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程朱理學深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毀傷。”


    “所謂一代理學名儒、文壇宗主,錢謙益一直以來,也是如此宣稱的。”


    “然而。”


    “女真人兵臨城下,錢謙益投水未果,回家之後,錢謙益先是對家人說‘頭皮甚癢’,隨後就找了一個剃頭師傅,剃成了女真人的金錢鼠尾發型,隨後帶領城中的文武官員,打開城門,向女真人下跪乞降。”


    “這就是所謂的‘頭皮太癢’了。”


    聽完這個故事,朱棣一時竟是忘了發怒。


    半響後,才猛然伸手拍碎了另一個扶手,猶自不解氣,直接起身。


    “朕從未聽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說著,朱棣站了起來,目光落在薑星火的身上,神情複雜。


    以江南士紳階層為主體組成的東林黨靠不住,朱棣心裏是有預期的。


    一旦大明亡國,這群士紳為了自家榮華富貴,改頭換麵投奔新朝,再正常不過。


    可錢謙益這位東林魁首的無恥程度,還是刷新了朱棣的認知下限。


    “我大明,若是真到了亡國的地步,就沒有忠臣良將了嗎?”


    朱棣死死地盯著薑星火。


    生怕他給自己來一句“恭喜你,猜對了”。


    一息。


    兩息。


    時間緩緩流逝,薑星火卻始終一言不發。


    朱棣的心,也跟著慢慢沉了下去。


    就在朱棣打算開口,打破這令人難堪的沉默之時。


    薑星火忽然出聲。


    “之前,薑某就講過。”


    “靖康之後,兩宋之交,嶽飛北伐所代表的,絕非他一人一軍,而是兩河中原數百萬百姓。”


    “那麽陛下以為,同樣是女真入侵,家國危難之際,大宋有嶽飛、韓世忠、劉琦、吳階、吳璘等將挺身而出大明難道還不如大宋嗎?”


    朱棣龍袍下攥緊的拳頭,悄然鬆開。


    而薑星火接下來的話語所構建的一個個故事場景,仿佛帶著朱棣,親身體驗了那些尚未發生的“曆史”。


    ——————


    冷雨瀟瀟。


    “將軍,敗了!快撤吧!”


    “是啊,再不撤來不及了!”


    一位少年將軍,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血水,露出了猙獰的笑意。


    “撤?老子自打跟叔父從軍以來,就不知道什麽叫撤!”


    少年將軍抬頭遠眺,漫山遍野間,盡是無盡的明軍潰兵,他們丟盔棄甲、倒卷旌旗,狼狽地向四周逃去。


    唯獨這位少年將軍周圍的騎兵,建製還算完整。


    戰馬正昂著頭,不安地打著響鼻,白色的霧氣彌漫開來。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這位他們心目中的戰神的決定。


    少年將軍緩緩拉下了麵甲,冰冷的青銅獸麵上,隻剩下雙眸傳來的寒光。


    “諸位!”


    “此戰乃是我大明與建奴國運之戰,天地傾塌在即,願隨我曹變蛟力挽天傾者,向前一步!”


    麾下千餘關寧鐵騎,齊齊向前一步。


    大地震顫,連周圍的潰兵都不由地為之一怔,旋即繞路開來。


    “好好好!好兒郎,且隨我赴沙場!”


    少年將軍的目光裏,隻剩下了敵方的那麵大纛。


    崇禎十三年九月,鬆錦大戰,明軍諸軍皆逃,唯曹變蛟親率部下衝後金軍大陣,直抵黃台吉中軍,箭射後金大纛,嚇敵酋使其中軍後退裏許。


    惜大勢難擋,終因勢孤力窮,曹變蛟血透重甲,遺憾退兵。


    ——————


    潼關城牆。


    高山險峻,大河滔滔。


    一位身著戎裝的大員,手中緊緊地握著尚方寶劍,看著下方疲憊不堪的軍隊。


    “督師,不能出關啊!”


    幾名總兵,跪倒在他身前苦勸。


    其中一人,還從懷裏掏出了一枚熟透的柿子,淚流滿麵地說道。


    “您忘了柿園之役是怎麽敗了的嗎?現在河南赤地千裏,半點人煙都無,我軍不固守潼關天險,反而要出關迎賊,一旦離開潼關,極難找到李自成的蹤跡不說,補給線極容易被流寇切斷,此乃兵家大忌啊!”


