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音挽起衣袖,潔白的小臂上,一朵白蓮卓然而出。


    唐音張口就要咬下,白蓮紋身是一處假皮膚,下麵就是毒藥。


    之前便說過,唐音不會什麽武藝,故此,她一介弱女子,想要在這麽多身手矯捷的人麵前自殺,其實也是一件挺困難的事情。


    根本不用薑星火說什麽,後麵早就時刻準備著的慧空幹淨利落地上步,擒住了唐音,絲毫沒有憐花惜玉的心思,直接撂倒在地,反扣了起來。


    “阿彌陀佛!”


    慧空宣了聲佛號。


    慧空早年是半路帶藝拜師投奔道衍的,當年人家學的可不是醫術,學的是正經的武術。


    這可是打遍北地武僧無敵手的存在,若是讓唐音能順利自殺,才是丟人丟到彌勒佛家裏。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這跟時勢造英雄是一個道理,同樣,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


    “一世命,不是萬世命。”


    是的,薑星火穿越了八世,沒人在這個問題上比他更有發言權。


    薑星火並沒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而是蹲下身體說道:“你是有身世悲苦不假,但在這個天下,除了你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人,你把他們帶入十八層地獄,我就要把他們救出來。或許在你們白蓮教,甚至在很多地方官眼裏,他們隻是一群苦命人,可以被你們煽動用來造反的工具,他們也或許並沒有什麽大的能力,但在我看來,他們卻能影響一地的風貌,乃至於,一舉一動都能影響到這個天下的未來。”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要做的就是,將這些人聚攏起來,為我所用,然後推翻舊有的人身依附、精神控製體係,還這天下一片清淨安康的天空,而這一切,就從這封公告書開始。”


    “言盡於此。”


    薑星火說完這句話,邁步走向城門樓外。


    唐音怔怔的被扣在原地,神色恍惚。


    “我願不願意,你都會以我的名義來寫這封公告書可就算平安解救這些百姓,你又要做什麽?”


    “我要改變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形態,我要建立一座又一座的手工工場,我要讓所有人都能公平地創造和獲取財富,我要讓大明的商品,銷往整個世界。”


    “我要,改變那個未來!”


    薑星火的聲音漸行漸遠,而唐音卻隻是充滿不解的茫然。


    她不理解,薑星火究竟在做什麽,也不理解什麽是手工工場,更不理解這個天下,除了大明和周邊的國家,還存在著些什麽。


    唐音第一次覺得,這位年輕的國師,似乎看到的東西和眼界,不僅跟她遠遠不同,甚至她心中一向目光遠大的教主,都完全不可與之相比。


    一絲對薑星火口中未來的好奇,在她心中死念的餘燼中悄然燃起。


    唐音忽然想活著看一看,這個她完全無法理解的人,究竟要改變、建立,怎麽樣的新世界。


    ——————


    薑星火自知恐怕無法抓住白天宇這隻老狐狸,但卻並沒有完全放棄希望。


    所以在下令依舊要嚴加搜查城內抓捕白蓮教徒後,又留下了很多人手,方才啟程順著吳淞江西進。


    在出發之前,薑星火實地考察了大黃浦周圍是否適合種植棉花,並詢問了孫坤、葉宗行等人,如何修建足夠的水利設施、如何規劃支流的走向,用以灌溉棉花田以及催動水力大紡車的運行。


    薑星火在詔獄裏就講過,元代時期,水力大紡車在中原大麵積流行使用,是到了明初才被老朱禁止的。


    但這些東西並沒有被全部摧毀,民間自然還是存留著的,經過隨軍的兵仗局、兵器局工匠的研究,相關用以批量製造的圖紙,已經被畫了出來。


    接下來,就是試製的事情,以及如何更好地降低製造成本,保障使用壽命和部件合格率等事情。


    說實在的,不管是薑星火還是鄭和,當看到他們在獄中提到的每一件事,都開始真正地變成現實的時候,都產生了一種如在夢中的不可置信感,隻是不同的人,這種感覺的強度並不相同。


