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平忠輝從母親茶阿局口中聽說,和他年紀相仿的豐臣秀賴終要在今年三月與千姬成為真正的夫妻,頓時感慨萬千。作為剛成人的男子,他不知是當祝福秀賴,還是當報以同情。


    “您獨自笑什麽?”新婦五郎八姬端坐於忠輝對麵一步之遙的地方,她已用一張奇妙的大網把他困住了。


    “唔,無他。蠣鳥都互相偎依著飛來飛去,有些古怪。”


    鬆平忠輝麵向隅田川而坐,紙門大開,麵前擺著酒盤,一派悠然自得。他身長六尺,從眉眼和身材上,皆露出堂堂之氣。


    忠輝當然不知,父親身邊的人和將軍秀忠的家老,一看到他都會慨歎道:“簡直就是信康公子再世!”茶阿局並不喜歡這種讚美。信康乃築山夫人之子,信長公令其切腹自盡。然而忠輝卻不介意,甚至還有些得意。


    忠輝時常聽人講,信康雖性情暴躁,但武藝高強,才具不在父親之下。忠輝有時甚至會模仿信康行事,道:“若兄長在世,不知會建下何等功業。”或道:“父親可能太疼愛兄長,神佛體恤父親心意,才讓兄長托生成了我。”茶阿局看到他模仿信康,就會很是生氣,“絕不可隨隨便便說出那種話來!傳到將軍耳內,如何是好?”忠輝隻是付之一笑,“將軍不會認為我有叛心。好了好了,我會小心。”


    伊達政宗的愛女嫁進門以前,忠輝已很知女人了。家臣久世半左衛門有一女喚阿竹,忠輝與她的情事,在女人之間廣為流傳。伊達政宗愛女、信奉天主教的新娘帶著嚴格的戒律嫁給了忠輝,對他而言絕非幸事。


    “蠣鳥互相偎依有甚好奇怪的?”五郎八姬問。


    “像是你我一般。”


    “毫不奇怪。鳥兒也有伴侶,才互相偎依。”


    “晤。秀賴與千姬很快也會相互依傍了。”


    五郎八姬表情甚是嚴肅,思量著忠輝的話,道:“妾身不大同意大人的話。”


    “哦?”


    “秀賴必須成為千姬的依靠。”


    “那又怎的?”


    “不怎的。秀賴不願讓夫人依靠嗎?”


    “這……也許是,也許不是。”忠輝有些語塞,轉而道,“嘿,你喜歡大久保長安嗎?”


    “對大人的家臣,妾身即使討厭,也必須喜歡。”


    “哦。秀賴也是,他即使討厭千姬,也得喜歡。也許他就這般想。”


    “大人……”


    “怎的了?”


    “大人對妾身也如此嗎?”


    “啊……我不一樣,我喜歡你!”忠輝突然定定瞧住八姬,“你……是不是覺得,因為我是你夫君,才假裝喜歡我?”


    忠輝的不安表明他已然喜歡上了八姬,然而八姬比他更坦誠,“倒無厭恨,先前覺得您……有些可怕。”


    “可怕?我?”


    “是。每次大人用可怕的眼光看著妾身,妾身就覺得心跳好像停了一般。但是……”


    “唔?”


    “您並不可怕,心地善良。”


    “我善良?好!”八姬身後的侍女掩著臉哧哧偷笑起來。忠輝並不責怪她們,“秀賴比我還高一頭呢,再長得結實些,就有些大將風采了。”


    “大人也一樣。”


    “哦?坦率說,阿千個子太小,我還是喜歡像你這般高挑的。”


    “大人!”


    “怎的了?”


    “大人喜歡秀賴?”


    “不討厭。我們年齡相仿。”


    “您還是莫要說喜歡。”


    “那是為何?”


    “越前的秀康兄長,生前常說秀賴好,結果引起家老們反感。”


    “誰出此言?”


    “家父。”


    聽到這話,忠輝雙目狡黠地滴溜溜轉了幾圈。“陸奧守大人還真是出言不凡,所論入木三分。”他迅速探問道,“他對已故太閣豐臣大人有何評斷?”


    五郎八姬一臉沉靜,道:“他說……很羨慕太閣的身世。”


    “太閣的身世?他出生於尾張貧家,從小四處流浪,有何可羨之處?”


    “雖然生活艱辛,然而一身輕鬆,自由自在,即如蒲公英一般,揮灑自如,才令人羨慕。”


    “像蒲公英一般?”


    “是。父親說,和太閣相比,他和大禦所一生下來,就身負家族命運,被重任束縛,隻可心無旁騖,連氣都喘不過來。”


    “夫人,那你私下怎生看我?”


