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淮安府驛站內。


    解縉聽聞了楊瓛死了的消息後,反而頓時氣得暴跳如雷,狠狠扔掉了書案上的硯台。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啊.”


    趙海川拱手道:“大人,有可能是蓄意謀殺,但是查起來很麻煩,必須解剖屍體看肺和胃,有沒有被下毒。”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解縉頹然想道:“眼下不管楊瓛是不是上吊自殺,都隻能是上吊自殺,刺殺欽差的事情,查到從三品、正四品,就不能再擴大了,再往上查,那些人背後的人,便不是我能開罪得起了我本欲借著這機會,把黃淮布政使司都清理一遍,如今看來,卻是沒有機會了。”


    至於是誰做的,有可能的就是那幾個人,自然不必去追究,而緋袍大員的人頭,也確實足夠結案堵住所有人的嘴了。


    官場上總是有些無形的界限,看不到摸不到,但卻令人難以逾越。


    解縉是瘋魔了,可他不是傻子,什麽該碰,什麽不該碰,他還是清楚的。


    趙海川想了想,提醒道:“既然如此,屬下建議大人還是早做準備,免得這楊瓛一死,該做的事情就推不下去了。”


    刺殺欽差的案子,查到左參政、知府這個級別,就不能再往上查了,但另一條線,也就是劉富春這條線,卻可以順著查下去,畢竟解縉的任務是整頓鹽務,把被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上下貪墨掉的每年幾十萬兩白銀的鹽稅給查出來。


    而這就涉及到了淮安府的士紳和富商,還有鹽務衙門的官員們,上次都察院沒能解決的問題,解縉必須解決了。


    趙海川提醒他早做準備的意思,便是要盡快下手,不能讓這條線也斷掉。


    “我當然要早作準備!”解縉咬牙切齒道,“可是,你覺得誰會是那個最好的選擇呢?”


    趙海川低聲道:“屬下認為,徽商江家的家主,江舸最合適。”


    “江舸?”


    解縉皺了皺眉頭,隨即搖頭道:“江舸雖然重要,而且看起來勢力沒有其他人那麽強大,可若說解決他就能解決鹽稅被貪墨的問題,我是決計不相信的弄到最後,費盡心力,怕也就是第二個楊瓛。”


    “若是從受益人的角度來看,兩淮都轉運鹽使施幼敏恐怕是脫不了嫌疑的,而且此前都察院來查的時候,就有些官員自殺而死,死法幾乎是一模一樣。”


    “嗯”


    解縉沉思了起來,趙海川所說的,正是他所考慮到的關鍵。


    但這一點,卻也偏偏是棘手的地方。


    因為施幼敏一向謹慎,而且官聲不錯,當初是太祖高皇帝以“為官清廉”提拔到這個位置上的,經過錦衣衛之前的調查,施幼敏從不接受賄賂,而哪怕是此前的淮商吳家,也確實行賄被拒絕了,想通過汙點證人的方式給其定罪,都沒有實據。


    這就讓解縉很難辦了。


    能抓王遠山這位從三品,是因為解縉拿自身當誘餌,才辦成的,而施幼敏滴水不漏,委實有些難辦,這也是為什麽此前都察院和錦衣衛都無功而返的緣由。


    如果是查案,恐怕這件事,還真的隻能是私下裏進行,否則,在兩淮鹽場這塊地方,必定是舉世皆敵,畢竟明裏無論是誰,都不會配合錦衣衛繼續查下去了。


    但是最困難的地方就在於,光是靠查帳本,是很難查出來些什麽的,帳本在明麵上,一定是做的天衣無縫。


    不能公開抓人審訊,私下也查不出什麽來,還能怎麽辦?


    就在這時,忽然有錦衣衛稟報,京中總裁變法事務衙門有密信送到,規格很高,是一隊錦衣衛護送的。


    “可是國師的信?”


