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國王的梁道明或許不用擔心什麽,但陳祖義肯定要提心吊膽了。


    因為陳祖義的海盜行為過於猖獗,在大明的海盜懸賞榜上,他是no.1,腦袋價值七千五百吊錢,四舍五入約合白銀萬兩。


    事實上,既然鄭和艦隊第一次下西洋的目的就是控製南洋,尤其是滿剌加海峽,那麽對於舊港這個滿剌加海峽東端的重要節點,肯定是不可能當看不見的,而且陳祖義這種海盜懸賞榜的榜首,大明也基本不會對其進行招安.既然眼下舊港兩夥漢人勢力的內部有矛盾,甚至已經到了瀕臨內戰的地步,那麽鄭和艦隊這顆砝碼,自然是起到直接破壞天平兩端平衡的作用,繼而從中獲得利益。


    ——————


    舊港。


    在明初時期,這個地方是整個金島最繁華的地區,也是海外商貿的集散地,而現在,卻成了一個巨大的後勤基地和軍營。


    這一日,在舊港的議事廳裏,梁道明召見了陳祖義。


    “末將拜見殿下。”


    為首之人身高八尺,體態壯碩,穿著藍色絲綢衣衫,裏麵便是甲冑,看起來充滿了戒備,而且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淩厲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跟著他的幾個手下,就像一柄柄鞘中快刀,隻等待著主人的命令就能隨時出鞘斬斷敵人的頭顱!


    他就是海盜王陳祖義。


    當年他落魄地舉族離開大明時,還隻是不起眼的小勢力,而這麽多年東奔西走,卻愣是讓他攢出了一支縱橫南洋的龐大艦隊。


    陳祖義嘴上恭敬,卻是連抱拳彎腰都懶得做樣子,梁道明也不以為意,隻說道:“祖義啊,你知道本王找伱何事嗎?”


    陳祖義搖了搖頭,說道:“請恕末將愚鈍。”


    梁道明微笑道:“明軍的艦隊來了。”


    陳祖義當然知道,但這時候卻故作不知。


    說完這句話後,梁道明看了看陳祖義的反應,既然陳祖義裝傻,他就幹脆直奔主題道:“之前呂宋國那邊的消息,想必你們也從逃亡的商人口中聽說了,呂宋國的軍隊被明軍以少擊眾各個擊破,明軍兵臨國都,呂宋國王被迫簽訂了城下之盟,連大王子都被送到了大明當質子。”


    “此次明軍來舊港,肯定不單單是為了補給,最主要的任務,恐怕就是奪取舊港,繼而徹底控製滿剌加海峽,這樣才能穩定西進通道按馬尼拉的經驗,明軍應該是不會為難我,或是幹脆納貢稱藩,或是封我個宣撫使、宣慰使,總歸是不失高位的,可陳將軍你怎麽辦呢?”


    梁道明說的非常坦白,毫無掩飾之意。


    畢竟,這次明軍艦隊來舊港,傻子都能看出來,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控製滿剌加海峽,然後通過這裏的東西方貿易,源源不斷的獲取財富和大明所需要的各種資源,打造出屬於大明的海上航線。


    陳祖義也非常清楚,有呂宋國的先例在前,大明也履行諾言,將馬尼拉交給了許柴佬為首的當地漢人移民治理,所以梁道明說的未來,有極大可能會實現。


    事實上因為滿者伯夷帝國的殘酷統治,爪哇島上的漢人移民,如今已經大都湧入了舊港躲避戰亂,舊港等地漢人數量的急劇增長,也讓梁道明這些武裝力量趁勢而起,他們擁有不弱的陸上戰鬥力,實際控製著舊港,與滿者伯夷帝國時和時戰,與獨立王國無異,而即便大明來了,他們也隻會聽調不聽宣,繼續維持獨立統治。


    當然,大明並不傻,肯定不會完全交給當地漢人治理,而是會設置成為大明在此地的行政、稅收、軍事三個單位,中間插手一些權力。


    這樣既可以安撫人心,又不耽誤大明對當地的管轄。


    而且由於舊港的特殊地位,這個地方的價值非常高,因此明朝恐怕也樂得不動兵戈,讓梁道明一係能夠把持住這片地方,不至於淪落成為其他勢力的據點.