    忠輝想問的,其實並非嶽父對豐臣太閣的評價,而是如何與八姬談論自己的女婿。


    八姬怪異地笑了。


    “怎的,他嘲笑我?”


    “不。父親說,要是您早生幾年就好了。”


    “早生幾年?”


    “是。設若如此,誰做將軍還未可知呢。”


    “唔。嶽父並未說我不是?”


    “不過也未誇獎。”


    “此話怎講?”


    “後來父親又道,您如今處境尷尬,縱有本領,亦無處施展。大久保長安和您就如狐狸與天馬。父親還讓我定要拉住天馬的韁繩。”


    “我是天馬?”


    “是。大久保長安就是那騎上天馬的狐狸。”


    “夫人!你不認為嶽父的評斷有些差池?”


    “這……”


    “看來,你認為他說得不差?”


    “妾身無法判斷。”


    “好了。但嶽父大人為何會說這話?”


    “您並不遜於大禦所……也許他這般認為。”


    “唔。不管怎麽說,都不是什麽好話。這話休要告訴人。”忠輝一臉苦相,捧起茶碗。


    “大人!”


    此時,從外邊慌慌張張跑進一個人來,臉色蒼白地跪倒在忠輝麵前,正是花井遠江守。


    花井遠江守娶了忠輝同母異父的姐姐,即是茶阿局之女,現任海津城城代。幕府已決定讓忠輝除川中島舊領之外,另封越後原福島城主堀忠俊的領地,成為年俸六十萬石的大藩之主。遠江守此番來江戶,正是為了商議此事。越後福島城位於直江津北,距高田甚遠。以前該城一直由豐臣舊臣堀秀治主事,以統轄北陸。到了忠俊一代,領內亂事不斷,忠俊以年少不能管製為由,移居至磐城國,故幕府決定由忠輝前去治理。


    新舊領地合並起來達六十萬石。花井遠江守留在信州川中島,大久保長安事無巨細,都和伊達政宗商量,若稍有不慎,恐有大憂。


    此時花井遠江守臉色大變,一進門就要餘人退下,必是發生了大事。女人們即速速退下。


    “說吧,夫人也不能聽嗎?”忠輝看五郎八姬還穩穩坐著,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問道。


    “夫人就罷了。”遠江守話尾含糊了一下,“大久保長安大人中風,恐再也動彈不了。”


    “長安中風?”


    “是。恐是平日飲灑過多。現正是大人遷往越後新領的重要時刻,真讓人為難。”


    “晤。長安還真識時務啊!”


    “人生難以預料。但說到麻煩事,大久保那邊還有一個突然的消息。”


    “還有其他麻煩事?”


    “是。”


    “說吧!休要顧慮!”


    “那麽……其實,還有一份聯名狀。”


    “聯名狀?”


    “這……長安想要進入世間海域……”


    “哦,怎的了?”


    “那聯名狀上有大久保忠鄰大人、大阪城的豐臣秀賴等人署名。另,江戶城裏最近生出了些風言風語。”


    “什麽樣的風言風語?”


    “這……”


    “我說了,休要顧慮,說吧。”


    “是些居心叵測的傳言,說聯名狀上以大人為首的人,都已厭倦了當今將軍的轄治,有謀反之心……”


    忠輝大笑起來,“好沒意思!就為此事啊,為這個,長安的病還能好嗎?好不了。”


    花井遠江守見忠輝對聯名狀一事毫不放在心上,剛欲鬆一口氣,旋即又擔心起來——恐有人借此傳言生事,遂道:“大人,您最近是否聽說過大久保和本多父子不合?”


    “本多父子和大久保忠鄰?”


    “正是。世人傳言,兩廂針鋒相對。對那二人切切需要留心,但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我們必須警惕。”


    “這和我有何關係?我是問你長安的病情。”


    “如大人所知,大久保長安乃是經大久保相模守忠鄰大人推薦,才有了今。”


    “哦?”


    “大人別不放在心上,且仔細聽在下說。他的姓也是隨了相模守大人。因這層關係,長安一旦有閃失,本多父子定會趁機攻伐大久保忠鄰大人!”


    花井遠江守誇大了自己的不安,“在下擔心的正是此事。”


    “唔。”忠輝淡淡點頭,“這麽說,長安如今病倒了,若此時朕名狀現於世間,謠言四起,大久保忠鄰可就有些麻煩了。”


    “那聯名狀成為罪證,有麻煩的便不隻是忠鄰。上邊有大人您的名字,還有大阪的秀賴,以及尊兄秀康公。”


    “好了好了。我會解釋。”


    “大人!”


