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兩名士卒領命而去,不一會兒,便將一盆清水端了出來。


    唐音被他們用力按住肩膀,迫使她轉動頭顱,將一整盆涼透的水都潑在臉上。


    冰冷刺骨的水珠順著額發滑落,劃過眼角眉梢,落在唐音身上的衣裳上,留下了明顯的水跡。唐音緩緩抬起了頭,眼底原本閃爍著驚濤駭浪般的複雜情緒,卻瞬息間歸於平靜,隻餘無盡的空洞與茫然。


    她呆呆站在那裏,好似已經失了魂魄。


    周圍的士卒看著唐音被清水洗過的麵容,卻剎那間都呆住了。


    用來易容的化妝用藥被洗滌殆盡,方才還土裏土氣的“村姑”,此時竟變成一個絕代佳人。


    那雙眸子雖然仍舊暗沉無光,可眼尾卻微微翹起,顯露出幾分嫵媚,仿佛能勾走人心。


    如果說剛才的唐音,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塊滿是灰塵的頑石,那麽此刻的她,卻有些像一朵妖冶綻放的玫瑰。


    唐音的長發被水淋濕,散落在肩頭,顯得更加烏黑亮麗,她的眸子深邃,透過清澈的水珠,閃爍著不為人知的憂傷.身上的衣裳雖然已經變得涼透,但仍舊貼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讓人不自覺地心動。


    唐音仿佛一個孤獨的花朵,靜靜地站在那裏,讓人心生憐惜,同時又有一種掩不住的驚豔之感。


    “愣什麽!”


    徐景昌回過神來,朝其他人怒吼一句。


    眾人紛紛醒悟,慌忙收斂了心思。


    徐景昌則留在原地盯緊唐音,不知怎的,心裏忽然生出一股不安。


    他靜靜地看著唐音,感受著她身上那股不為人知的孤寂和悲傷,唐音的目光始終望向近處高聳的城牆,從那盆水潑下開始,她也未曾移動分毫。


    徐景昌走到唐音身前,俯瞰著狼狽不堪、滿頭青絲散亂的女子,他終歸是個少年,看著這勾人心魄的美婦人,喉結滾動了幾下,方才說道:“跟我走。”


    唐音默默地跟隨著徐景昌,走到城樓上,走到薑星火的麵前。


    唐音仍舊站在那裏,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靈魂。


    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誘人的氣息,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之傾倒。


    薑星火看著唐音,眸子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仿佛在思考著什麽。


    剛才下麵的事情,徐景昌已經附耳稟報了他。


    而躺在床板上的牛真,更是直接叫出了唐音的名字。


    所以眼前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蓮教聖女,白蓮教的二號人物了。


    薑星火當然不會被區區美色所誘惑,他的思考另有目的。


    “.多好的改造典型啊,《我的人生轉變:從白蓮教聖女到紡棉女工》,光是想想,就覺得這首版肯定能賣脫銷。”


    是的,國師大人剛才正在琢磨輿論變革的事情。


    《邸報》作為大明現在的朝廷喉舌,既有利,也有弊。


    利處在於能握在自己手裏,內容可以自己審核,不利於變法的,都能防患於未然。


    但弊端就在於,《邸報》實在是太嚴肅,而且麵相的對象,是朝廷的官吏,不是普通百姓。


    而眼下根據南京傳回來的訊息,變法在輿論方麵麵臨的主要問題,就是支持變法者數量較少,吵架吵不贏反對者。


    這個問題自然很好解決,那便是建立一家新的皇家經營的報社,發行一款全民性的報紙,用以迅速地、大規模地普及變法知識,引導輿論,爭取民心。


    名字薑星火都想好了,就叫《大明日報》,簡稱《明報》。


    事實上,早晨勒令本地官吏重新寫相關文書,薑星火未嚐沒有提前做個試點,看看百姓對這種通俗易懂的輿論傳播方式的反應的意思。


    那麽《明報》第一期,怎麽才能賣脫銷呢?怎麽才能把報紙熱度帶起來,來個開門紅呢?


    當然是要有噱頭!


    《朝廷江南平叛成功,十餘萬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太湖沿線以工代賑,興修水利工程順利進行》


    《國師重拳出擊打擊江南宦場,十餘名官員被撤職查辦》


    這些題目不是不行,而是噱頭不夠大,這個時代的老百姓,對此不夠喜聞樂見。


    什麽是這個時代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首版頭條新聞?


    那當然是要有反差的內容,剛才的就不錯。


    ——你說我不夠高大上,我說你不懂新聞傳播學。


    在薑星火陷入短暫思索的時候,唐音也在逐漸冷靜。


    許久,她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抬眸時,目光已經恢複清明。


    唐音看著眼前的這位年輕男子。


    一襲青衫,頭戴玉冠,身形挺拔,眉宇間帶有幾分溫文爾雅的味道,但卻給人一種無法靠近之感。


    事實上,當剛才薑星火的眼眸注視著她的時候,不知為何,唐音感覺,此刻的他給自己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嗯,如果知道薑星火給她做的人生規劃,想來唐音就會明白這種壓迫感從何而來了。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唐音的嗓音柔媚而低沉,透出幾分決絕之意。


    薑星火笑著搖搖頭。


    唐音愣住,她不理解對方為什麽搖頭。


    她微微皺起柳眉:“你莫非以為,我會像此人這般沒種?我什麽都不會說的,伱死了這條心吧。”


    躺在床板上的牛真登時大怒,但語將出口,卻揣摩了一番國師的心思,反而勸道:“你這蠢女人,白天宇那老匹夫耍了你,你難不成還要死心塌地地繼續給他賣命?真真是蠢不可及!不如早日歸順朝廷,還能謀個前途。”


    唐音閉上了眼睛,輕聲道:“我效忠的是白蓮教,信奉的是無生老母。”


    薑星火淡聲一笑:“我剛才確實有過殺你的念頭,不過現在改主意了。”


    “你活著,比死了有用多了。”


    聞言,唐音睜開雙眼,詫異地打量著他。


    她本以為這位國師要殺了自己滅口,哪曾想,對方竟然要留自己性命,但很顯然,對方絕對不會是什麽好心!


