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和綠林都向著她的身後飛速地掠過,崔玨知她並非嘴上說得那樣平靜,便沒有去阻止她。


    妹妹隻是想看看外麵的風景罷了,她就是因為在府裏悶得太久,才格外想要玩樂。


    較之同齡人,她因病體少了太多快樂。


    崔玨心中同樣也在後怕,他簡直不敢想若是崔琤出了事會怎樣。


    良久後崔琤輕聲向他問道:“哥哥認識今天救下我的那位大人嗎?”


    清風吹起她的發絲,讓她的聲音也顯得有些飄忽。


    崔玨抿了抿唇,他頭一次不知怎麽和妹妹介紹一個人。


    “哥舒。”他低聲說道,“他姓哥舒,現今在射生軍任職。”


    崔琤一瞬間就明白了他的遲疑,哥舒不是個常見的姓氏,在他們這個時代更有著獨特的意義。


    遙鎮邊關的朔方節度使便是姓哥舒,日後那位威名遠揚的青年將軍亦是姓哥舒。


    他們本是漠北胡族的一支,歸附魏國以後長期鎮守邊境,戰功顯赫勢力極大。


    皇帝忌憚哥舒家族,更忌憚漠北的胡族,於是給他們的榮寵更加深重。


    崔琤前世甚至聽過一些流言,說皇帝曾想過將公主嫁過去以示尊崇。


    她忽然感覺被一陣寒意所籠罩,原本紛亂的思緒瞬時清晰起來。


    這類婚姻不同於和親,但實則比之和親更為危險。


    和親的人選大多是從宗室女中挑選,可用以籠絡邊將的公主往往都極盡尊貴,再聯係到太子先前說此次行宮之旅非同尋常,鎮守邊關的將領們都會前來覲見。


    電光火石間,崔琤便厘清了此中的謀劃,她倏然明白了端寧公主的異常。


    那個近乎殘忍的真相就明晃晃地擺在她的麵前,而她不僅前世一直沒能發現,今生又險些錯過。


    在現今的皇室中,便再沒有比端寧公主更尊貴的公主了。


    “那……他與朔方節度使哥舒越是什麽關係呢?”崔琤顫聲問道。


    崔玨平日最不喜將朝堂上的事帶到家裏,他總覺得這些煩擾的事會擾亂崔琤的心。


    可隨著妹妹一日日長大,他才意識到興許天真才會成為災禍,帶她走向毀滅。


    倒不如將這些事情給她講清楚,“他是哥舒越的小兒子,自小就送入了長安。”


    崔玨的說辭委婉,但崔琤卻一下子就推了出來。


    “是人質嗎?”她蹙起眉頭,像是努力地在思索著措辭,“用來牽製他的父親?”


    說是人質其實還有不妥,他在皇城的身份尊貴,所受恩寵頗多,年紀輕輕便入了皇帝的親軍射生軍。


    但從某種層麵來看他的確就是個人質,找不出更貼切的詞來形容。


    崔玨沉默了許久,他摸了摸崔琤的頭發:“令令長大了。”


    崔琤歪著頭,有些歉疚地看向兄長。


    雖然此事非她所願,但她好像又惹上了個麻煩的人物。


    她沒再多問,闔上眼眸後腦海中卻不斷地浮現出那人的麵容來。


    崔琤總覺得自己前世就見過他,見過他那雙深藍色眼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見過他仗劍折花縱身躍馬。


