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審訊,也不恰當。


    如果將其稱之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臨終聊天,或許更恰當一些。


    帳篷裏,四周侍從甲士屏退數十步,兩人相對。


    “你們想知道什麽?”被五花大綁的白天宇神情淡漠,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的掙紮,就連表情都顯得很平靜。


    對於生死,他已經無所謂了,反正這把歲數,早都活夠了。


    “聽聞你曾與日本九州島島藩國有過勾結,是否真有此事?”


    薑星火先挑了個‘重要,但不是那麽重要’的問題來問。


    雖說是問話,卻並不客氣,甚至帶著幾分逼迫和質問。


    而且薑星火說的也確實屬實,白蓮教的軍隊裏麵有日本武士,白天宇這夥人,也確實在洪武朝中後期躲到了日本,建文朝才回國。


    隻不過在場的人中,內裏有什麽交易,怕是隻有白天宇才清楚。


    問清楚自然最好,‘挑唆參與叛軍’這也算是以後出兵征伐日本的一個合理借口,有了這個,自然就能少編點其他的了。


    “日本人嗎……嗯,本座承認,確實與那邊聯係過。”白天宇坦誠回答。


    “哦,那白教主能否告訴我,你們是怎麽聯係上的?日本國內,你聯係的又是誰?”薑星火又繼續追問。


    “你們自己查吧,我相信,以你們的手段,應該能找到蛛絲馬跡。”


    白天宇冷笑,眼眸之中閃過幾絲嘲諷。


    薑星火的手扶著刀,微眯著雙目,盯著白天宇良久:“白教主,你這是不打算說了?”


    聞言,白天宇臉色一變,冷聲道:“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假惺惺的來這一套!就算說了,你能放過本座?你薑星火當本座這把歲數,是被嚇唬大的不成?”


    他態度強硬,完全不懼怕生死。


    “千不該,萬不該,你都不該勾結那些日本武士參與江南謀逆的,在我看來,這跟你拿幼童祭祀一樣可恨。”


    見白天宇還是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薑星火也懶得說什麽了,徑自起身打算離開。


    可沒想到,就在他轉身的時候,不知道是心底被觸碰到了什麽,白天宇卻忽然劇烈地掙紮了起來,可他這把要入土的歲數了,大明又不是什麽越老武功越高的世界,自然是掙脫不開五花大綁的麻繩的。


    “今日老夫屠龍不成,敗在你這書生手裏,究其原因,你也不過是仗著兵器犀利,又懂什麽規矩道理?也輪得到你教訓老夫?!”


    白天宇兀自掙紮不休,跟之前等死的態度不同,卻是真的惱了,甚至完全口不擇言了起來,這些話就如同倚老賣老的尋常老頭與人爭吵,完全不該是他這個位置的人該說出口。


    薑星火一怔。


    他倒是真沒想到,這老東西到臨死,最在意的竟然是‘不能被晚輩指點教訓’這種事。


    “成大事者,哪個沒有梟雄心性?寧我負人,毋人負我(語出東晉孫盛《雜記》),又豈是你這種嘴上毛都沒長齊的黃口小兒能懂得?便是滅了我白蓮教,江南乃至天下不曉得多少反對你的,你以為你能長久?不出”


    “啪!”


    帳篷裏沒有旁人,薑星火自己動手,連刀帶鞘,重重地扇在白天宇那張老臉上。


    幾顆滿是牙垢的焦黃牙齒,伴隨著血水飛濺,從那已經高腫如豬的嘴巴裏掉落下來,在地上滾動好幾圈。


    薑星火收回刀,目光冰冷而淡漠。


    這世上或許卻有所謂梟雄心性,可白天宇說穿了不過是裝神弄鬼、不擇手段的老神棍,其人手段卑劣至極,都能幹出拿幼童祭祀的事情,還配不上這幾個字。


    “你”


    白天宇氣急敗壞,試圖在被綁的情況下調轉後背的雙手,伸手要去抓薑星火手裏的刀,但才剛碰到,就被薑星火狠狠地踩住了手背。


    骨骼碎裂聲音傳來。


    “啊——”


    殺豬般淒厲慘叫響徹整間帳篷。


    “你這小畜生!”


    白天宇疼得渾身直冒冷汗,看著眼中充斥著殺機的年輕男人,驚怒交加。


    薑星火俯視著他:“你覺得自己是什麽梟雄?還是說,你也配造反屠龍?”


    白天宇忍痛不敢亂動,咬緊牙關,額頭青筋暴跳,強壓著憤恨:“薑星火,老朽縱橫江湖五十餘載,未曾想竟然會栽到你的手上,你.”


    “啪啪啪!”


    薑星火又是幾刀鞘甩出去。


    白天宇雙目欲噴火,怒視著眼前的男人:“你這小輩,膽敢如此折辱老夫,老夫發誓定當讓無生老母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讓你魂魄不得超生!”


    “嗬~”


    薑星火輕笑了聲:“那你便讓無生老母現在來吧,若是來不了,便乖乖受著,聽我說話.你說你造反,是為了屠龍?屠哪條龍?”