    在薑星火前世的曆史上,鄭和在首次下西洋時就派出了對舊港的招安隊伍,而明白舊港已成了大明勢在必得之地的梁道明,就接受了招安詔書,帶著一部分人返回了大明,然後留下了他的副手施進卿作為舊港宣慰使司的宣慰使。


    但在這個時間點,卻還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因為現在梁道明和陳祖義的內部矛盾雖然已經公開化,可還沒到發生嚴重內鬥的時候,梁道明還沒有處於完全的下風,所以他是否會做出同樣的抉擇,是有待商榷的事情。


    而他們對於大明的情感,卻高度一致。


    正是因為的大明的海禁政策,他們這些東南沿海的漢人才會逃亡海外,事實上無論是梁道明、施進卿還是陳祖義,他們本質上都是逃人,隻不過有人逃的早,有人逃的晚而已。


    在大明,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水平都非常的低下,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他們不會選擇離開大明的。


    而且對於大明,他們真的是恨不得一輩子都不再聯係。


    此時大明艦隊的到來,卻讓他們不得不再次進行抉擇。


    在薑星火前世,接受了大明朝廷招安的梁道明可以安享晚年,並不是因為他是什麽三佛齊王國的國王,也不是因為他對大明畢恭畢敬,而是因為舊港宣慰司對大明來說還很有用處。


    至於陳祖義,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大明要殺雞儆猴,肅清南洋海麵的秩序,他就是那隻待宰的雞,隻不過他還有力量,能掙紮一二。


    陳祖義思考剎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抬頭對梁道明問道:“殿下,從呂宋國的事情來看,大明天威並非我等所能抗拒,何不早降呢?”


    梁道明的眸底閃過疑惑,但他表麵波瀾不驚底說道:“我倒是覺得應該合作,共抗明軍!”


    他沒有自稱“本王”,顯然他對自己的實力和處境也有很清晰的認知,這時候把自己當三佛齊國王,隻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危險。


    陳祖義搖頭道:“不不不,殿下誤會末將的意思了末將隻是覺得,大明也不一定是要我腦袋的,有什麽不能談的呢?現在我們可以做好防禦,但還是派人去跟大明的艦隊談一談吧,如果條件可以,那當然能投降。”


    陳祖義這般姿態,反倒讓梁道明感覺有些愕然,他說道:“陳將軍,不再考慮一下嗎?”


    陳祖義卻擺手拒絕,說道:“末將可沒有什麽遠大的誌向,隻求吃飽喝足安享餘生就好,殿下,您就別勸了。”


    梁道明皺眉,說道:“那依陳將軍之意?”


    陳祖義嘿嘿一聲,說道:“今天咱們就派人去跟大明的艦隊談一談吧。”


    而剛剛離開舊港的“王宮”,陳祖義的麵色馬上陰沉了下來,他對手下吩咐道。


    “把所有船隻都開動起來,等明天談好了,明軍進入舊港海灣就動手這支艦隊就已經是明軍遠洋水師的全部家當了,打斷了明軍的脊梁骨,短則三五年,長則七八年,明軍都不會再敢往南洋伸爪子。”


    第500章 入港


    “明軍從呂宋馬尼拉遠道而來,跨海五千裏,前幾日估計又遭遇了風暴,損失一定不小,恐怕補給品也所剩不多,按照老話就是強弩之末不穿魯縞,我軍有地利優勢,熟悉附近水文,水戰更是精熟,謀劃得當,未必不能戰勝而之。”


    “若是能擊敗這支明軍艦隊,不僅日後大明的手管不到我們,而且南洋這萬裏海疆,也將成為我們的天下!”


