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五年五月二十七,豐臣秀吉從薩摩撤兵回博多。從五月初八在太平寺與島津見麵始,一共花了二十日善後。秀吉至此方鬆了一口氣,而島津也該心平氣和了。


    島津義久把秀吉迎入鹿兒島城,用三女龜姬為質,隨行到太平寺的老臣島津征久、島津忠長、伊集院忠棟、町田久倍等,也都派來了人質。可是,當島津要把城交出來時,秀吉卻拒不接受。“不要使賴朝公以來名揚四海的島津氏榮耀受損。”


    秀吉尊重武將,平息了島津的不滿,事實上,這對於後來之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秀吉此次遠征不僅平定了薩摩一地,還把大隅給了義珍,把日向的大半給了義珍十五歲的兒子久倍,家久、征久等人的領地也都安置妥當。連頑抗到底、堅持不降的新納忠元、北鄉一雲等人,秀吉也都加以寬恕。當動身離開薩摩之時,秀吉的心像在炎夏之時吹過涼風那麽爽快。


    五月二十七,秀吉離開薩摩,自肥後經築後,再進入築前。整個九州都已經遂心如願處理完畢。在往博多的途中,秀吉開始考慮此番該如何論功行賞。他認為自己是個英雄,格外神采飛揚,不論走到哪裏都喜氣洋洋,不時停下轎子,與商家、農夫談笑風生。


    進入肥後,越過球磨,由八代朝隈莊而去。秀吉令人打開轎門,讓海風盡情吹過。正在他滿足地假寐時,突覺眼前閃過幾道白光。


    秀吉睜開眼,原來是包著白頭巾的女人慌張地穿過樹林。洋教的女人?秀吉這麽想著,忽然想起利休說過的話,忙令轎子停下。“他們在做什麽?那邊樹叢好像是本地鎮守轄地。”


    隨轎的增田長盛慌忙過來稟道:“大人,是暴亂,我們趕快離去!”


    “暴亂?”


    “是。看來這附近還在持續著一場戰事。”


    “那些包著白布的人是洋教徒?”


    “是,連女人們都上陣了,不過,對我們大概不會有敵意。”


    “拿鞋來。若是靠近他們有麻煩,就不靠近。可我一定要了解這裏的百姓之事。”秀吉說著,用折扇遮住臉,就要抬腳出轎子。近侍隻得備好草屐。


    “真奇怪,男人比女人多得多,但那些男人都在破壞神社。”增田長盛一臉苦澀地跟在秀吉後麵。


    秀吉走進古鬆的樹蔭下,停住腳步。他隱在樹後,想暗中觀察動靜。那片林子距官道有近二町距商,關白大人一行正通過這條路。可是村民們對此,毫不在意,拚命毀著神社,秀吉百思不解。他們不可能不知,可是究竟在幹什麽,以至於對我關白大人都不屑一顧?


    若是暴亂,領民就定是對領主不滿,可是此中卻似隱含他意。平定了九州、凱旋而歸的關白,難道不能對此作出裁決?秀吉正想著,增田長盛在一旁道:“他們乃是白木妙見神社領內的百姓。”


    不遠處,包著頭巾的女人們很快圍成一圈,紛紛合掌祈禱。男人們則迅速砸爛了神社。那些人表情並不激憤,隻是冷冷地做著這一切,令人難以接受。


    “卻是因何起亂事?”


    “屬下不知。”


    “定是因對神官反感才起亂事,去,叫領頭的來!”


    “大人見諒。”


    “怎的了?”


    “大人,還是不惹他們的好。”


    “長盛,這一帶的新領主,人選我還未定,應聽聽百姓的意見。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說不定我可主持公道。哼,破壞神社總是不該。傳他來!”


    說著,秀吉選一個陰涼處,叫人擺上折杌,“先令他們停止暴行,帶兩三名領頭的過來。”


    秀吉隻要話一出口,任誰勸諫,也斷難改變主意。增田長盛隻得走上前去,讓他們停止暴行。可那些人根本不睬他,繼續祈禱、破壞。長盛的隨從跳起來抽出刀威嚇,秀吉離他們遠,沒聽到說什麽,不過,他知他們是想阻攔暴民。


    一個女人、兩個男人走了過來,他們跟在長盛後麵,滿臉不服,準確地說,他們是被強行拉了過來。秀吉揮動折扇,注視著他們。


    “關白大人在此,老實些!”長盛隨從喝道。


    那三個人相當沉著,對視一眼後,在胸前畫個十字,雙膝並攏施了一禮,卻並無平民百姓初見關白應有的熱情和感動。一個男子四十歲左右,不卑不亢,另一個則年輕些。而那個婦人二十多歲,好似在什麽地方見過,是這附近少有的皮膚白皙的女子,因為包著白頭巾,眉眼並不甚清晰。


    “回我的問話,莫要怕,先從你開始,一一報上名來。”秀吉對那年長的男人道。


    “是,小人叫安德烈·田口。”


    “安德烈?沒問你的洋名,說真名!”