    他太白了,就是初冬的新雪也比不過他指尖的一點白。


    *


    第二日和第三日的馬球比賽崔琤都沒去看,她還真有些怕再次見到那個姓哥舒的青年。


    端寧公主這兩日也頗為忙碌,她們還沒收完官的那局棋一直擺在桌案上,好在天氣燥熱沒有下雨。


    午後崔琤執著團扇,仰躺在院落裏的竹椅上邊消食邊想著事情。


    今夜邊將就會正式入朝抵達行宮,雖然說不上出於什麽緣由,她總有一種山雨欲來的預感。


    宮宴設在夜晚,還沒開始就點上了煙火。


    湖畔的涼風陣陣,崔琤來得早,趁著沒人叨擾獨自倚在欄邊看煙花。


    前世入宮後她出席過無數場宮宴,卻從來沒有快活地看過一場煙火。


    頭戴著華美沉重的金步搖,穿著繁複莊重的華服,就算做什麽都是無趣的。


    崔琤不再回想舊事,不管今晚會發生什麽,她至少現在要全心全意地將煙火給看了。


    可有人偏偏不肯讓她如願。


    李澹還未靠近時,她便覺察出了他身上的香氣。


    冷香是極淡的,但崔琤太熟悉這種香,隻要環境中有一點點便能聞嗅出來。


    她不想理會他,權當做沒注意到他,自顧自地繞過欄杆走向水邊的亭台。


    但崔琤剛抬腳便被一雙微涼的手猛地拉住,她沒能站穩,當即就落在了李澹的懷裏。


    凜冽的冷香霎時侵入她的肺腑,讓她有一刹那的暈眩。


    “別過去,令令。”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可怖,幾乎會將她纖細的腕骨給掐斷。


    崔琤仰頭看向天邊的金月,今天是十五,月亮格外得圓。


    她死那天也是十五,水中月影圓圓,比天邊的月亮還要好看。


    她就是那水中的月亮,因肖似天上月才染上了神聖的金光,因肖似嫡姐的麵孔才得到了皇後之位。


    常言道水中月鏡中花,指的便是這虛幻的景象。


    前世她死於南牆,死於執念。


    崔琤隻是不明白,今生她看開了,主動地退讓了,為什麽李澹還要一直抓著她不放?


    她深吸了一口氣,靠在他的胸前輕聲問道:“二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第15章 第十五章


    李澹輕聲說道:“別過去,令令。”


    說這話時他就像個偏執的兄長,執拗地將崔琤困在自己桎梏中。


    前世他正是以保護之名將她藏於深宮中,逼著她做囚籠中的金絲雀。


    但凡人養一朵花,也希望它生得好。


    可李澹這樣做隻是為了將崔琤摧折,慢慢地將她逼上死路,看她徹底地枯萎衰敗,這等殘忍大抵也隻有皇家能滋養出來。


    “為什麽?”她深吸了一口氣,“你憑什麽不許我過去?”


    崔琤自己都沒注意到,她說這話時帶著多少孩子般的賭氣。


    “我喚殿下一聲二哥,是因為我尊重您。”她冷聲說道,“可您要清楚,我和您可沒有半分血緣,您憑什麽想要管控我?”


    她微微偏過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您以為您是我什麽人呢?”


    扣住她手腕的那雙手倏然頓住,崔琤順勢從他的禁錮中掙出。


    “你失禮了。”她輕聲說道。


    崔琤抬頭看向李澹,他俊美的麵容仍有些僵硬。


    那雙淺色的眼眸在煙火的照耀下,泛著詭異的紅光。


    慣來長袖善舞的男人麵對著她時,竟像是不知如何為自己開解。


    “不是的,令令。”他竭力將聲音放軟,溫聲說道。


    可崔琤並不想聽他的解釋,她快步離開,似乎將他視作什麽洪水猛獸。


    李澹的手微微抬起,想要拉住她的衣袖,但最終還是沒有動。


    他們之間橫亙著一段漫長的時光,讓他逐漸忘記了如何去麵對她。


    令令討厭他,甚至是……恨他。


    一想起這些他的心口就像被軟刃抵著,慢慢地磨出血痕。


    *


    崔琤回到席位後不久,便有人傳信說端寧公主請她到暖閣中。


    行宮的建製整體與南宮類似,供客人休息的暖閣外也設了長長的廊道。


    她穿過廊道走進暖閣,室內隻有端寧公主一人,她穿著正紅色的宮裝,滿頭都是沉重的金飾。


    崔琤第一次看見端寧公主如此濃妝的模樣,她的真實麵容被掩蓋在了脂粉之後。


    仿佛是魂魄被困在了一個陌生的軀殼中,唯有一雙眼睛仍然還是真實的。


    端寧公主的睫羽輕顫,一顆晶瑩的淚珠便落了下來。


    兩人視線撞上的刹那,崔琤生出一種錯覺,就像是看見了前世的自己。


    “令令……”端寧公主站起身將她緊緊地抱住。


    崔琤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脊背,就像先前她安撫自己時一樣。


    “我在這呢,姐姐。”她抿緊唇緩聲說道。


    崔琤能感覺到端寧公主的身體是緊繃的,可即便到了這個地步,她仍然沒有更加失態。


    經年的禮儀和規訓讓她習慣了克製和隱忍,因為她是公主。


    “我不明白,令令。”端寧公主垂下頭輕聲說道。


    她用氣音說道:“父皇要哥舒越的信任,要彰顯待哥舒家的恩寵,為何要將我推出去?”


    燭光閃爍,端寧公主的一滴清淚順著臉龐滑落,留下一道淡淡的痕印。


    在死寂的暖閣中,她的聲音像擂鼓般落在崔琤的心上。


    “他說那是哥舒越,是天下最配得上我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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