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戚長羽匆匆地說,用和易的笑容掩飾不安,他有些刻意地笑談,“戚楓是我最小的侄子,天賦很不錯,從前家裏閑談,都說他長得像我。”


    其實戚長羽和戚楓長得不太像。


    雖則都是韶秀眉目,但戚長羽姿儀更清爽些,戚楓五官昳麗,更顯風流。


    但聽到戚長羽這話,淳於純和胡天蓼目光在他和戚楓臉上來來回回看了幾眼,竟然齊齊點頭:“確實,你們叔侄倆長得有點像。”


    戚長羽不經意攥緊五指,險些捏斷了座椅的金扶手。


    像?到底哪裏像?


    曲硯濃支頤望著遠處的戚楓。


    哪裏像?神態像,氣質像。


    哎,她了無意趣地歎氣,戚長羽怎麽就想不明白,她從來不是因為容貌來留意一個人,也從來沒覺得他和衛朝榮有哪裏相像。


    戚長羽多年如一日地琢磨衛朝榮在她心裏的地位、琢磨她對衛朝榮的印象,完全是緣木求魚,錯得離譜。


    當初她第一次見戚長羽,想起的當然不可能是衛朝榮,而是她的師尊,千年前的碧峽之主,魔君檀問樞。


    曲硯濃當然是有師尊的。


    千年前她是魔門人盡皆知的第一天才,不僅有超卓的實力和天賦,也有顯赫的師承背景。


    魔門共有三位化神修士,平日裏王不見王,也不像是仙域的化神修士一樣守望相助,甚至常有為了利益而互相廝殺的事,唯一的默契就是大家都看不上仙門。


    當年的三位魔君既看不上仙門,也看不上同為魔修的其他化神修士,魔門修士大多性情桀驁,也算是上行下效。


    這三位魔君各自都有地盤和門徒,但並不像是仙修那樣開枝散葉廣為傳道,門生弟子對於他們來說,更像是豢養的家奴,其中有特別合心意的家奴,就賜予她超越其他家奴的權力和地位。


    說得好聽一點,就叫嫡傳弟子。


    曲硯濃就是檀問樞最寵愛的嫡傳弟子。


    行走在外,碧峽曲硯濃的名號伴隨她前半生,成了她抹不掉的烙印。


    按理說,對待向自己傳道的恩師,曲硯濃應該感激涕零、銘感五內。


    不過,她也是個魔修,普遍性情桀驁、心狠手辣的魔修,對於昔日恩師,她隻有一個評價:


    師尊,你可千萬別有哪一天落到我手裏。


    檀問樞運氣很好,沒有那一天。


    千餘年前,曲硯濃轉修仙道有成,晉升化神,帶著當時已成化神的夏枕玉和季頌危,挨個把當年的三魔君斬草除根。


    三個魔君裏,有兩人死在她手裏。


    一個是梟嶽魔君,她給衛朝榮報仇;一個是檀問樞魔君,她給自己報仇。


    如今千餘年輾轉一彈指,仇已報盡了,她可以很從容地回憶起檀問樞,回憶起從前在魔門的時光。


    留意戚長羽,自然不是因為他長得像檀問樞,而是他身上那種野心勃勃,卻又被清爽幹淨的外表和舉止掩蓋的感覺,和她師尊著實有幾分相似。


    可惜的是,戚長羽錯以為自己與衛朝榮相像,刻意去琢磨她心裏的衛朝榮,反而把類似檀問樞的圓滑和狡詐丟了大半,學成個四不像。


    就好比前幾天,戚長羽明明在她麵前怕得要命,卻還強行梗著脖子不說話,這確實是在學衛朝榮,可曲硯濃根本是在等他利落幹脆、誠惶誠恐地認錯。


    如果是她師尊遇上這種事,一定會這麽幹,她是真的很想見一見檀問樞在她麵前俯首低頭、絞盡腦汁模樣。


    縱使千帆過盡,她果然還是記仇。


    曲硯濃並沒有刻意去從旁人身上找故人的痕跡,否則以她在五域四溟的地位,今天的五域盛事就不該是閬風之會,而是“曲仙君故人模仿大會”。


    不過,假若她無意中遇見了勾起她回憶的人,也會注目留神。


    真有意思,她若有所思,戚長羽隻是性情有三五分像檀問樞,可這個叫戚楓的年輕修士,卻讓她恍然以為師尊就站在眼前。


    “你剛才說,戚楓以前性格很忸怩,現在像換了個人一樣?”她回過頭,問胡天蓼。


    胡天蓼一愣。


    “啊,是,沒錯。”他點頭,“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變得也太多了。”


    曲硯濃微微笑了起來。


    她終於露出一個愉快而明麗的笑容。


    哇,她想,這一屆的閬風之會,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第17章 鎮冥關(四)


    鎮冥關是天下第一雄關。


    青穹屏障環繞五域,其中有大大小小數十道天關,均為守護山河地脈而設,唯獨鎮冥關立於冥淵水尾,專為鎮靖冥淵而立。


    煌煌赫赫的天關,如穹頂仙宮的天門,自雲霄俯瞰人世,巍峨磅礴。


    站在鎮冥關下,隻覺己身如此渺小,如天地間的蜉蝣。


    申少揚踏出飛舟的那一刻如是想。


    “前輩,冥淵究竟為什麽這麽特別啊?”他不報指望地隨口問,也不知道前輩究竟是否會應答,“連曲仙君也對冥淵這麽忌憚。”


    申少揚問起冥淵,隻是漫無邊際的好奇。


    因為比試的地點和冥淵有關,於是他便提問。


    靈識戒裏沉默了片刻。


    衛朝榮從來沒同申少揚說過,他就身處冥淵之下。


    這也是他第一次看見冥淵的盡頭,看到這座佇立千年的天關。


    鎮冥關是在他隕落後建的,伴隨著魔門覆滅、五域初定、青穹屏障初設,磅礴天關轟然落定,將幽晦深邃的冥淵永遠隔絕在世外。


    雖然這千年間他並非始終清醒,也無法穿越冥淵見證鎮冥關的存在,但他能想象。


    想象……


    這一道近乎神力鑄成的天關如何在悠悠歲月裏抵擋侵蝕,冥淵如何源源不斷地向四州吸蝕靈氣與生機,多少世人不曾留意的無聲片段裏,他們曾和死亡擦肩而過,又是如何被鎮冥關和青穹屏障不動聲色地保護。


    想象,那個親手定立天關的人。


    申少揚說,五域中有些修士對青穹屏障的存在頗有微詞,認為這屏障花費了太多靈材和錢財,幾位仙君應該想個更好的方法取代青穹屏障。


    “當然,這隻是極少數人的想法,絕大多數修士還是明事理的。”申少揚說起時補充,“我們都知道五域外的空間不穩定,很有可能陷落進虛空裂縫中,青穹屏障在保護我們。”


    自從申少揚察覺到靈識戒中的前輩與曲仙君隱隱的淵源後,就經常打聽有關曲硯濃的傳聞,有意無意地對著靈識戒喋喋不休。


    一樁樁、一件件,說給靈識戒聽,想等來一個明確的反應,或是回應。


    衛朝榮絕大多數時候隻是默默地聽著,並不做回應,也不出聲,就好像申少揚的那些言語都石沉大海,隨著水波沉入深淵,沒有一點痕跡。


    隻有當靈識戒的那頭轉述的傳聞太過荒謬,又或是頗多誤解,他才像是枯木重煥,冷淡地隻言片語,用譏誚或平淡的語句一一駁斥。


    曲硯濃。


    衛朝榮在心裏念她的名字。


    他其實很難想象她語調疏淡、氣清神虛、不食煙火的模樣,哪怕申少揚從不凍海上的那一望後便已認定曲硯濃是世外仙聖,哪怕轉述中的曲仙君超然出塵得無欲無求,可他卻始終沒有辦法把她和清心寡欲聯係在一起。


    他知道一千年會改變太多,足夠滄海幾度桑田,也沒想過她會一成不變、永遠駐足在原地,但他總是沒法想象。


    極致的烈火,也會褪成清淡的雲水嗎?