    “小人現在有了信仰,就把俗名全忘幹淨了。”


    “哦?那就免了。年輕人,你呢?”秀吉轉問年輕一些的男子。


    “小人叫約翰。”


    “你也把俗名忘了?”


    “回大人,忘了。”


    “這位姑娘呢?”


    “民女瑪達蕾娜。”


    “哼!你們在暴亂?安德烈,你是主謀?”


    “是。”


    “聽說你們乃是妙見神社領內的百姓?”


    “是。”


    “領內的年賦是多少?”


    “四公六民(四分交於朝廷,六分留於百姓)。”


    “年賦倒不算苛。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勞役或征斂嗎?”


    田口慢慢搖頭,“倒不是因為這事引起。”


    “那是因何?”


    “他們強迫我們改變信仰,否則就要把佃種耕地收回。”


    “哦?”秀吉一時無法判斷誰是誰非,沉默起來。意欲讓佃戶改變信仰,倒也不無道理。但如不照辦就要收回耕地,器量則未免過於狹小。不過,對於神官而言,佃戶信奉其他宗教絕非好事。


    “即便撇開信仰,仍然可以尊敬神官,何不這樣說呢?”


    三人對視一眼,又畫十字。


    “想說就說吧!我會諒解你們。我原本就是你們的朋友啊!”秀吉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微微笑了。可他們能領會嗎?


    “關白大人天生就和我們的信仰一樣?”那男人兩眼放光,探身問道。


    秀吉本想說自己與他們同樣出身農家,但他們誤解為信仰相同了,不過秀吉絲毫也不在意。若讓他們畏懼自己,以致不敢直言,反而不好。關懷他們,讓他們說真話,即使有誤解,秀吉也不會在意,遂道:“對!一樣!神官做了什麽事,你們大膽說。”


    “大人!”男人眼裏閃著希望的光芒,“長崎的巴杜雷神父說,要把金錢獻給可憐的病人,小人那樣做了,神官卻惱了。”


    “哦。”


    “這也難怪,因為他被魔鬼附體……”


    “魔鬼?”


    “是的,魔鬼告訴他,年賦減少,都因獻給天主了,不如把土地收回,讓別人耕種。”


    “那你們怎麽辦?”


    “我們先是一笑,後來告訴他不可那樣做。”


    “神官不答應,你們怎麽辦?”


    “我們和巴杜雷神父商量過了。巴杜雷先生讓我們把這附近的神社全部毀掉。這麽做了,惡魔才能悔改!”


    “那個叫做巴什麽的,是哪裏人?”


    “西洋來的洋人。”


    “聽了他的話,你們便開始破壞神社?”


    “是,已經開始了,隻有這樣才能進天國。”秀吉不解地歪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看出對方已經放鬆了警惕,對他裉有好感,可是,他還是沒明白他們的話。“你們不是暴亂嗎?”


    “不,這是勇敢的行為。”


    “可是,若我的家臣——新領主對你們不滿,怎生是好?”


    “大人是說,新領主大人也是惡魔?”


    “不,即使信仰相同,也必須公平。”


    “信仰相同的話,我們就放心了。神官即使求助於他,我們也一定會立於不敗之地。”


    “你怎知道?”


    “我們發誓,即使教友是大名,也與我們平等,打仗時會馬上從神國調來大槍大炮,即使因此殉教,也會因為忠於主而升上天國。”


    秀吉忙抬手止住那人,“所謂神國,是哪一國?”


    “就是巴杜雷神父的國家,在大海彼岸,有很多神國,都比日本國強上百倍。”


    秀吉突然噤口了。比日本國強過百倍的神國?這話就如往他臉上啐了一口。這些農夫怎會有這種想法,定是傳教士灌輸的!他們說隻有把神社搗毀才能拯救神官,著實讓人詫異。秀吉本沒有明確的信仰。他崇拜神佛,不過是想借助神力顯示自己的威風。他確信自己現在走的是正義之途,神明自會顯靈。


    這些百姓的口氣,竟如當年比睿山的僧侶。他們的表情並無一絲惡意,很是平靜。


    “另有一事要問你,”良久,秀吉蹙眉歪頭,嚴肅道,“倘若新領主和你們信仰不同,而是信奉神佛之人。與你們所說的神國發生戰事,你們會站在哪一邊?”