    但哪怕是薑星火,也會有置身於曆史洪流中的錯位感。


    當然,他的感歎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繁忙的諸多現實事務,很快就讓他沒時間胡思亂想了。


    考察大黃浦過後,麵臨的事情便是大黃浦新城的建立,以及手工工場區。


    這種需要統一規劃和大批資金的事情,當然不能指望鬆江府乃至上海縣的地方來辦,更不可能指望那些商人來辦。


    所以,薑星火在出發之前,就給永樂帝上了奏折。


    奏折的內容也很簡單,請永樂帝派相關專業官僚和皇家人員,來處理新城的建造以及手工工場區的籌資建立事宜。


    會派誰來,薑星火跟鄭和大概猜度了一下,心裏也有數。


    要進行大規模的建造,繞過工部是不可能的,工部當然要派人來。


    而眼下是明初,錢袋子這塊,內帑和太倉銀基本不分家,所以雖然是以皇家的名義辦手工工場,戶部也會派人來。


    至於皇家到底是會派一個或幾個大太監過來,還是大皇子亦或是三皇子代表永樂帝過來,那就不得而知了。


    除此以外,統籌協調十萬人,數十萬人規模的以工代賑,無疑是需要大量的官吏來執行相關計劃的,否則會釀成更大的人為災禍,朝廷也一定要抽調一部分幹臣能吏,作為補充力量前往江南協助執行計劃。


    如此一來,各方麵的條件齊備,手工工場區方才可以開工。


    在薑星火的計劃裏,大黃浦新城的手工工場區,最開始是由皇家資金啟動,而到了後麵,則會考察吸納一些民間的資金,以促進商人階層向手工工場主階層的轉變。


    當然了,這一過程如果是在薑星火前世的西洋諸國,那麽一定是極為殘酷的。


    貪婪的商人們,能做出的事情,絕對是讓撒旦都自愧不如。


    然而在當下的大明,這一切卻並不相同。


    薑星火,就像是一把懸在這個新生階層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時時刻刻地注視著他們,監管著他們。


    新的手工工場法令必須得到嚴格的執行,任何為了追求利差而變質成為血酬的事務,都將被密切注視,一旦有了苗頭,薑星火便會雷霆出手。


    隻要他這個馭龍者活著一天,手裏握著足夠的權柄,他就將始終牢牢地駕馭著邪龍不敢放肆。


    而在薑星火第八世死後的未來,他同樣會將自己的“道”傳遞下來,總會有人替他繼續控製著邪龍。


    或許,薑星火和他的後繼者們不能控製邪龍最終掙脫控製.人的壽命是有極限的,即便是他這樣的穿越者、輪回者,也是如此。


    人走茶涼,他可以盯著邪龍一輩子,但他目前也就這一輩子,第九世指不定到哪了呢。


    他的後繼者們,同樣也是如此。


    所以,邪龍的猙獰失控,或許是某種必然的曆史規律。


    可薑星火認為,他給後世開辟出了新的道路,做出了標準的規範,那麽邪龍失控後,所造成的危害,就不會比從未有人控製過,造成的更大.或許也有人不這麽認為,認為脫離控製後的邪龍會愈發肆無忌憚。


    但無論如何,正如薑星火跟鄭和臨別前交談時說出的一句話一樣。


    “邪龍隻要有著新鮮的血肉等待吞噬,它就不會吞噬自己的血肉。”


    “而你,大航海時代的先驅者,你的使命就是走的比你意誌中的遠方更遠一些,去為邪龍發現更多的新鮮血肉,以供日後失控後吞噬,這就是我布置的後手之一。”


    “若是所有新鮮血肉吞噬殆盡,亦或是有其他邪龍崛起,又該如何?”