    “在所有古籍傳說中,冥淵是萬物的起始和終結。”衛朝榮淡淡地說。


    申少揚本來就是碰運氣,沒指望得到答案,沒想到真給撞上了,精神一振,“什麽叫萬物的起始和終結?哪個古籍傳說裏講的?撰寫的人是怎麽知道的?”


    衛朝榮默然。


    以申少揚讀過的古籍數,就算他說了,申少揚也聽不明白,況且這些古籍在千年後還有多少留存也不得而知。


    “冥淵之下的地方,叫做乾坤塚。”他說。


    這是古籍傳說裏沒有寫過的東西,也隻有親身留在冥淵下的人才會恍然:原來古籍中寫就的不是荒誕不經的傳說,而是一段被世人遺忘的天地起源。


    “知道名字就夠了,其餘對你來說沒有意義。”衛朝榮簡短地說。


    申少揚滿肚子的疑問都給噎回去了。


    “好吧。”他怏怏不樂地收住話頭,把“乾坤塚”這個名字記在心裏,抬起頭,正好對上戚楓審視般的目光。


    戚楓目光冷漠淩然,有一瞬申少揚覺得他不是在看對手,而是在掂量某種無生機的死物,比鬧市稱斤論兩賣妖獸皮與肉的攤販更漠然。


    驀然與申少揚對上眼,戚楓微微一怔,旋即抬眸,彬彬有禮地一笑,這眼瞼一垂一抬一笑間,方才的冷漠淩然竟像是申少揚的錯覺。


    細看去,戚楓神色溫然,長身玉立,儀容秀麗,說不出的姿質風流,輕易便能博得旁人好感。


    申少揚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心裏泛著點嘀咕,又找不出端倪,隻能匆匆地頷首回應。


    “……這一輪的比試,持有青鵠令的四名應賽者需要在巳正前進入鎮冥關。關內共有九道天門,每道天門下藏有一個鎮石袋,每個鎮石袋中裝著二十塊嶄新完好的鎮石和一份鎮冥關的簡易陣圖,應賽者需要根據陣圖找出年久毀損的廢鎮石,並將廢鎮石替換成新鎮石。”


    這一輪比試的裁奪官已不再是金丹修士了,淳於純手持卷軸,在周天寶鑒前朗聲宣讀比試規則:“比試以應賽者所替換的鎮石數目為準,應賽者成功替換的鎮石越多,則排名越前,第一、第二名將獲得進入下一輪比試的資格。”


    比試內容居然是替換鎮石。


    申少揚一陣緊張,他還從來沒有接觸過鎮石,半點經驗也沒有,他的對手全都來自有仙君坐鎮的大宗門,大約都比他更熟練。


    真是的,就不能四個人打一架嗎?


    比什麽替換鎮石啊?


    申少揚手忙腳亂地找出青鵠令,抬起頭,望見富泱若有所思的神情,一愣,“你想什麽呢?怎麽還不趕緊進去?”


    祝靈犀和戚楓都已經催動青鵠令,嚐試進入鎮冥關了。


    就算富泱無意爭先,至少和清靜鈔沒有仇吧?


    富泱回過神,似乎也略感疑惑:“怪了,我怎麽有種怪怪的感覺,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不對勁?”


    申少揚茫然:“什麽不對勁?”


    富泱滿懷疑慮地搖搖頭。


    他也說不清楚,就是在聽淳於裁奪官宣讀比試規則的時候,莫名頸後一涼,這種感覺……就有點像是在望舒域做生意的時候,預感到要被對麵給坑了。


    不會吧?他明明是在參加閬風之會,沒在做買賣啊?


    就是一個比試,能怎麽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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