    解縉大喜過望,問道。


    “正是。”


    解縉拆開了薑星火的來信,匆匆瀏覽一番。


    看完信後,他忽然壓低了聲音,目光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說道:“國師倒是給了一條妙計,可令此難題迎刃而解。”


    趙海川沒說話,但他知道,如果是自己能知曉的內容,解縉一定會告訴自己的。


    “你說這帳,為什麽難查?”


    “年份太多,數目太大,千絲萬縷。”


    是的,兩淮鹽場一年就產出全國一半的食鹽,那可是供3000萬人吃的食鹽,無論是鹽場的維護,還是給灶戶、鹽丁的支出,再到賣給商人的鹽,裏麵的帳目到底有多紛繁複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而且這肯定不是一個人貪的,而是有組織的長久謀劃,而在這個組織裏,每個執行的個體都隻是一環罷了,但抓到一個或是幾個,是沒有意義的,其他更上層的人,可以隨時脫鉤。


    在帳麵上,比如貪了價值70萬兩白銀的鹽稅,那麽帳麵的正常反應是70萬兩白銀的現金短缺,原因不清、去向不明,但為了掩蓋這一行徑,必然會采取一定的手段來使之不被發現,比如製造假憑證使這70萬兩白銀正常走帳,或者將這筆錢算入到某項開支之中,也就是虛列費用,在貪墨之初,貪墨者肯定就便做好了周密的計劃,想查起來,相當的費勁。


    那麽讓吳家之類的鹽商來檢舉和提供證據行不行呢?也不想,因為不同的商人或者商幫,都是跟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對接的,雖然絕對數字驚人,但從總量上看,單個家族的份額占比並不大,想要通過商人來倒推,那也跟盲人摸象差不多,隻能摸到一角,很容易就被掩蓋過去。


    至於發動所有商人,那更是不可能,除了吳家和劉富春,總裁變法事務衙門手裏,其實沒有其他的商人可以控製了。


    但薑星火給出的解題思路卻與這些都不盡相同,讓本以為不可能的解縉豁然開朗。


    “赦免鹽丁和灶戶販賣餘鹽的罪行,不算舊帳算新帳,宣布從今年起提高餘鹽收購價格,從灶戶手裏拿到今年的出鹽數,鼓勵灶戶、鹽丁發起清查蛀蟲的運動,積小為大,用拚拚圖的方式查出真相。”


    既然兩淮都轉運鹽使司查不到證據,帳本做的天衣無縫,而商人們那裏又是盲人摸象,那幹脆就從源頭開始查!


    什麽是鹽的源頭?當然是煮鹽的灶戶!


    這是個笨辦法,有點像係統工程學裏的“歸零”故障分析模法,也就是當一個龐雜的係統內部某一環節出現了問題,卻根本找不到這個問題出在哪裏時,就需從第一步到最後一步逐一溯源,拋棄主觀臆斷,重新一一驗證,直到問題完全解決。


    而鹽務的問題說起來麻煩,實際上卻並不複雜,因為跟動輒數十個係統上萬個零件的太空飛行器相比,鹽務裏鹽流通的大環節隻有三個群體,灶戶-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守支商人。


    但這個辦法,有一個重要前提,那就是必須有大量的人手同時接管鹽場。


    而薑星火給解縉提供了選擇,如果有必要,是可以請求皇帝讓一部分備倭軍南下的。


    顯然,解縉通過雷厲風行的手段,得到了薑星火的賞識,如果沒有解縉之前果斷拿下黃淮布政使司左參政和淮安府同知的表現,讓薑星火見到了解縉不一樣的一麵,見到了他的膽識,薑星火是一定不會說出這番話的。


