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相比於李至剛等人,朱棣顯然就輕鬆多了。


    “爹,我和五弟,還有你孫子、太孫子,一道來看你了。”


    朱元璋規模宏大的陵墓前,永樂帝朱棣跟他最親近的同母弟周王朱橚一道,帶著大皇子朱高熾、皇長孫朱瞻基,一起來給朱元璋上香。


    朱棣的聲音很響亮,而且還夾雜著幾分激動,頗有幾分當年漢高祖劉邦奉玉卮為太上皇壽時,問的那句“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的感覺。


    朱棣當然要正大光明地說這句話!


    當年朱元璋駕崩的時候,燕王朱棣、周王朱橚等皇子,想要回京奔喪,送朱元璋最後一程,然而卻被幼主得國的朱允炆所忌憚,生怕叔叔們效仿司馬家來一次八王之亂,把他這個“司馬衷”給廢掉。


    嗯,從某種程度上講,朱允炆確實跟“何不食肉糜”的司馬衷挺像的。


    沒有成為朱元璋指定的繼承人,沒有送朱元璋最後一程,這完全是因果關係的兩件事就像是刺一樣,一直紮在朱棣的心裏。


    朱元璋駕崩之前,老大太子朱標、老二秦王朱樉、老三晉王朱棡都已去世,如果朱元璋不按宗法製的標準讓朱允炆繼承朱目標繼承權,而是以“國賴長君”的標準來立繼承人,文武皆精的朱棣無疑是最佳人選。


    可惜,朱元璋最終選擇了朱允炆,也讓他的兒子們留下了終身遺憾,沒能進京奔喪。


    如今朱棣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帶著親弟弟、親兒子、親孫子來給他爹上墳燒香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切到底來得多不容易.這是他四年靖難無數次親冒矢石、曆經千難萬險所換來的,不是別人施舍給他的。


    “老頭子,你選錯人了。”


    這種隻能掩藏在心裏話,朱棣沒有說出口,他深深地了口氣,然後帶著眾人齊刷刷跪倒在朱元璋的陵墓前麵磕頭。


    磕完頭,周王朱橚則走到父親朱元璋巨大的墓碑前麵,雙膝下蹲,用手擦了擦上麵的灰塵:“兒臣不孝,以前未能在您老人家身邊盡孝,今日特意跟四哥來給您老人家上炷香,請您老人家莫怪罪兒臣啊!”


    聽著五叔/五叔爺的話語,朱高熾和朱瞻基父子,也都恭敬地繼續磕了三個頭,口中稱頌:“請皇爺爺/皇太爺爺在天之靈保佑!”


    朱元璋的陵墓周圍雖然有整整一個孝陵衛,共五千六百精兵守衛,但裏麵並無民間所謂的“守靈人”,除卻一些負責灑掃清潔以及維護安全的士卒、宦官外,就沒什麽了,此地更是安靜的可怕。


    朱棣也將自己手裏的香點燃,插在了身前的香爐裏麵。


    待朱棣做完這些事情後,他站起了身子,轉過身去。


    蹲著的周王朱橚也立即站了起來,跟朱棣稍微錯開一點距離,落了半個身位,朱橚望向朱棣的眼神中充滿著複雜的神色。


    不知怎地,方才還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置氣和別扭的朱棣,此時竟是眼眶泛紅,眼睛也濕潤了,他緊抿嘴唇,一言不發。


    天底下少有恨爹一輩子的兒子,縱使朱棣心裏對朱元璋不把皇位傳給自己有些怨恨,可如今真坐上了這個位置,自己的兩個兒子又開始爭儲,倒也有幾分戚戚然了起來。


    朱橚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朱棣,眼眸微閃。


    片刻後,朱棣緩緩地垂下目光,對朱高熾吩咐道:“好了,伱帶著瞻基去旁邊(孝慈高皇後墓)拜一拜,悼念一番吧。”


    “是,父皇。”


    朱高熾知道朱棣跟五叔有話要說,拉著朱瞻基的小手應道,隨即躬身退出此地,向另一側方向慢步走去,消失在樹木之後。


    “唉……”朱棣忽地長歎了一聲,臉色沉鬱、眼神黯淡。


    不用說,裝的。


    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總會在需要的時候帶上不同的麵具。


    剛才‘四哥’、‘五弟’的,那是在他們老爹朱元璋墓前,眼下背過身去走了十幾步,便是正經的君臣關係了。


    朱棣不說話,周王朱橚隻得自己開口問:“陛下何故歎息啊?”