    年輕人昂然回答:“我們當然不能與惡魔為伍,不然會下地獄!”


    “那麽……”秀吉逐漸覺得喉頭幹渴,“信奉神佛之人都是惡魔,一定要下地獄?”


    “是!”


    “田口,你年紀較大,母親可還健在?”


    “啊?”那人有些驚慌,“小人的母親已於八年前的冬天去世。”


    “八年前……那麽,你母親也是洋教徒?”


    “不是。那個時候,巴杜雷神父還沒來傳教。”


    “你母親信奉佛祖吧?”


    “是。”


    “那麽,你的母親是惡魔,下地獄去了。你想和去了地獄的母親分開,去天國?”


    田口沉默,一時無言。


    秀吉大聲道:“你真是好生冷酷無情的兒子!隻想自己去天國,對母親棄而不顧!”


    “不,這……”


    “那麽,總不能把你母親當惡魔?”


    “是,母親是……”


    “她不是信奉佛祖嗎?”


    田口啞口無言。正在此時,那個女子突然扯下白頭巾,發瘋似的大叫:“我要做惡魔!”


    “要做惡魔?”


    “是……是!民女母親也在地獄……”


    “你在說什麽,瑪達蕾娜?”


    年輕人慌忙阻止她,但她仍斷然道:“對!民女即使去地……地獄,也要和母親在一起!”


    秀吉目光如箭,注視著她。女子搖搖晃晃站起身,撥開慌忙前來阻攔的年輕人,眼睛血紅。她喃喃道:“叛教就得下地獄。但不去地獄,就見不到母親……”


    “瑪達蕾娜!”


    “不,我要到母親身邊去陪伴她才行。母親,原諒女兒!女兒以為母親去的地方是天國……”


    “喂!等等!”


    “不得胡鬧!”


    年輕人正要站起身,長盛嚴厲地斥責道,“大人在此!”


    年輕人被他喝住,伏下身去,可是姑娘就這樣跑開了。


    “不要管她,長盛!”秀吉喝道。


    “是。”秀吉看著姑娘在毒辣的日頭下突然跑開,不由很是欣慰。她並未瘋癲,定是想起了離世的母親。他漸漸對麵前的兩個男子感到厭惡。


    “可悲啊!”田口道,“做母親的都想讓自己的女兒升上天國。”


    “你真這麽想?”秀吉道。


    “是,她信心不足,或許是受洗未久的緣故。”


    秀吉沒理那個男人,轉頭道:“長盛,去告訴他們,不得毀壞神社。”


    “是!”


    “違令者殺!”說完,秀吉苦澀地吞咽口水。他想起那個男人說,若是被殺死,也能進天國雲雲,心中一驚,“且等,長盛!”


    “大人!”


    “不要斥責,要和和氣氣告訴他們,不得破壞神社,關白會和神官交涉。”言畢,秀吉生起悶氣來,天下還有人無視他的權威。而且,他驟然想起火燒比睿山時信長的憤怒。若讓洋教勢力繼續發展下去,信長公的努力和他的奮鬥都將付之東流。這些人不是在作孽嗎?


    秀吉想著,起身朝轎子走去,一麵命令近侍:“我還有話要問他們二人。把他們帶上!”


    一直心情暢快的凱旋之帥秀吉,一見到隊伍後麵跟著的兩名洋教徒,就不時陷入沉思。信長公生前,秀吉幾度領教過一向宗教徒的拚死抵抗。可是,沒想到洋教徒令他產生了同樣的感受。秀吉的家臣當中,也有像高山右近、小西行長那樣虔誠的洋教徒。但他們都把信仰和政事分開,從未和秀吉產生矛盾。而且,右近和行長雖在旗幟上印上十字架,卻功勳卓著。故,秀吉效仿信長,不幹涉傳教士來日本傳教。


    可是,自古以來,天下之人便信奉神佛,不同宗教之間也發生衝突,洋教利用、煽動普通百姓,令海內不清,實不容忽視。和紫野大德寺的古溪宗陳等五山僧侶一向和睦的利休說要調查洋教,是否因為想到這些?秀吉怕自己所慮過深,便令長盛一路監視那二人,把他們的言語行動都記錄下來。


    那二人雖被監視,卻絲毫也無畏懼之色,一日之內好幾次祈禱,甚是平靜。他們甚至還說,織田三七郎信孝不幸慘死,乃是因他入教後又叛教,與無德的和尚交往。而高山右近多次被秀吉派往險境衝鋒陷陣,都能安然無恙,乃是天主的恩賜。


    “你們怎知道?”