    陳祖義的計劃從軍事角度看,不僅不是沒有道理的,而且相當可行,因為巨港前麵海灣的地形,比馬尼拉灣更勝一籌。


    從天空中上看,就像是老天爺把一個長方形斜著嵌進了這片土地一樣,直接造出了一長條平整的海灣,簡直就是鬼斧神工。


    舊港灣足以完整地停泊一支龐大的艦隊,但同樣也意味著,如果隱藏得當,很容易進行關門打狗,隻需要用艦隊把海灣的入口攔腰截斷,就能起到將敵人完全堵在裏麵的作用。


    “不過這件事必須保密!”


    陳祖義眼神冰冷的看著手下,一字一頓的命令道:“記住,誰都不許透露出半個字!若是有泄漏消息者,格殺勿論!”


    “遵令!”


    此時舊港簡陋的“王宮”中,梁道明招來了心腹下屬施進卿。


    “殿下打算怎麽辦?”施進卿年約四旬,身著儒袍氣宇軒昂,但臉頰兩側的胡茬卻讓他少了幾分文士的斯文,反而是顯得有些粗獷豪放。


    梁道明沉吟片刻說道:“按照陳祖義的建議,先去找明軍談談,如果可以投降最好,但如果談不攏,那就隻好魚死網破了。”


    “殿下英明。”施進卿抱拳讚歎道。


    梁道明苦澀的笑道:“我哪裏有什麽英名啊,隻是想要盡快解決舊港的麻煩,不想再這樣拖延下去罷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每天都跟被架在火堆上烤似的,名頭上還掛著個國王,可連舊港這一畝三分地都做不了主。”


    施進卿聞言默默點頭,都是一起走過來的,他很清楚梁道明的想法,如果他是梁道明,眼下三佛齊王國自己管不了,又要麵對滿者伯夷帝國的巨大軍事壓力,舊港內部還有陳祖義這個海盜王,他也不願意繼續被舊港牽製著這麽走鋼絲.這種平衡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轉的,稍有不慎就要摔個粉身碎骨。


    “不再堅持堅持嗎?如今的局麵,卻也不容易。”


    施進卿最後勸道:“如果真的投降大明,那以後可就沒這般風光了。”


    梁道明倒也敞亮,坦誠道:“堅持什麽?稱王本非我所意,不過是時勢所迫罷了。”


    “進卿。”


    梁道明懇切道:“你代我明天就跟陳祖義的人,一起去見一見大明的使者吧,如果可以談妥的話,咱們還能藉此機會與大明達成協議,如果能引入大明的力量,我們就有了不被陳祖義火並的保障,要把握住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


    施進卿點點頭,便是告辭轉身離去。


    回到家中,施進卿召集心腹前來議事,但他站在麵朝大海的窗前,看著舊港灣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陷入了沉思。


    他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


    剛才被梁道明匆忙召入宮中,始終存在著信息差,也就是說梁道明隻是簡單地告訴了他雙方打算跟明軍談判投降,沒說其他的。


    所以直到其女施二姐和其子施濟孫前來,看著一直互相不服氣的子女,施進卿說了幾句話才回過味來.陳祖義的反應,不太對勁兒。


    “陳祖義大約是緩兵之計。”


    施濟孫怔了怔,旋即說道:“那父親不去稟報王上嗎?”


    施二姐嗤笑一聲:“蠢貨,你以為王上不明白嗎?既然是陳祖義的緩兵之計,這怎麽就不能同樣是王上的緩兵之計?王上不與父親說個明白,就是讓父親稀裏糊塗地去做這個使者,因為咱施家的勢力,已經威脅到了王上,明白嗎?”


    “休得胡言!”


    施進卿一聲嗬斥,打斷了女兒的話,室內陷入了尷尬。


    但被女兒這麽一提醒,施進卿的心中,也不可避免地升起了猜疑。


    梁道明確實一直非常信任自己,施家是他重要的支持者,可自從自己成為梁道明的副手,力量也愈發壯大,這種信任,就開始隱隱約約有些變了味道.