    “齊家治國平天下,難啊。”


    朱棣瞧了瞧自家一母生的親弟弟,問道:“馬上要複國(此前被建文帝廢為庶人除國)開封了,平時王府用度可還夠啊?”


    “百廢待興,勉強維持。”周王朱橚倒也不說瞎話,他很清楚隻有萬事皆交實底,他這個心狠手辣的四哥,才會保他這一脈與國同休。


    朱棣點了點頭,說道:“王將複國,用度無備,朕會敕戶部以河南見儲米二萬石給之,不在常祿之數。”


    “臣弟謝過陛下!”


    朱棣把作勢欲拜的朱橚扶了起來,終於肯開口說了正題,不過卻並未直入主題。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家老二,被朕扔到海上去,跟鄭和一塊去安南、占城、緬甸等國了,國師說這些地方,以後都是咱們大明的‘商品傾銷市場’,所以得先探探路、踩踩點,不怪朕吧?”


    周王朱橚聞言麵色一冷,隻是硬邦邦地說道:“生死都是他的造化,謝過陛下還不來及。”


    這裏便是說,建文帝削藩,是拿周王開刀的,因周王是燕王同母兄弟感情最好,又處於中原腹心,而建文帝很怕他與燕王嗬成一氣.當時周王次子朱有爋告發父親謀反,於是建文帝派曹國公李景隆以備邊之名經過開封,將周王全家押回南京,廢為庶人,遷往雲南蒙化看押。


    嗯,沒錯,又是五星上將幹的好事。


    如今局勢天翻地覆,朱有爋這種出賣自己親爹的投靠建文帝,自然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人家朱有爋自己也知道不受人待見,正巧去年薑星火提出了“捆綁宗室、勳貴一起下西洋”的政策,這小子是第一個報名的,今年鄭和在江南卸了貨,就得去安南探查情況,也就順理成章地跟了過去。


    當然了,若是朱棣都暗示到這個份上,周王朱橚要是還聽不明白,那他這個王爺也白當了.朱棣當然不關心朱橚的次子如何,這是在暗示他對最近的風波發表一點自己的意見,給予朱棣一些助力。


    一月和三月,文臣已經分別上過兩次《請立皇儲表》了,朱棣直接拿“長子屬當進學之時,侯其智識益充,道德益進,克膺付界,議之未晚”、“長子智識未廣,德業未進,儲貳之任,豈當遽承?必欲以正元良,宜預成其學問”雲雲,給搪塞了過去。


    武臣勳貴這邊也沒閑著,同樣上了兩次大規模的《請立皇儲表》,隻不過請立的是朱高煦。


    朱棣眼看著不能讓老大和老二再湊在一起,他也清楚,隻要這倆兒子不拆開,以後這種事情煩都能煩死他,所以眼下薑星火在江南平叛成功的戰報一送過來,就琢磨著讓朱高煦趕緊滾蛋去北直隸的事情了。


    “咳咳。”


    周王朱橚咳嗽了一聲:“這老大和老二待在一起,是容易鬧矛盾。”


    朱棣聞言轉頭看著弟弟,眉毛挑了一下,但什麽也沒說。


    過了好半晌,朱棣才歎道:“你也是朕唯一的親母兄弟,你懂朕的難處朕是皇帝,皇帝是孤家寡人,有的時候,顧念的不是尋常百姓的那些。”


    朱棣終於說出了他的心底話。


    “國師跟老二走的太近了。”


    周王朱橚有些微微詫異:“國師的變法剛剛開始,聽說在江南平叛完以後,治水、賑災、辦廠、開礦,都做的有模有樣,陛下莫不是心念動搖了?”