    每當被問到類似問題時,他們總是回答:“巴杜雷神父能看透一切。”


    不僅如此,有時他們還用巴杜雷的話來批評秀吉。他們說,關白此次能順利平定九州,可能是因為他對天主生起敬意的緣故。不然,那麽多人為他拚殺,他早該受到天主的懲罰了。


    秀吉哂道:“我乃蒙天主的恩寵,才得勝的?”他無法說動那麽頑固的人,此二人之為,似和一向宗教徒當年無甚區別。


    秀吉於六月初七抵達博多的箱崎,在那裏與由大阪來的石田三成、小西行長等負責糧草之人見麵,卻隻字未提洋教的事。“放他們走吧。”秀吉命令長盛放了那兩名洋教徒,接下來就忙著重建博多和論功行賞。


    博多城仍然荒蕪。


    大友和龍造寺之間幾度在此會戰,百姓的家園重建後又被焚毀。平民大多背井離鄉,土地成為荒野。秀吉迅速喚來黑田如水和石田三成,令他們畫出城池的地圖,又令瀧川雄利、山崎片家、長束正家、小西行長四人負責劃割,每人手下各設三十多個管事,分擔道路和房屋的重建。秀吉慨然道:“我要為日本國建起港口!眾位商議一下,要多長時間才能完成?”


    城池以南北為縱,東西為橫。在南城牆外側挖掘一條二十間寬的護城河,拓寬南北的道路,與富商的屋子並行,東西向的道路則比較窄,可以容大量平民入住。九條寬廣的道路,要把富商們聚集來此,陸陸續續舉行茶會。這一切證明,利休主持的茶會之利並不遜於兵刀。


    品茶時,眾人隻需聚集庵中喝茶,沒有身份等級的差別,也不談國事。


    隻有客人和主人,彼此行相見之禮,和美至極。神屋宗湛、島井宗室等,都受到了秀吉的親遇。始時他們還抱有戒心,可是,最終還是表現出抱歉和尊敬之意,坦誠道:“大人實乃萬年一遇!”


    一日,秀吉叫來島井宗室,賞給他本城一處十三間半的大宅子,永遠免除賦役,還陪他和利休進入三疊大的茶室。道:“怎樣,宗室,願做重建城池之事否?”


    “榮幸之至!百姓歡欣鼓舞如逢新生,紛紛回到城裏。”


    “我是問你對住宅可滿意?”


    “小人真是感激不盡。”


    “你和神屋都分得十三間半,神屋卻仿佛有些不滿。”


    “不,他也念念不忘,說是為了報恩,定要在這裏建起天下聞名的港口!”


    秀吉聽了,高興地點點頭:“宗室,你了解洋教嗎?”


    “我乃佛教徒,對洋教不甚清楚。不過,倒是聽到不少傳言。”


    “我平定九州,是想要讓全日本都繁榮起來。不僅是你們,我也想讓洋教徒一樣高興。卻不知怎樣才能辦到啊!”


    “讓洋教徒也高興?”


    “是,我們都是天子子民。不該不顧他們的感受,否則,就是我的失策。怎樣才能使他們和我們同心一致呢?”秀吉認真地說著,看了利休一眼。他把島井宗室叫來問這事,自有他的考慮。


    島井宗室其人,自許“亦僧亦俗,亦俗亦僧”。他表麵上做釀酒生意,其實控製著博多商界,但他絕不放高利貸。據秀吉的了解,對馬守宗義智做生意的本錢,幾乎都來自宗室。肥前勝尾山城主、築紫上野介廣門等,都曾好幾次向宗室寫過誓書。宗室不僅對大友氏一清二楚,對大村、鬆浦、有馬等人與洋教的關係也了如指掌。他的夫人是被視為礦業開山祖師的神屋宗湛之妹。由此,秀吉才特地來征求他的意見。


    “你雖是佛教徒,卻並非狂熱的信徒。信教雖是好事,可是凡事過猶不及。這是古之嚴訓,洋教徒也必須懂得。告訴我,該怎麽辦?”