    而在信中,薑星火也隱晦地表達了,支持解縉繼續查下去,規模可以擴大,但結果不見得能保證。


    畢竟,無論是朱高熾嫡係的黃淮布政使,還是自帶兩塊免死金牌的漕運總督,都隻是跟解縉的任務沾邊,但沾的不多,費盡力氣弄倒了,也解決不了當下的問題。


    如今淮安知府楊瓛已經噶了,最重要也是最難啃的,隻剩下了看起來無懈可擊的兩淮都轉運鹽使施幼敏。


    正所謂“說曹操,曹操到”,還沒等解縉寫完回信,施幼敏竟是主動派人上門,說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的大小官員聽說逆賊畏罪自殺,特意於晚上設宴,給受傷的欽差接風洗塵。


    “大人,去嗎?去的話,或許我可以趁著這個機會,做些其他的事情。”


    解縉的眉頭微微挑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了驚訝地說道:“莫非你打算?”


    趙海川輕輕地點了點頭道:“不錯,如果鹽使司衙門的官員都去赴宴,那麽或許可以突擊檢查一些地方,收集一些其他證據,這樣他們反應不及時,說不定會有發現。”


    “這事情可以一試,但是”


    解縉微微沉吟著,最終還是說道:“這東西涉及到的利益太大,光是這麽查,恐怕會打草驚蛇。”


    “大人放心吧!”


    趙海川顯然已經胸有成竹,信誓旦旦地保證道:“不是動倉庫,而是查這些官員的外宅,既然有貪墨,明麵上拿不到證據,他們又不可能放到府邸裏,那麽多半是被藏到了其他地方,而外宅就是極有可能的一處所在。”


    解縉微微點了點頭,這才說道:“趙百戶,本官相信你的能力,隻是此事萬萬不可操之過急,還是要師出有名。”


    “這一點我知道。”


    趙海川笑眯眯地說道:“隻是去查一些失竊案而已。”


    ——————


    鹽使司衙門裏,施幼敏親自看了接風宴的場地和布置,如今得了楊瓛已死的準確消息,卻是放下了心來,甚至還有閑心哼起了家鄉的小調。


    楊瓛一死,欽差謀反案的罪責,都被那一紙字跡確鑿的“悔過書”給擔了下來,而無論楊瓛這個最大的地方官知道什麽鹽務上的內情,也都無法再拿來當做背叛自己求得保全的證據了。


    淮安府地方上的士紳,更是沒有跟施幼敏直接接觸過。


    不得不說,施幼敏是個極有眼光的人,他根本不貪士紳和鹽商的錢,那些錢太容易被人查出來,他是直接利用手中的權力,攏了一批官員,從鹽稅裏抽成,然後做假帳做的天衣無縫。


    什麽叫格局?什麽叫沒有中間商賺差價?


    這也是為什麽鹽稅的問題始終沒有被查出來的原因,因為本來就是一筆糊塗帳,而且光是看帳麵,也看不出什麽問題,若不是薑星火和夏原吉用數學的方法通過跟北宋對比,等比例推算出了鹽稅的缺失,恐怕這麽大的窟窿,還會被掩蓋住好些年。


    施幼敏點了點頭,旋即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對心腹問道:“對了,這幾天城內的糧價漲了多少?”


    心腹伸出了五根手指頭:“比昨日漲了五十文錢左右。”


    “這”


    聽到這個價格,施幼敏不禁也愣住了,他原以為糧價最多漲十文八文的,沒想到居然暴漲五倍,這未免也太誇張了吧?


    雖然淮安府的民政不歸他管,但如今劇烈的物價漲幅,想來民間生計已經受到了嚴重的影響。


    “可是今年歉收的緣故?”


    “當然不是。”


    心腹看著他的模樣,忍不住出聲解釋道:“士紳和商人都在屯糧,鄉裏有自己地種田的百姓受影響不大,但城裏的市民糧食卻不多了,大運河那邊最近北運的糧食很少。”


    “可惜呀!”


    施幼敏滿臉惋惜地搖了搖頭,隨即望向心腹,正色道:“不過咱們鹽使司衙門的糧食,要放出風去,一粒也不能流出去,知道嗎?”