    白天宇咬牙道:“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盡百花殺!屠得自然是朱明這條龍!當初元末群雄並起,他朱元璋,不過是時也勢也,方才得了天下!若是當年我崛起得再早些,龍椅哪輪得到他們朱家人來坐?!”


    “巧了,我也要屠龍。”


    白天宇聞言一時驚愕,竟是忘了疼痛。


    反賊就在承天殿?這是什麽冷笑話?


    “你要屠龍?朱棣如此寵信你,給你國師之位不夠?”


    “不夠。”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傾天下不夠?”


    “不夠。”


    白天宇的目光有些匪夷所思:


    “你想自己當皇帝?你想當王莽?”


    “不想。”


    “那你屠龍要幹嘛?”白天宇忽然打了個哆嗦。


    莫不是跟妖僧道衍那般,屠了建文帝朱允炆這條龍,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有能力屠龍?


    薑星火平靜道:“我要屠帝製這條龍。”


    “不可能!絕不可能!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天下豈可無主?”


    白天宇表現出了極度的難以置信,哪怕是在他的構想中,就算建立一個白蓮教統治的王朝,也是有皇帝的。


    “我以邪龍屠帝龍,如何不可?”


    薑星火的神情中,隻有如深淵般的平靜。


    有些話,他無法對活人說。


    四下無人的帳篷裏,當薑星火的一席話結束的時候,白天宇的目光中滿是驚恐,他就這麽驚恐地看著薑星火。


    到了生命的最後,他終於明白了薑星火這個他眼裏的“黃口小兒、一介書生”到底想要什麽,到底要建立一個怎樣的世界!


    跟薑星火那宏大而真切的未來世界相比,他想要建立的“真空家鄉”式的現世,就仿佛是孩童幼稚到可笑的幻想。


    誰是無知之人,一目了然。


    白天宇的身軀顫抖了起來:“你瘋了,你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下就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薑星火幹脆打落了他所有牙齒,塞上一團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我去不了真空家鄉了,我在地獄裏等、你”


    白天宇被王斌帶著甲士一路拖了出去,在不遠處,集體處決白蓮教匪首的儀式正在進行。


    他被跟別人一樣,塞進了一個木桶,然後放入了滿滿的硝石,這種死法或許比不上淩遲,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四肢被凍僵,血管開始逐漸減少供血,繼而心髒停止跳動,卻絲毫無能為力,對於這些罪大惡極的人來說,也是足以讓他們在痛苦中悔悟自己罪孽的刑罰了。


    早已投降免遭此酷刑的白蓮教聖女唐音、左護法牛真等人,正在岸邊心有餘悸地看著,他們被要求強製觀看這一幕。


    唐音看到了白天宇。


    這個在她眼裏,從來都是充滿了威嚴,永遠一副運籌帷幄的梟雄,此時失魂落魄地跟一個被打醒了的孩童一般,正在用難以言說的複雜眼神看著她。


    老人的整張臉都在扭曲著,示意她看向薑星火的方向。


    唐音悄悄抬頭看了,沒看出什麽。


    國師正蹲著樂嗬嗬地摸著一個被裹挾的小孩的小腦袋瓜,小孩身邊還有一個婦人。


    “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李八九。”


    “喔”


    聽著似曾相識的名字,薑星火回憶起了在湖州府青萍泊旁聽到的一段故事。


    “這個給你,慢點吃哦。”


    薑星火掏出了自己的幹糧,細麵饅頭。


    小孩興奮地接了過去,然後遞給了娘親,他的娘親,也就是那位青萍泊義士的大嫂,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揣在了懷裏,惦念地看著遠方,她聽說得益於國師的恩德很多壯丁都活了下來,自家的二弟應該也在。


    接下來,他們人生本來多舛的命運,即將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或許他們還不太清楚,但不管怎麽說,一切都將想著好的方向發展。


    這是毫無疑問的。


    薑星火本想拍拍手,又有些不舍地舔了舔手指上的饅頭渣,方才站起身來。


    他的目光看到了已經被投入水裏,隨著硝石吸熱,讓水成冰而逐漸被凍成冰雕的白天宇,也看到了正偷偷窺視著他的唐音。


    薑星火衝唐音露出了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陽光下六顆牙齒很白。


    第364章 猜疑


    鍾山,孝陵。


    已是臨近五月,驕陽似火炬般烤灼著大地,在這炎炎烈日的烘烤之下,人們不免心浮氣躁,更別提還要去參加皇帝舉行的祭祀活動的提前演習了。


    可是沒辦法,臣工們都曉得,五月初十是咱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忌日,這又是永樂年號開始使用的第一年,新皇有命,誰敢違抗?不隆重地祭祀先帝,怎麽宣示‘洪武三十五年’這個朱元璋他老人家都死了四年後依舊在使用的年號的合法性?


    以李至剛為首的禮部官員們在忙忙碌碌地準備著,到了五月初八那天,文武百官就得穿淺淡衣服、黑角帶侍朝了,等到初十那天早晨得集體赴孝陵行禮,而且那天還要獻上重修的《太祖實錄》,這一套儀式是國朝眼下最大的大事,說是比天大都不為過,任何環節都不能出錯,絲毫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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