,嘴角扯起了笑意。


    “便如蹇尚書所說,咱們用化肥種田,尚且要搞幾塊試驗田出來,多少能用來對比,用來看看效果,且能查缺補漏.更化變法自然也不能一口氣吃個胖子。”


    朱棣也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便說道:“那諸卿不妨議一議,我大明更化變法,若是用‘試驗田’先試試,該用哪些地方做試驗田?”


    黃福率先麵無表情地答道:“臣以為,試驗田應選取對朝廷而言,隨時可以割舍的地方,這樣一旦出現動亂,朝廷可以出兵平亂,而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失。”


    此言一出,內閣值房裏的氛圍,頓時有些冷了下來。


    眼見皇帝麵色難堪,鄭賜馬上坐不住了,陰陽怪氣地對黃福說道:“黃尚書莫非以為,陛下要推行的更化變法注定失敗?”


    “臣絕無此意。”


    黃福沒有理會鄭賜的挑釁,他搖了搖頭答道。


    “那黃尚書是什麽意思?”鄭賜窮追不舍。


    黃福瞟了眼鄭賜,淡淡道:“隻是為求萬全罷了。”


    夏原吉與道衍對視一眼,旋即站出來打圓場:“黃尚書固然是老成謀國之見,隻是臣以為,既然要推行更化變法,那便不該在隨時可以割舍的地方進行試驗,否則與棄子何異?”


    “陛下。”夏原吉對朱棣說道:“既然做化肥時,薑師有‘實驗組’和‘對照組’的區別,那麽臣以為,更化變法,同樣至少也要有兩組.當然了,不一定是基礎條件相同的兩個地區,反而是基礎條件不同的兩個地區,更具有對比意義。”


    聞言,眾人皆紛紛頷首。


    這便是說,之所以做化肥需要‘實驗組’和‘對照組’,就是因為要通過對比才能看出化肥催生的農作物,與無化肥催生的農作物之間的長勢區別。


    而更化變法的試驗田,卻天然地就能與旁邊沒有進行更化變法的區域產生對比。


    所以夏原吉才會說,兩個作為試驗田的更化變法地區,不需要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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