    鹽使司衙門管著十幾萬的灶戶,本身就是有糧倉的,而且規模很大,足以影響糧價的那種,而施幼敏的決定,無疑是在給本就居高不下的糧價繼續點了一把火。


    “這”


    心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施幼敏知道他想說什麽,便是語重心長道:“可千萬別小瞧了這些士紳富戶,這些人的勢力遍布整個淮安府,在這個關鍵時刻,要讓他們感受到,我們鹽使司衙門,與他們是站在一起的。”


    “可是灶戶也有在市麵上買糧食的,畢竟灶戶種的田有限。”


    心腹的麵色猶豫不決,片刻後才艱難地吐字道,“若真是如此的話,那咱們豈不是得罪死了他們,這後果.”


    事實上,心腹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一戶灶戶裏,一般隻有鹽丁負責產出鹽,賣給鹽使司衙門換錢,然後去鹽使司衙門的糧倉以基本等於市價的價格買米,施幼敏口中的“糧倉”就是幹這個的。


    但一戶人裏,其他人自然也不是吃幹飯的,雖然鹽場周圍的土地糧食產量比較低,他們名下也是有一些土地耕種的.可顯而易見的是,光靠這種小片土地的耕種,要養活全家肯定是不可能的,而且由於灶戶的大規模罷工,收入更是急劇減少,所以經濟條件不好,或者人口負擔比較重的灶戶,一旦鹽使司衙門的糧倉不開放,就隻能去市麵上買價格昂貴的糧食,這些人的加入,會進一步推高糧價。


    施幼敏哪能不曉得這個道理?隻不過他除了說出口的緣由以外,還有另一重考慮罷了。


    “越是吃不起糧餓肚子,罷工的灶戶害怕被朝廷責罰過去販賣餘鹽的事情,就會越怨恨朝廷,而不是管理他們的鹽使司衙門,明白嗎?”


    施幼敏稍微提點,對方的眼睛就猛地睜大,瞬間明白了過來,拍案叫絕。


    “大人英明。”


    心腹笑容燦爛地抱拳說道:“那麽現在就差一把火了,到時候就可以派人暗中煽風點火,將那些不滿徹底引爆。”


    事實上,鹽使司衙門的糧倉是自營的,屬於配套福利,屬於那種大家都知道沒掛著鹽使司衙門的牌子但卻有其實際作用,但絕對不是朝廷正式編製之內的,正是如此,施幼敏才能徹底掌控。


    正是因為是自營的,是跟著市場糧價走的,才完全有道理避倉不放糧本來就是為了方便灶戶用賣餘鹽的錢買糧所設立的,鹽使司衙門根本不賺錢,如今糧價高漲,糧倉入不敷出,自然可以閉倉,也沒人能指摘或者用行政力量去強迫些什麽。


    “我想那位欽差應該沒有那麽蠢,肯定會選擇將此事壓下去,重點對付我們,雖然如今淮安府的府衙被他給一掃而空了,糧價也沒人能出麵管了”


    說到這,施幼敏略帶譏諷地笑了笑,淡淡地說道:“而那些地方上士紳富戶卻是不同,他們肯定會為了利益而瘋狂抬高糧價的。”


    實際上,施幼敏的打算站在他的角度看,是沒什麽問題的,而且能夠最大限度地維護鹽使司的利益,避免鹽場出現失控的狀況。


    這個道理很簡單,施幼敏手裏有糧食,就掌握著隨時解決問題的鑰匙,而在他看來,解縉雖然來勢洶洶,還帶著大批錦衣衛,但他既沒有地方士紳富商的支持,又沒有解決眼前困難所必須的資源.今年秋季普遍歉收,哪裏都缺糧,而且夏天的時候,江南為了給征安南籌備後勤,更是調用了大量的糧食,再加上去年的水災,已經是三茬收成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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