    宗室十分慎重:“在下以為,很難辦到。”


    “哈哈,”秀吉輕笑道,“若是簡單,就不必找你來了!你說,難在何處?”


    “要想讓他們真正和大人一心,隻有大人也信天主,別無他法。”


    “讓我順從他們?”


    “是,不然他們總是會把大人當成異端。這是小人從西洋諸地的情形中得來的結論。”


    “宗室,我不信天主,他們便不樂意嗎?”


    “不錯。”


    “那麽,我問你,如今信奉洋教的大名也很多,他們虔誠地信奉天主,便非我家臣?”


    “大人,這很難說。大人知道,小人隻是商人,根本無法斷定這種事情,因為其間有許多事不能確定。”


    “哦……”秀吉呷了口茶,不再說下去。宗室被譽為九州第一有膽識之人,他的一番言論,使秀吉一時無話可說。


    “已故右府和大人您對此事,似都以寬厚為本。信仰和政事本就有別。二位大人不但沒有把它們對立起來,還予人以傳教和信教的自由,當然會使海內動蕩不安。”宗室若無其事道,輕輕伸手去拿茶碗。


    秀吉一直凝視著宗室。宗室的意思,似乎是在責備他迄今為止未對洋教采取適當的對策。既然希望和西洋交易,就不能忽略此事,但竟然今日才動心思。宗室愈是冷靜,秀吉的胸口就愈堵得慌,他猛然變了聲氣:“整個九州有多少信徒?”


    “這……估計不下百萬。”


    “百萬?三教九流都有?”


    “是。各地都能建起洋教堂。”


    “能建洋教堂,也就可以造巨城。”


    “是,現在南方各地也可以建造大城了。”


    “你是說,日本的大名並不那麽虔誠地信仰洋教?”


    “始時是為了生意上的利益假裝信教,可時間一長,就變成了真正的信徒。”


    “有理。逃難中的一向宗城附近的百姓和浪人,後來都成了犯上作亂的暴徒。”


    “想開創太平盛世,就當胸懷寬廣。”


    秀吉又噤聲,環顧了一眼狹窄的茶室。利休做的竹花筒中,一朵紫色牽牛花開得正旺,旁邊掛著生島虛堂的墨跡。茶碗則是長次郎依利休要求燒製的新品。“宗室,你的意思是,派來這裏的新領主,必須是洋教信徒,否則很難阻止他們作亂?”


    “能做的恐隻有這些。”


    “若付諸武力,定會激起暴亂。一旦暴亂發生,洋教是站在領主一邊,還是站在信徒一邊?”


    “看一向宗之亂,便可明了。”


    “一向宗和本願寺,可以通過交涉解決。可是洋教的根在海外。”


    “這……”宗室微微笑道,“若執意不讓洋教發展,就很難與異國往來。”


    “不過是打個比方,宗室,我的膽子沒那麽小。根本在於,信洋教的人也好,信佛教的人也罷,都必須同心協力,創造太平盛世,對不對?”


    “大人言之有理。如此一來,即使有人煸動,也不會出什麽亂子。可是,眾人是否能領會大人的苦心?”宗室說到這裏,猛然住了口,因秀吉的臉色不知為何竟然大變。


    秀吉為自己說了胡話而懊惱。要讓洋教徒和佛教徒和睦相處,這如同要杜絕盜賊一樣,不過是一句屁話!時間緊迫,信神佛之人並未去破壞洋教,可是洋教徒竟已對神社下手了。倘若作亂是為了生存,尚可秉公處理,可是因為信仰不同而引發禍亂,實令人束手無策。可是,一旦動亂爆發,就會由領主和領民的矛盾,擴展到日本國甚至海外。利休和宗室都是在看他的笑話。


    好勝的秀吉意識到此,就不想再糾纏,以免讓人繼續看自己的狼狽之態。他得意地笑了,“哈哈,我知了!我已找到解決之道。”接著又改變話題:“宗室,你和對馬的宗義智很是親密?”說著,他和利休交換了一個眼色。


    “不如說,他對小人很是關照。”


    “哈哈,我坦誠相告,我已完全了解宗義智,他根本不在你之上。”


    “即便如此,他畢竟是對馬守!”


    “好好,最近我要令他做一件有趣的事。他勢必會去找你商量。到那時,你可千萬別來求助於我。”


    “有趣的事?”


    “他出使朝鮮,讓高麗王來向豐臣秀吉行臣子之禮。”


    “這……”


    “不必多說。他已誇下海口,能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高麗王。是嗎,居士?”