    薑星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隨後放下手中的杯子說道:“我要在江南地區發行一份公告書,便是跟《與陳伯之書》類似的,但要口語化一些的文書用你的名義。”


    唐音雖然是一介女流,但跟著白天宇這麽多年,也是讀過一些書的,她當然清楚《與陳伯之書》是個什麽東西。


    正是因為清楚,唐音才剎那間,有了些毛骨悚然之感!


    薑星火,留著她的命,卻讓她比死了還難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當然是這篇文章最為著名的一句,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這是南北朝時期丘遲替北伐的臨川王蕭宏寫給南朝判將陳伯之的一封書信。


    ——而且是一封勸降書!


    丘遲在信中首先義正辭嚴地譴責了陳伯之叛國投敵的卑劣行徑,然後申明了梁朝不咎既往、寬大為懷的政策,向對方曉以大義,陳述利害,並動之以故國之恩、鄉關之情,最後奉勸他隻有歸梁才是最好的出路。


    文中理智的現實局勢分析與深情的故國感召相互交錯,層層遞進,寫得情理兼備,感人至深。


    因此,史載:“伯之得書,乃於壽陽擁兵八千歸降”。


    可薑星火要以她的名義,寫一封這個時代的《與陳伯之書》,是要勸降誰?


    答案不言自明,自然是要勸降太湖前線,目前處境已經岌岌可危的白蓮教叛軍。


    可用她這個聖女的名義去勸降白蓮教,豈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背叛了白蓮教?


    然而,這是唐音的信仰,也是她寧死也不願意做的事情。


    “我不會署名的。”


    “你沒有選擇的餘地。”薑星火幹脆說道,“而且,既然你不清楚白天宇的所在,也不清楚他的謀劃那這件事就是你唯一的價值所在了。”


    薑星火看著她,嘴角掛著淡淡笑意:“不管你願不願意,從今往後,唐音這個名字,隻能永遠活在這封文書裏,這是你作為白蓮教聖女被俘獲後,必須付出的代價。”


    “而且,我要用這一紙文書,來換我最想要的東西。”


    “什麽東西?”


    薑星火緩步踱到城門樓敞開的窗邊,指著外麵的藍天與白雲下的遠方,悠悠地說道:“我要的東西就在那裏。”


    那裏,是一片荒蕪的土地,也是薑星火眼中的即將產生翻天覆地變化的熱土。


    “你到底想要什麽?”


    “往遠了說,我要讓全江南,乃至全天下的百姓脫離士紳的人身控製;往近了說,我要讓太湖前線被裹挾的十萬百姓脫離你們白蓮教的精神控製.我要在這裏,建立一片,真正的生機勃勃之地!”


    唐音咬牙切齒道:“癡人說夢!”


    “嗬。”薑星火哂笑,“你若不信,盡管看著。”


    唐音在這段交談中,忽然察覺到了薑星火的真實意圖。


    雖然薑星火並未進行任何遮掩。


    薑星火需要以她的名義簽署一封勸降文書,目的是什麽?自然是為了讓白蓮教叛軍投降,可明軍占據了這麽大的優勢,或者說,薑星火給明軍提供了這麽大的優勢,還需要白蓮教叛軍投降?


    就像是薑星火前世電競圈很有名的一句話:學會了哥的運營,剩下的就是a過去了。


    明軍一旦發動總攻,必然是摧枯拉朽之勢。


    所以,薑星火的真實意圖並不是擊敗白蓮教叛軍,而是讓白蓮教叛軍投降,藉此在最大限度上保全被叛軍裹挾的百姓的性命。


    唐音回過神來,嗤笑道:“你以為就算你用我的名義,寫了一紙勸降文書,他們就會乖乖聽命投降?別做夢了,他們隻會聽從教主的命令.而若是情況危急之際,你更是根本無法完整的救出這些百姓。沒想到,你要做變法這等改天換地的大事,卻是如此婦人之仁,簡直就是想當然耳。”


    然而唐音卻並未覷到薑星火,有任何被激怒的神色。


    相反,對方隻是平靜地說道。


    “欲安天下,先正人心,如何正人心?事事以民為本,縱有萬難,亦當心存此念.這個道理,你們白蓮教一輩子都不會懂。”


    然而薑星火的這句話,卻刺激到了唐音內心中最為敏感、柔軟的地方。


    “如今江南皆反,若是無明廷暴政,難道光憑我們白蓮教鼓動,就能形成這般聲勢嗎?”


    唐音忽然變得有些激動:“我幼時被你們這些狗官害得家破人亡的時候,你口中的這些大道理在哪?如果不是白蓮教救了我,恐怕我早就被賣到官家作妓了!”


    “教裏說,一世命,即是萬世命。”


    “我的命,我認了。”


    “可我這一世,與明廷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休想汙了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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