    但起碼截止到目前,梁道明並沒有對自己有任何動作,甚至態度都跟以往無二。


    施進卿很確定,梁道明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但同樣,既然能稱王,哪怕是半推半就黃袍加身的這種,梁道明也絕對不是一個無能之輩,否則早就被陳祖義這個縱橫南洋的凶殘海盜頭子吃幹抹淨了。


    既然自己都能反應過來不對勁兒,聰慧的女兒施二姐更是一語道破,那麽梁道明肯定早就反應了過來,怕是剛剛梁道明與陳祖義交談的時候,就已經做了決定,隻是看破不說破而已。


    那麽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要是故作聰明地去跟梁道明說,怕是會起到反效果。


    “殿下並未與我明示,隻是讓我去談判,到底是不想讓我知道,還是想害我?”施進卿心頭有些惴惴不安。


    但當著一雙兒女的麵,這些不利於舊港內部團結的話卻也不好說。


    施進卿隻是頓了一下,眼睛微眯,沉聲道:“咱施家跟舊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這麽多年苦心經營,萬不能舍棄這個根基.若非如此,殿下也不會把這麽重要的事情交予我,讓我去談判。現在同樣也是破局的機會,明軍遠征不僅耗費了很多物資,甚至連淡水恐怕都會缺乏,這時候咱們示好,那就是雪中送炭,舊港的局勢,同樣能夠改變,知道嗎?”


    說罷,施進卿又對兒女交代了幾句,施濟孫領命而去,女兒施二姐卻站在原地不動。


    她悄聲道:“父親,這未必不是咱們施家取代王上的機會。”


    施進卿心中一動,嘴上卻還在嗬斥。


    “胡說些什麽?”


    隻是這次的嗬斥,卻完全沒有了嚴厲的味道。


    拒絕不絕對就是絕對不拒絕,穿著皮甲膚色有些偏黑的施二姐自然心領神會,繼續道。


    “王上怕是也做了兩手準備,跟明軍談判,定然存了引入明軍剿滅陳祖義勢力的心思,如果王上的胃口大點,也未嚐沒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心思.咱施家體量小,胃口也得小,不能貪。”


    施進卿拉上了門簾和窗簾,看著隱身了的女兒,低聲道:“有什麽計較,伱且說與為父聽聽。”


    “王上嘴上說著不如回歸大明當個富家翁安度餘生,可這話也就是聽聽罷了,有這般權勢,哪怕是朝不保夕的權勢,誰又不貪戀呢?王上的打算,多半是與明軍談判,然後聯手剿滅陳祖義,目的是為了保住現在的獨立地位的同時幹掉競爭者,因此父親既然是跟陳祖義的手下一起去,那麽多半就是明麵上的談判隊伍,不過是為了敷衍了事.王上肯定會另遣心腹與明軍私下再談真正的條件。”


    “而條件,多半也就是讓予明軍一些好處,名義上可以臣服,但實際上要保持現在的獨立性,這應該是底線。”


    施二姐鞭辟入裏地分析道:“但咱們施家跟王上不一樣啊,咱們施家,從來都沒有覬覦過國王的位子,所以咱們放棄的餘地,也比王上要多得多.換言之,咱們能給明軍割出來的肉,比王上要多。”


    “所以?”施進卿麵色凝重,心中已經猜到了什麽。


    施二姐果斷道:“多帶好手,到了明軍艦隊,確定王上的心腹抵達,然後先殺了陳祖義的手下,再與明軍談判,王上的心腹無論怎麽讓步,咱們就多讓一步甚至兩步,明軍會選擇我們的,而我們投了明軍,絕不失一個舊港宣撫使或宣慰使的職位,有了明軍的支持,我們施家就能成為舊港的新主人,就像是馬尼拉的許柴佬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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