    朱棣搖了搖頭:“那倒也不是,變法是大勢,是國策,非變法不足以強國富民,不足以使大明真正做到‘日月不落’.朕擔心的是,國師做不到不偏不倚。”


    “人非聖賢,孰能至公?若是真有些偏倚,陛下才更放心吧,否則豈不是成了王莽未篡時‘殺兒搏名’那般了嗎?”


    朱棣沉默不語。


    久久過後,方才歎息一聲道:“火器部隊的威力,實在是令朕感到意外,國師的預言,再一次被印證了。”


    周王朱橚當然也有同樣的震撼,他也是知道江南平叛打出來的恐怖戰損比的,火器部隊剛剛組建就有如此威力,實在是令人感到震驚。


    不過他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打趣似地說道:“臣弟聽聞一條趣聞,卻是說國師帶著以工代賑的治水隊伍,疏浚鬆江府華亭縣及上海縣的運鹽河、金山衛閘港、曹涇分水港等處,可是好端端一個白麵書生,都曬得成了黑臉張飛似地了。”


    朱棣歎了口氣,這次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歎氣,皇位不好坐,他這種篡位的皇帝更不好坐,隻要在這個位置上,他就不是“朱棣”這個人,而是皇權的化身,皇權是不允許任何人威脅的,薑星火做的太出色,自然會讓朱棣有些顧慮,不過這種顧慮顯然還沒有到猜疑的地步,隻是皇權本能地警惕。


    “朕打算命平江伯陳瑄任總兵官,帥舟師海運糧餉,往遼東、北直隸,遼東有保定侯孟善、北直隸有鎮遠侯顧成,這兩人分別鎮守,朕不擔心.隻是終歸是不能讓蒙古人這般肆意,總該敲打一番才是。”


    周王朱橚的眉頭皺了皺,他當然聽說了今年蒙古人的局部反攻。


    是的,北元雖然解體了,但蒙古人趁著剛剛經曆了靖難之役的大明北部邊界空虛的時機,來了一次漂亮的“聲西擊東”,明麵上要對寧夏總兵官寧遠侯何福(靈璧決戰的南軍實際指揮官)、甘肅總兵官西寧侯宋晟(洪武十二年起鎮守涼州,曾隨藍玉遠征西域)這兩位洪武名將的防區動手,但實際上卻襲擊並洗劫了遼東的三萬衛。


    這裏麵未嚐沒有當初不願意追隨燕軍靖難的大寧諸衛逃亡官軍,以及兀良哈牆頭草所共同組成的帶路黨給蒙古人的幫助。


    不管怎麽說吧,雖然沒什麽實質性損失,但堂堂大明被人給騎到了頭上,不還以顏色肯定是不行的。


    當然了,想要進行大規模的北征,眼下國內外的局勢又是不允許的。


    所以擇一猛將出塞,進行小規模的打擊報複,轉戰如風、倏忽千裏,就成了一條低成本高效率的可行性報複方案。


    “陛下的意思是,讓二皇子出塞打回去?”


    朱棣點了點頭,說道:“朕本不欲老二再掌兵,可儲君未定,也就無所謂是封藩還是留京,老二在江南打的不錯,正好他得去北直隸主持變法,出塞報複蒙古人,便是順理成章之事了他最擅長這個,鎮遠侯這把歲數,就別折騰鎮遠侯了,讓這小子帶人去就好。”


    不動聲色間,二皇子朱高煦和平江伯陳瑄,這倆剛剛跟薑星火配合了一場的將領,就都要被調離到北邊了。


    “看來軍權,還是四哥的逆鱗啊,別說是國師薑星火了,就算是他親兒子這般功勳卓著的無雙戰將,帶幾千人都放的有些不情不願,還好我第一個獻還了三護衛,若是不幹涉到軍權,四哥倒是個講保全的。”周王朱橚在心裏暗暗說道。


    “今日卻是囉嗦了。”


    朱棣忽地笑出了聲來,他伸出右手拍了拍周王朱橚的肩膀,說道:“不過此事倒也不急,回頭五弟你上個表便是。”


    周王朱橚試探性地問道:


    “等爹今年的忌日過了?”


