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寧公主連氣音都快要發不出。


    她怔怔地看向虛空,仿佛在凝視她的父親。


    她啞聲說道:“可父皇怎麽不說我嫁過去是要做哥舒越的續弦,他早就有了一眾子女呢?”


    這聲質問一下子就撕開了皇家親情的假象,將其殘忍的一麵展露出來。


    崔琤的手攀上端寧公主顫抖的肩頭,讓她能夠將頭埋在自己的肩窩。


    “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清楚自己的安撫是幹澀的,可崔琤還是下意識地這樣說道。


    “我害怕,令令……”端寧公主的聲音極低,空靈又恍惚。


    崔琤的指尖撫上了她的臉龐:“別怕姐姐,還來得及。”


    她們之間仿佛達成了一種奇異的默契,誰也沒有再說什麽。


    崔琤一直陪在端寧公主的身邊,宮宴開始後方才離開。


    在那麽多邊將中,她一眼就認出了朔方節度使哥舒越,作為武將他實在太過白皙,與他的小兒子如出一轍。


    隻是他身上天然帶著一股殺氣,令人不敢靠近。


    她隱匿在人群中,滿腹心事地吃著瓷盅裏的甜品,可那悄悄的一眼還是被哥舒越給抓住了。


    崔琤用餘光再掃過去時,他正和皇帝笑著談事,但她察覺到哥舒越的目光是向她這邊看過來的。


    他看她做什麽?總不至於是因為她剛剛看了他一眼吧?


    她父親與他又沒有過節,他作何要難為她?


    她心中煩悶,她這是將哥舒家的人都給惹上了。


    果不其然,一刻鍾後便有宮人請她過去。


    見她起身過來時端寧公主睜大了眼睛,崔琤隻能用眼神示意她無事。


    “這位便是成國公府的崔二姑娘嗎?”哥舒越笑著問道,仿佛是第一次見她。


    崔琤可以確信他雖是邊將,但定然早已將朝中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好在她前世經曆的場麵極多,對宮廷的宴席已經十分熟悉,雖事發突然也並不慌亂。


    她輕聲說道:“見過令公。”


    哥舒越在朝中的虛職是中書令,因此也被尊稱為哥舒令公。


    “是。”皇帝頷首,“正是前日三郎救下的那位姑娘。”


    明明不算是什麽大事,竟還傳到了皇帝的耳邊。


    崔琤眨了眨眼,不動聲色地吃起了桌案上的櫻桃。


    去過核的大櫻桃清甜爽口,每一顆都飽滿圓潤、鮮紅欲滴。


    她本來心中忐忑,吃過櫻桃後心一點點地穩下來。


    卻聽哥舒越忽而揚聲笑道:“真是緣分,不知崔姑娘可有婚配?”


    此話一出,四方的隱秘目光都投了過來。


    “崔姑娘還未及笄。”皇帝執起酒杯緩聲說道。


    皇帝這話滴水不漏,崔琤確實已經開始和柳約議親,但因年紀尚小還沒有正式定下。


    哥舒越來者不善,崔琤心中憂慮,但在長輩跟前又沒有什麽能說的、能做的。


    她鬱悶地繼續吃起櫻桃,嫩紅的唇瓣染上一層薄薄的水光,讓她看起來靈動到了十分。


    宴席快要結束時,哥舒越還沒忘記崔琤,他端著酒杯慢聲說道:“崔姑娘日後若是有緣來朔方,鄙人定盛情款待。”


    “多謝令公。”她提起裙子,禮貌地應道。


    告別皇帝和哥舒越後,崔琤旋即便去了端寧公主的寢殿。


    淺紅色的裙擺像夏日初綻開的荷花,哥舒越淡漠地看向她的背影,深色的眼瞳閃爍過一抹幽微的藍光。


    他斟滿杯中的酒,笑著說道:“這樣好的姑娘,家門早該被媒婆踏破了吧。”


    席間隻剩下他和皇帝,還有幾名內侍宮女。


    皇帝笑著和哥舒越一起飲下杯中的清酒,他輕聲說道:“是皇後的內侄,瞧著守禮客氣,實則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


    “上麵還有個嫡姐婚事未定,因此才未能早早議親。”


    皇帝三句兩句將情況說清楚,略有些惆悵地說道:“倒也是個可憐姑娘,打娘胎裏都帶著病,就是嬌蠻了些。”


    “竟還是個嬌蠻姑娘。”哥舒越故作訝然道,“微臣眼拙,完全沒能看出來。”


    兩人私下相處時不像君臣,更像是摯友。


    實際上他們在年少時的確是摯友,至少在皇帝還不是皇帝前,他曾將哥舒越當作摯友過。


    *


    宴席未過半,端寧公主就借故頭疼厲害。


    她回去後等了崔琤許久,將發飾全部解下後都沒等到崔琤,反倒等來了她的母親。


    平常都是崔皇後傳喚她過去,這次崔皇後卻親自到了她的寢殿。


    端寧公主心中微動,恭敬地向母親行禮。


    崔皇後撫摸著她披散下來的長發,輕聲說道:“容兒,別怕。”


    “你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令你下嫁給哥舒越了。”崔皇後抱住女兒心有餘悸地緩聲說道。


    端寧公主卻笑得僵硬:“父親怎麽突然改了主意?”