    “搶在所有人之前,走的更遠。”


    永樂元年四月十五日,鄭和自金山衛揚帆起航,前往安南、占城、呂宋等地。


    鄭和的目的地並不止於此,他要拿著薑星火的地球儀,抵達馬六甲海峽,去看看“三環外交”規劃裏,最遠,也是最重要的一處地方,究竟是什麽樣子。


    這同樣是征伐安南的前置步驟,一切的事務,都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


    同樣,薑星火在跟鬆江府上海縣本地士紳們,喝了一頓糠粥宴,進行了親切而友好的交流後,獲得了他想要的大部分東西。


    上海縣的士紳們籌集糧食,當然需要一陣時間,而薑星火並不想繼續等待了。


    所以在鄭和離開的同時,薑星火也踏上了前往江南之行的下一站。


    蘇州府,環太湖圈。


    在這裏,有一些倒黴蛋.或者說,他一定聽說過的人,正在等待著他的解救。


    是的,這裏到底有多少百姓是被白蓮教叛軍裹挾的,誰也說不清楚,或許十多萬,或許八九萬。


    此時他們都在淒風冷雨中挨餓受凍,而白蓮教叛軍內部的摩擦也愈發激烈。


    在這種情況下,曾經的熱氣球試飛員,南京內廷兵仗局優秀工匠丁小洪,說實在的,每天都在翹首以待。


    “國師大人,快點來吧!再不來,我都要混成香主了!”


    第355章 空投


    太湖,碧波萬頃。


    雨後天空湛藍如洗,白雲在頭頂飄浮著,時不時還有幾隻蜻蜓從水麵上掠過,偶爾發出“嗡、嗡”的聲響。


    在這片美麗安寧的大湖上,蘆葦蕩長得極為茂盛,而水流從支流中拐了個彎,順著水波,突然駛來了十餘艘的貨船,它們排成長隊沿著蘆葦蕩緩緩向前行駛,速度並不是很快,若是在岸上遠遠看去,就像是蝸牛爬行似得。


    這些船隻的體型也不算龐大,但每個貨倉之中都放滿了貨物,還有很多的貨物堆迭在甲板上,顯得極其壯觀。


    在最後一條貨船裏麵,此刻沒裝多少貨,卻正坐滿了人。


    他們或高大魁梧,或瘦削精悍;或皮膚黝黑,或臉色蠟黃……


    總之,這些形態各異的人,都聚集在船艙裏,看起來非常的奇特,但他們普遍身穿短打,氣勢洶洶,一看便知不好惹。


    而且,從此時此刻他們所處的位置,以及他們腰間佩戴的兵器來看,更加證明了這群人的身份。


    白蓮教叛軍。


    不過,白蓮教叛軍裏麵也是魚龍混雜,江南綠林裏的各個山頭都有參與,可謂是各路豪傑“共襄盛舉”。


    “頭兒,你說這趟差事能辦妥嗎?”一名光膀子的漢子朝坐在首位上的男人問道。


    在眾人的注視下,被稱作“頭兒”的男人微眯著雙眼,露出了一絲危險的神情:“嘿,辦不辦的妥,咱也得琢磨退路了這白蓮教,我看是長久不了。”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心照不宣地沉默了起來。


    丁小洪縮著脖頸,蹲在一個裝貨箱子上,腰間別著一把短刀。


    說起來,他是有點倒黴的。


    那日國師祈雨時,跳傘的幾個試飛員裏隻有他沒有被搜尋到,原因也很簡單,他跳傘著陸的位置不好,被江水給衝走了


    這一衝,就不知道飄到了哪裏,可能是常州府,也可能是蘇州府。


    總之,最後被人撈了起來。


    而巧合的是,撈起他的也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一位遠房舅爺,這舅爺是做些半黑半白的水上買賣的,平素跟家裏也沒什麽聯係,如今見了丁小洪,卻是甚為欣喜。


    丁小洪看著周圍一圈打著赤膊的壯漢,自然不敢說自己是為何到此的,可他爹就是匠籍,委實掩蓋不了,便隨口編了個瞎話,糊弄了過去。


    丁小洪的舅爺知道他撒了謊也不在意,而當時正是白蓮教揭竿而起,煽動民變的時候,他們這幫江湖中人自然要參與進去撈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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