    利休不置可否地岔開話題:“大人喜歡這新茶碗嗎?”


    “嗯!這個黑色不太好,我喜歡紅色的。宗室,若宗義智出使高麗,高麗國王會怎樣說?可能你得去一趟,希望你別忘了此事。”


    “小人一定得去高麗……這又是為何?”


    “去看看那裏的風土人情。”


    “可是大人……”宗室有些著急。


    利休知宗室想掩飾尷尬,有意岔開話題:“黑色比紅色工藝更複雜。”


    秀吉卻反駁利休:“新茶碗的事,以後再議。宗室,一年之中,親義智和高麗做了多少筆交易?若繼續讓他們出入博多港,收益會增加多少?還有,照以前的做法,在高麗建和式住房,是否有益?你去仔細勘查。”


    “遵命!小人和神屋商議過後,再去仔細打探。”


    “好。既已天下太平,就要求富國之道。我一回大阪,便去向朝廷提出請求。”


    “請求?”


    “把都城從京都移到大阪。”秀吉若無其事道,然後笑著把話岔開了。當然,仍是避免不了談洋教的事。


    茶畢,島井宗室離開後,秀吉急切地對坐在爐前沉思的利休道:“幹脆讓佐佐成政那種頑固之人去做肥後之守。”利休不置可否。


    “要鎮壓暴亂嘛,”秀吉道,“當然,非我意願。不如讓領民自由接觸傳教士,恐還會有領主勸領民加入教會。”


    “會有此類事。”


    “居士,你叫我調查洋教的目的,為了生意往來則可,若是為了壓製洋教,就不妥了。”


    “唔,在下隻是請大人明察,並無其他目的。”


    “哦,茶也喝過了,去城裏逛逛吧。你隨我去。”


    夏陽已經偏西,秀吉帶著利休和三個貼身侍衛,朝熱火朝天的工地而去,查看了一些地方後,就到本町奉行的臨時下榻處稍事歇息。秀吉聽石田治部少輔回事時,一反常態地心不在焉。工匠、下人、商人等一看到秀吉,紛紛跪下來請安。平日裏秀吉都會泰然自若地回禮,可今天卻憂心忡忡,連頭也沒點。


    太陽已經落下,辛苦了一天的工匠都紛紛收拾回家。秀吉來到下榻處附近護城河邊的一家店鋪時,突然站住。少說七八十坪的空地上,十四五個工匠模樣的人,圍成一圈跪在地上,雙手合掌,正虔誠地朝天禱告。秀吉有意大聲咳嗽,想他們會否中止祈禱,過來問安。


    “咳!”秀吉又咳嗽一聲。有兩三人好像注意到了秀吉,可他們沒有即刻轉向他,而足繼續祈禱。秀吉突覺不安——居然有人敢無視我豐臣秀吉!他故意站住,等他們祈禱完畢。在這種地方,他當然不會動怒,隻是想知道他們祈禱完後,還會做什麽。


    祈禱終於結束了。人們一一把視線轉向秀吉。正在此時,對麵來了一個男子,那是一個穿教士服的當地人。人們又紛紛把視線轉到那人身上,急忙朝他跑過去,向他跪拜。那人受拜後,才發現秀吉。之後,一群人在那男子的帶領下,向秀吉伏下。秀吉又一次感到震驚。


    這一群人對秀吉的態度,和對那個身穿教士服的男子截然不同,不過是一副副冰冷虛偽的麵孔罷了。秀吉尋思,這些人心中並無關白!他本打算叫住那個沉穩地向他施禮後便離去的教士,可終究還是罷了。


    他剛想走開,又收住了腳步,石田三成從後麵追了上來。


    “治部,何事著急?”


    三成追上秀吉,施禮道:“大人和洋教的人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怎的了?”


    “在下來此,真是大開了眼界。那些信洋教的工匠,無論品性或勞作的態度,都甚好。”


    “哦?連你都……”秀吉轉身離去。他想起洋教的第一戒,乃是隻可尊奉天主,一人不得侍奉二主,又聽了三成剛才的話,心裏極為不快。天主重要,還是我豐臣秀吉重要?權柄與神,究竟作何取舍?


    不能置之不理!秀吉心中惱怒,對跟在身後的三成道:“治部!在把朝鮮從大明國手中奪過來之前,洋教問題必須解決!”


    三成一時之間沒有領會秀吉的意思,隻是疑惑地看著他。


    太陽已經下山,涼風輕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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