    她怕是因為宴席上的變故才令皇帝換了計略。


    “你父親自有他的謀劃。”崔皇後輕歎一聲,“隻是哥舒三郎是個麻煩,誰能想到偏偏是他救下了令令?”


    崔皇後本不想和端寧公主提起這些,但還是繼續往下說道:“哥舒昭在京為質多年,他父親心有歉疚也是正常。”


    “據說當時哥舒越本想令長子進京,也舍不得送他過來……”


    崔皇後的目光閃爍,將女兒抱得更緊一些。


    她略帶倦意地說道:“容兒,你信嗎?我這幾月總覺得不順心,就好像有一隻手在推著我往前走。”


    端寧公主垂下頭,將手搭在了母親的手背上。


    “我原先是不信命的,容兒。”崔皇後輕歎一聲,“但有些事真好像是有天意的幹預。”


    端寧公主悠悠地問道:“那父親是想讓二妹妹嫁給哥舒昭嗎?”


    她的眼簾低垂,目光鎖在虛空中的晦暗處。


    崔皇後的聲音倏然便淩厲了起來:“令令是萬萬嫁不得他的。”


    端寧公主抬眼看向她,輕聲問道:“母親何出此言?”


    崔皇後輕笑一聲,摸了摸女兒微微顫抖的纖手。


    “令令有神鳳的命格,是注定要做皇後的人。”她微笑著說道,“這世上她隻能嫁給一人,便是你哥哥。”


    第16章 第十六章


    端寧公主睜大眼睛,極是驚愕,她蹙起眉頭反問道:“可是母後,您考慮過令令嗎?”


    “您怎麽就覺得她一定會願意嫁給大哥?”


    端寧公主將手從崔皇後的掌中抽出,執起玉梳理順自己的烏黑長發。


    崔皇後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她從女兒的手中拿過玉梳,繼續替她梳理起長發。


    “容兒,你還太小。”崔皇後喃喃地說道。


    “她姐姐費盡心思就是為了太子妃之位,”她輕歎一聲,“我不是說崔瑾不好,可有些事的確是天注定的。”


    崔皇後將手按在女兒的手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急切:“嫁給你哥哥是她的命,你以為我當年難道就願意嫁給你父親嗎?”


    端寧公主的手中再次變得空落落的,她低著頭說道:“您既然知道這皇家是個火坑,怎麽舍得將她再推進來?”


    “這不一樣。”崔皇後駁斥道。


    “有我在,沒人能動得了令令。”她的神情微動,蠱惑地說道,“況且,以後你們之間便再沒有宮牆的阻隔,可以常常相見。”


    崔皇後捧起女兒的臉龐,溫聲說道:“讓令令嫁入東宮,有什麽不好呢?容兒。”


    說到這裏她莞爾一笑,“你莫要擔心太多了,容兒。”


    “令令未必就不喜歡你哥哥,她性子活潑,與阿淙這樣沉穩的郎君最是相配。”


    她的眼中含著笑意,仿佛已經想象出日後二人琴瑟和鳴的情景。


    端寧公主不覺得放鬆,反倒打了個冷顫。


    太子皇兄確實很好,可他再好又如何呢?隻要想到令令要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端寧公主便覺得胸口悶悶作痛。


    她左右不了自己的婚事,便希望崔琤能夠幸福,所以之前發覺崔琤傾慕李澹的時候,她才會那樣支持。


    可現今連這樣簡單的事也要遭到無數人的阻遏。


    崔皇後輕柔地用絲帶為端寧公主束好了頭發,就像一位母親而不是一個皇後。


    “待會兒令令就要過來了,我就不打擾你們玩鬧了。”她摸了摸女兒的肩頭,輕聲說道。


    端寧公主的神情怔怔的,仿佛沒聽見她在說什麽。


    末了崔皇後壓低聲音:“你也想看著哥哥順利即位吧,容兒。”


    “他這些年……太苦了。”


    端寧公主猛地抬起頭,她緊抿著唇,最終什麽也沒說。


    崔琤並不知道崔皇後與端寧公主之間的暗流湧動,她到端寧公主的寢宮時崔皇後已經離開。


    端寧公主從榻上坐起,倏然將她抱在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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