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收我,皇帝會怎麽想?還沒有開始變法就搞獨立王國了?


    你收我,那我有皇帝臥底這層身份,真到了做決策、分功勞的時候,要不要多考慮考慮?


    但同時,宋禮也沒有逼得太過,他也說了,他不想做篡奪變法派權力的呂惠卿,他要做李斯。


    “國師以一介囚徒,能在詔獄中謀劃一國之命運,不出方寸之地,便已捭闔天下,古之謀聖不過如此.所謂《國運論》,在下亦有耳聞,若是論膽子大,在下是遠遠不如國師的。”宋禮認真答道。


    “那宋大人又憑什麽認為自己能當李斯呢?”


    薑星火審視著對方,不緊不慢地說道:“薑某比宋大人還年輕許多的。”


    宋禮毫不留情地說道:“商鞅、呂不韋、王安石的結局,是因為他們老了嗎?”


    若是換了旁人,這便是戳肺管子紮心的話了。


    可薑星火沉默了幾息,卻忽然笑道:“呂不韋死的慘,李斯死的也慘。”


    聽到這句話,宋禮一直以來強自提起來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裏。


    宋禮通過之前從李至剛口中的耳聞,和不久前在兵仗局火藥司的默默觀察,得出結論並沒有錯。


    這位國師,為了推行變法,並不是謀求個人私利。


    他是真的想做事、做大事的人。


    這種人,不在乎能活多久,或者說是否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種人隻為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理想能夠實現,自己的精神永存於世。


    所以,國師需要權力,並不是因為貪戀權力,而是因為,這是他達成目的的必要手段,僅此而已。


    當時機成熟時,他絕不吝於把權力交到別人手中。


    ——那麽,隻要自己能在變法派裏做到最好,一心一意地推行他的變法,自己是什麽樣的人,出於什麽樣的目的加入,又有什麽關係呢?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宋禮給出了他的最終答案。


    薑星火清雋的麵容上浮現出了一絲笑意:“薑某有眼不識英才,卻似劉皇叔錯認龐統為百裏侯了,還好宋大人自薦宋禮宋大人有鳳雛之才,實乃薑某今日之幸事,要不怎麽說左眼皮一直在跳呢。”


    薑星火沒撒謊,他的眼皮確實在肉眼可見地跳。


    對於宋禮來說,成功說服了薑星火,加入了變法派的陣營,也確實一件喜事。


    接下來,客套兩句就好了。


    但是宋禮仔細觀察了片刻,這似乎,隻對於他來說是左


    宋禮啞然失笑,不過是對方找個臨場找個話頭罷了


    自己認真什麽呢


    都是迷信


    “——國師,不好了!”


    兩人在倉庫下的短暫談話,很快被打斷了。


    鄭和緊抿著嘴唇,神情帶著幾許難以置信。


    “什麽不好了?”


    薑星火揉了揉狂跳的眼皮問道。


    鄭和深呼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國子監的數千監生起來鬧事了!”


    聞言,薑星火心頭一沉。


    變法的阻力之強,他其實比誰都清楚。


    但甫一開始,就沒有任何緩和的餘地,阻撓變法的手段,愈發激烈。


    從景清血誓,到如今的國子監監生鬧事,背後或許沒有一隻有型的手.這才是最麻煩的!


    若是真有個什麽東林黨之類的,倒還好辦得多,有組織的一網打盡便是。


    可問題是,根本不會出現一個臆想出來的“江南士紳大聯合秘密組織”,而是整個大明掌握著話語權的社會各層級,無數原子化的個人,都在局勢的煽風點火下,以某種愈發顯得玉石俱焚的強硬態度,自覺或不自覺,鼓動或被鼓動地裹挾進了這場風暴之中。


    鄭和補充道:“榮國公和二皇子已經入宮麵聖了。”


    “不能調兵!”


    薑星火和宋禮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


    兩人對視一眼,或許,這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剛上船,船就開始漏水,偏偏又得同舟共濟?


    宋禮不自覺地原地踱步:“這跟治水的道理是一樣的,堵不如疏,國子監的監生不止有南京的,還有江南各處,乃至各藩屬國的王子、貴族,絕不能這麽幹!”


    隨後,宋禮適時地止住了話頭。


    沒有交淺言深的道理,變法可謂是關關難過,這第二關,能不能過去,得看這位國師的水準,自己表個態展示一下能力就好了。


    所以,宋禮開始觀察起了薑星火的反應和決斷。


    “國子監監生起來鬧事的原因是什麽?訴求又是什麽?”


    薑星火略一思忖後,向鄭和問道。


    “不知道,現在一團糟,宮城已經開始戒備了。”鄭和無奈答道。


    事起倉促,現在誰也鬧不清是什麽狀況,隻知道監舍裏的數千監生起來鬧事,因為什麽,想要什麽,誰組織的,一概不清楚。


    這便是說,大明的國子監,是設立在覆舟山-雞籠山以南的一片廣大區域的。


    而覆舟山-雞籠山以北,是南京的城牆,再往北,則是玄武湖。


    而且最要命的是,國子監往東南走,過了小校場,就是宮城!還是後宮!