    “嗯,不過得在授勳定階之前。”


    朱棣微微頷首道:“正好曹國公也要回國,五軍都督府上了好幾百人的名單,該補授勳的要授勳,將軍們按照戰功,也得有個說法.國師的提議是對的,爵位有人是蔭襲的,職位會不斷變化,但將階這種東西倒是不妨先定下來,軍中高低做個標識、下麵立功的給個盼頭,都是極好的,不就是加一顆星星的事情嘛,這不比摳摳搜搜不給封爵讓人心裏舒服多了?”


    朱棣的手裏自然是已經出了名單的,反正他是覺得國師此計甚妙,有了勳章和將階這兩種不花錢的榮譽體係,能給出的賞賜就多了,畢竟有時候他也麵臨著‘國家名爵不可輕授’的困擾,如此一來,也能免得老兄弟們抱怨。


    周王朱橚隻是確定一個上表日期,自然不關心朱棣的發勳章計劃,見朱棣難得開心,倒也不忍心打擾。


    朱棣美滋滋地覺得自己又從薑星火那得了個白嫖手下忠心的手段,又定下了把老二踹到北直隸去主持變法順帶出塞打蒙古人的事情,倒也沒了什麽煩悶。


    “好了。”朱棣收斂了笑容,說道,“朕還有些事,改天等你回開封之前,再尋你敘話罷,你自己先祭拜一番。”


    “是,隨時恭候陛下。”


    周王朱橚抱拳應了一聲。


    他看著朱棣走遠,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隻要自己對四哥沒威脅,這個四哥對他確實是不錯,隻是,這份不錯終究不夠真誠呀。


    想起父皇當年還沒一統天下的時候,那時候他們兄弟幾個一起度過的童年,再看看眼前的墳塚和離去的四哥,一時間朱橚竟是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無情最是帝王家。”朱橚在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


    ——————


    上海縣衙的某處院落裏,朱高煦獨自一人蹲在地上,正默默地凝視著地上的螞蟻。


    他一邊發呆,一邊單手機械地上下舉著被他拆下來的石凳。


    朱高煦身邊還擺了兵器架子,看起來像是要練武,不過他根本沒有練武的心思,因為他父皇的聖旨已經到了。


    “邊報虜欲寇邊,方春,兵民不得耕種,朕所深慮,命二皇子朱高煦率兵往開平操備,虜至即相機剿除,否則按兵待之,庶邊境之人,得以盡力屯田。然虜狡猾,不可易視,萬一蹉失則損威,招釁不可不謹。”


    所謂的“招釁不可不謹”全是屁話,朱棣哪是怕招來挑釁的人?這聖旨明麵上被文臣們修飾的慫得很,實際上翻譯過來就是一句話“咱不打沒把握的仗,但有機會就得逮住往死裏打,別給老子丟人!”


    現在已經是初夏時分了,天氣漸熱,朱高煦在熱風中卻感覺渾身不那麽暖和。


    他的眼皮跳得厲害,心中也不安穩。


    他想起昨夜睡不著時,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了許久,最終確信了一件事——按自己對父皇的了解,父皇肯定對自己產生了猜疑,而且猜疑已經達到了某種迫切的程度,否則父皇不可能這麽快就想把自己一腳踹到北直隸去。


    朱高煦抬頭看了看天空。


    天空灰蒙蒙的,白日裏不僅沒有星星,也沒有雲彩,甚至連太陽也不見蹤影。


    朱高煦當然不想離開南直隸,他很清楚,他能爭大位的本錢,很大程度上就來自於父皇的喜愛,而人的關係是會隨著距離而改變的,如果他長時間不在父皇身邊,這種喜愛一定會隨著時間而衰減,到時候他就沒現在這麽大的優勢了。


    朱高煦暗道:“俺必須得想個辦法,這麽下去不是個事,或者跟著征安南也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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