    “臉上怎的那般可怕?”


    “恕在下直言,若有人造謠,說您想與人聯手對某老臣不利,又和大阪勾結謀反,您可百口莫辯啊!”


    “我和大阪勾結?”素來膽大的忠輝不由得緊張起來。他已不記得聯名狀上寫了些什麽,唯知毫無謀反之意,故彼時他未特別在意。


    “唔。這般說來,長安生病……確有可能被無端懷疑。”


    “大人,希望您能微服去八王子看看長安。”遠江守話中有話,直直伸出兩手,伏倒在地。


    “嗯。是得先去瞧瞧。”忠輝有些緊張,旋又恢複了先前那懶洋洋的樣子,“你說得有理。夫人,去八王子看看吧。你也得做些什麽啊!”


    八姬比忠輝更激切,“請大人帶妾身同去。”


    “嗯。如今白日長了,天氣越來越好,一路風光甚佳。”說著,忠輝嚴肅起來,“遠江守,我是去看望長安。鬆平上總介忠輝可是體貼家臣、宅心仁厚的男兒。我可不願見旗本們去父親和兄長處進讒言。”


    說這話時,忠輝眼前出現的乃是家康的麵孔。然而花井遠江守似未注意忠輝的心思,他隻一心想著眼前的危機。


    “請大人切切把那聯名狀帶回來!”


    “不過長安正病著,恐不便吩咐。”


    “令他的家人找。”


    “麻煩!好,你也一起去。長安和他家裏人知道了,定然高興!”


    忠輝對聯名狀始終不甚擔憂。他心情愉快地看看五郎八姬,道:“如此一來,越後築城一事就能遂嶽父大人心願了,長安在那事上的確固執了些。”


    五郎八姬的思緒已飛得老遠。她的目光靜靜落在河麵上,豐潤的臉頰上映出春水般的光澤。忠輝覺得,此時的夫人無比美麗,竟一時找不出言辭來讚美,隻好默然。


    突然,五郎八姬看著忠輝,癡癡道:“大人也和妾身一樣皈依主吧!那樣,定能得天主眷顧。”


    “讓我也信洋教?”


    “是。妾身會永遠為大人祈禱。”


    “好了,此事再議,不必急。父親信佛,聽說最近他一有空就提筆抄寫經文。另,兄長秀康生前曾說要葬在禪寺,但父親不允,咱們家代代都信淨土宗,故得改葬……”


    “哦。”


    “故你莫急,欲速則不達啊。”


    對忠輝來說,如今似是人生的陽春。


    五郎八姬想再說些什麽,想了想,還是噤了口。她隻想問,丈夫為何要如此忌憚大禦所?


    伊達政宗常對家康讚歎不已:“他不會把自己的信奉強加給身邊人,就這一點來說,大禦所實乃聖傑,不愧在逆境中錘煉過,謹慎得很啊!”


    八姬此時想起父親的話,有些氣餒,自己隻是勸人向善,夫君為何要生出顧慮?


    “大人,”八姬終於忍不住,道,“大禦所乃明慧之人,為何會令結城大人改葬?妾身聽說,大禦所斷不會把自己的信奉強加於人啊。”


    “哈哈!”忠輝似感到有些可笑,“因為兄長乃是父親的親生兒子啊!”


    “這麽說,可以強迫自己的兒子?”


    “不。曾有人勸父親皈依洋教。”


    “哦?”


    “那人說,信奉其他,進不了天堂,隻會墮入地獄。父親道,那就無須改變信奉了。那人問為何,父親道:照你的說法,我先輩都墮入地獄了?他們都已不在人世,恐怕就得去黃泉下改變信奉了!祖先都在地獄裏,家康也當下地獄,方是孝道,我可不能扔下祖先不管!”忠輝朗聲笑道,“故,越前的兄長也不能和祖先們分開。正因如此,父親才會那樣不近人情地下令改葬。”


    八姬沉默,雖然無言,但她心中的疑竇和不滿並未消散。年輕的八姬並不能理解這話其實是小小的揶揄,她隻以為是一個老者無可救藥的固執,難以苟同。不過,話中蘊涵的人情和孝道,卻亦有幾分道理,故她決定暫時保持沉默,待真想明白了再說。


    忠輝又道:“咱們花了多長時日,才這般心心相印?”


    “這……”


    “難道我二人還有不諧之處?”


    “這……”八姬亦有同感,忙回道,“待到探視長安回來……嗯,請大人帶妾身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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