    眼下已經臨近夜間,軍隊調動起來,勢必會造成更多的變亂.這是有先例的,當日穀王謀反的時候,李景隆和朱高煦去五軍都督府請求走那裏的信息渠道讓皇帝下令緊急調兵,就沒少出亂子,隻不過最後趁機作亂的人,都當成穀王一係給哢嚓了,方才沒鬧出什麽事端來。


    而且,其實不管是調兵本身的混亂、連帶的影響,這些都還算可控,甚至國子監的數千監生,硬要說也是可控的,可往深裏想.會不會這個結果,就是對方所求呢?


    變法本就阻力重重,如今一旦鬧起嚴重的對立,那剛剛布置下的輿論三策,還要不要執行了?


    等等


    薑星火的腦海裏忽然劃過了一道閃電。


    國子監的監生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鬧事,逮著他回京的當天晚上就鬧事來向他宣示些什麽,可能性也不大。


    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被某些消息刺激了。


    會是被什麽消息刺激了呢?


    薑星火看向鄭和疾聲問道:


    “邸報的印刷廠,是不是在國子監?”


    鄭和有些茫然,他自從跟著朱棣渡江打進南京以來,大部分時間,其實都是在船廠監工,或者海上挖鳥糞、打倭寇,對於南京的很多情形,並不是特別知曉。


    宋禮聞言也是一驚,似是醒悟了什麽,隨即答道。


    “是,南直隸、或者說天底下最大的印刷廠,就是國子監的印刷廠,經史子集和科舉的輔導書籍‘監本’刻印精美,銷量極好。”


    這便是了!


    邸報是六科給事中收錄的信息,六科給事中相當於記者,然後送到內閣這個編輯部裏,內閣整理好再交由國子監的印刷廠印刷。


    關於“雨的天理”,根本沒有經過六科給事中,是直接進入內閣的,由內閣具體落實可內閣哪有膽子在這種皇帝親自批示的事上作梗?


    這件事,恐怕問題就出在了印刷環節!


    薑星火不再猶豫,直接說道:“鳳大人宋大人先隨我入宮麵聖。”


    第294章 一怒


    南京三大殿,謹身殿。


    跟薑星火前世北京故宮一樣,南京三大殿的用途是類似的,最前麵的奉天殿便是俗稱的“金鑾殿”,用以皇帝接受百官朝拜;中間的華蓋殿較小,是舉行各種典禮前皇帝的“化妝間”;後麵的謹身殿,則是用來宴飲行樂。


    此時,朱棣正在謹身殿中大宴勳貴武臣,這個晚上,他之所以親自設宴款待這些靖難勳貴和洪武開國勳貴,既是以這種形式,表達對眾人的信任和愛重,也是在傳遞這某種繼往開來的合作信號。


    朱棣穿著龍袍,站在高高的台階之上,俯視著台下黑壓壓的群臣。


    “朕,乃是太祖高皇帝的兒子。”朱棣目光掃過所有人,語氣平靜地說道:“諸位裏麵,不乏自己或是父輩,就是隨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功臣,朕都念著你們對大明的功勞,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宴會。”


    朱棣這話,是對靖難時期跟他作對的洪武開國勳貴說的。


    台下一片安靜,顯然沒有人敢質疑君主的話語,更不必提在這時候說些什麽了。


    朱棣的目光,轉向了坐在國公一排裏的魏國公徐輝祖。


    座次順序更靠前的曹國公李景隆、成國公朱能的位置都是空著的,魏國公徐輝祖一下子顯眼了起來。


    徐輝祖沉默地低下了頭,雖然徐皇後沒少給這個大哥說好話,為朱棣而死的小舅子徐增壽他的獨子也請求朱棣不要責罰大伯,但站錯隊,終究是站錯隊了。


    不論是徐家的兩頭押寶,還是徐輝祖本身跟朱棣犯衝,徐輝祖的境遇都很難熬。


    朱棣沒有再說什麽,敲打適可而止,他舉起了酒盞,眾多國公、侯爵、伯爵們,也跟著一起舉起了酒盞。


    朱棣很滿意,這裏聚集了整個大明帝國的頂級勳貴,無論是多麽強悍的將軍,在他的麵前,都隻能俯首帖耳地宣誓效忠。


    不管願不願意,當朱棣舉起酒盞的這一刻,這些人都在向他效忠!


    這也算得上是永樂元年難得的一個盛事了。


    打了四年仗,如今算是太平了下來。


    朱棣今年四十二歲,雖然身體強健,精神矍鑠,但去年也覺得肝部略有不適,太醫勸諫他,盡量少喝酒,徐皇後嚴格執行了醫囑。


    少喝酒以後,朱棣確實肝不難受了,但胃卻被酒蟲勾的癢癢。


    如今徐皇後正在後宮設宴款待宗室女、命婦們,自是沒人在朱棣身邊盯著,於是朱棣滿意地把偌大的、雙手才能捧住的複古青銅酒盞放到了嘴邊。


    正欲“噸噸噸”的時候,忽聽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隨即幾個宦官慌張地衝了進來,在迎過來的三皇子朱高燧耳邊說了些什麽。


    朱高燧微微頷首,然後疾步走向朱棣,低聲說道。


    “報,啟稟父皇!國子監監生數千人闖了出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明國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湖遇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湖遇雨並收藏大明國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