    另有一將說道:“唐朝哥舒翰,西屠石堡取紫袍,橫行青海夜帶刀,何等煊赫人物?一出潼關,以疲兵弱旅,主動棄守關隘浪戰於平原,取死之道矣!”


    這位戎裝大員,非但沒有像從前一樣,拔劍斬下這些“畏戰”的總兵的頭顱,反而看著遠處關河,一聲長歎。


    “本督師又何嚐不知道?”


    “可是.皇命難違!”


    這名身著戎裝的大員,緊緊地抿起了嘴唇,麵色變得嚴肅而堅決。


    他用一種近乎決然的語氣,拔出尚方寶劍,向部下宣布了自己的命令。


    “雖千萬人,吾往矣!”


    “今日,出關!”


    眾將士神色奮然,竟無一人再勸阻,反而各自整備兵馬。


    然崇禎十六年十月初三,有雲,傳庭死,大明亡。


    ——————


    女真圍城,二十四萬大軍聯營上百裏。


    站在城頭,看著城外黑壓壓無邊無際的敵軍。


    所有人的心裏,都打起了鼓。


    畢竟,在不久前,他們還是普通的百姓、力工、瓦匠、腳夫。


    “怕了?”


    一個穿著灰衫的中年人溫和地看著同伴。


    “不不怕!”


    “有閻典吏在,我們不怕!當初就是您帶著我們對抗江匪的!”


    民眾鼓噪起來。


    此時,城外馬蹄聲響起,卻是數名高頭大馬的騎兵,擁簇著一位身著華麗甲冑的將軍來到城下。


    這位將軍還是個大嗓門,放聲道。


    “江南無主,君早降,可保富貴!”


    城頭之人一看,卻是投降了女真人的總兵劉良佐。


    那灰衫中年人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義。將軍為國重鎮,不能保障江淮,乃為敵前驅,何麵目見吾邑義士民乎?”


    劉將軍勃然色變,怒斥道:“錢謙益都降了,你比之錢謙益又如何?”


    灰衫中年人笑意溫醇。


    “我一介小吏,可惜天生骨頭硬,跪不下去。”


    劉將軍聞言,反倒一怔,一言不發地策馬又帶著部下慚愧而退。


    ——————


    看著頓住的薑星火,朱棣焦急問道。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薑星火嗓音艱澀地說道:“後來,閻應元率領三千壯士和六萬義民,拒敵於城下,碧血孤軍,使所向無敵的女真鐵騎損兵七萬五千,折將十八將,三位王爵飲恨於城下。”


    “然而,時間日久,江陰城內傷亡慘重,城中石灰斷缺,不能乘夜修城,飯米越來越少,隻能靠征集民間的米以備缺乏,閻應元下令兩日領一次米,不得預先領取。”


    “中秋前後,女真人用箭矢向城內投入勸降書,並且讓周圍的村民唱歌,以做四麵楚歌之故事,試圖瓦解守城軍心。”


    “然而江陰百姓攜壺提觴登上城樓,舉杯痛飲,諸生許用模仿楚歌,作《五更轉曲》,讓善歌的人登高傳唱,以笙笛簫鼓相和,當時天無纖翳,皓月當空,清露薄野,劍戟無聲,黃弩、師鼓、胡琴於西城之敵樓,歌聲悲壯,響徹雲霄。”


    “女真主帥,聞歌聲,反而喟然,所謂撼山易,撼此城難矣。”


    “城破之日,閻應元慨然登城,端坐於東城敵樓之上,意氣自若,要了一支筆,在城門上寫下絕命詩。”


    “隨後閻應元率死士百人,馳突巷戰者,所當殺傷以千數,被俘後,堅決不向女真人下跪,被刺穿脛骨,血湧沸而仆,卻始終沒有彎下膝蓋,最終日暮英勇就義。”


    朱棣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他的絕命詩,是什麽?”


    薑星火緩緩開口。


    “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裏江山。”


    朱棣聞言一怔,旋即,竟是用手捂住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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