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偏西時,德川家康帶著木實從豐臣秀吉麵前退下。


    賣瓜遊戲已經到達高xdx潮,到處都可聽到歌聲和杯盤之聲。黑田如水可能已來通過消息,島井宗室擔心地站在棚屋前邊。


    “我有話問你,暫借一步說話。”家康在陣中的茶會上已經與宗室相熟。可是,他的聲音和表情絕對算不上親切。


    如果走在前麵的這個肥胖男人,極其渴望女人……木實一想到這個,膝蓋就止不住發抖。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可是,對於沒碰過男人的女子而言,恐懼並無年齡差別。如果是秀吉,木實自會大膽應對。可是,家康比秀吉更難纏。她完全不明他的情緒,不知他是生氣還是高興、是認真還是說笑,她不能輕易開口。


    木實覺得很不自在,就像麵對野獸一般,束手無策。然而,這個令她不自在的人並未理宗室,隻喊道:“新太郎,我們回去。”隨後,便由瓜田出來,默默走進沿海林子裏。


    家康登上城後寺院的石階,進了山門,隻回頭看了木實一眼,便穿過眾多士兵,從長廊進入殿內。他的房間,地板鋪得很低,外麵圍有好幾重粗大的柵欄。這裏也鋪著虎皮。看來秀吉說渡海而去的諸將在戰爭空閑獵虎雲雲,並非虛言。也許是外麵天光尚好,室內稍嫌暗了些。士卒們喧嘩的聲音卻傳不到這裏,冰冷而安靜的氣息更令木實不安。


    家康默默在虎皮上盤腿坐下。隨從退到了隔壁房間,室內隻剩下他們二人。


    “你叫木實?”他第一次對木實開口說話了,“我似在什麽地方見過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還小。”


    “這麽說,我是見過你。你認識茶屋四郎次郎嗎?”


    “認識。”


    “很熟識嗎?”家康依然不露感情,聲音苦澀道,“你做了頗為了不得的事啊!”


    “了不得的事?指對太閣大人無禮?”木實惶恐地問。


    “你已感覺到了。”家康依然靜靜地苦笑,“你把每個人都當作朋友,才這樣大膽?”


    “是。這是堺港開放風氣的影響,不好嗎?”


    “唉!”家康的語氣突然加重,“你惹了大麻煩啦!”


    木實有些迷惑:“我惹了什麽麻煩?”


    “令尊的顧慮,和我一樣。”家康說到這裏,突然歎了一口氣,“木實,你現在必須待在我陣中了。”


    “是因為太閣大人的命令?”


    “你才氣太過外露。”


    “……”


    “我不再拐彎抹角了,我會馬上把你的過失告訴你,這之後,你就必須暫時待在這裏。我是這個意思。”


    木實疑惑地看著家康——看來他並未對女人饑渴如狂。


    “你使宗室和我欲讓太閣回京的苦心之計泡了湯。”


    “啊?”


    “太閣在這裏,戰爭自會逐漸擴大,因此大家都想盡辦法讓他回京。”


    “……”


    “而你這一出現,說了很多令太閣意氣用事之言。既然打算把你留在這裏,我就和你明說吧。其實,今天的賣瓜戲,也是為了讓太閣回京的一個方法。”


    “哦。”


    “大家都希望太閣回去,也在找一個讓他回去的理由,不是別的,便是京城的大政所夫人病了。我們希望以母病為由,讓他暫時回京。若非如此,日本國將大亂。不隻堺港和博多人會被連累,海內都會匱乏。可是,你對太閣說了些什麽!”


    木實這才知道事態有多嚴重。她惶恐道:“這麽說……這麽說,大人說我同情他的辛勞,乃是錯了?”


    家康揮揮白扇點頭道:“同是體恤,對不同人,卻要用不同的辦法。”


    “那麽,我是個不夠體貼的人嗎?”


    “不能這樣說,隻是還不夠,你一開始便不想輸給太閣。你爭強好勝的心思比體貼之心強了許多。你不知關白的習性,他如知你體恤著他,即使想意氣用事,也不想再戰了。但事已至此,希望你此後多多注意。”


    木實很認真地看著家康。她打心底裏就沒想體恤秀吉。若要堺港商家的女兒去體貼當今太閣大人,這話多麽奇怪啊!


    “那我要怎麽做……才能彌補過失?”


    “隻得在我陣中待一陣子了。”


    “侍奉您嗎?”


    “你這要強的女子實在糟糕。太閣現在不想讓人同情,明白嗎?男人容易意氣用事,再也沒有比戰敗時被憐憫更痛苦的事了。”


    “小女子明白這個。”


    “我體恤秀勝,你體恤關白,太閣便怒了,給我們出了這難題。”


    “是。”


    “因此,我隻好心懷感激地收下你,然後去見他,告之大政所夫人生病的事。隻有這樣老實勸他回去,別無他法。”家康說著,苦笑一聲,“我已把我的苦心告訴了你。萬一泄露出去,便是天大的事。我不能放你回去,就是說,你是人質。你要在我這裏一直待到太閣離開此地,踏上歸途為止。這是你自己惹來的,沒有辦法。天黑以後,我會派人去告訴宗室。”


    木實一時無言以對,突覺脊背發寒。可是家康的話裏找不到絲毫漏洞。如知木實不服從他的命令,喜歡作弄人的秀吉又會怎樣?


    “來人!上涼麥茶。”家康安心地拍手喚人,“新太郎,這個美麗的女子是太閣大人今日褒獎給我的,此後要待在營中了,你要好生照顧她。”


    鳥居新太郎吃驚地看了木實一眼,馬上退下去拿麥茶。


    兩碗涼麥茶端了上來,一碗放在家康麵前,一碗放在木實麵前。


    “小女子不客氣了。”木實端起來喝了一口,味道實在不甚好,麥粒似乎沒有煮熟,有一股生味——畢竟這是隻有男子的兵營啊。可是,家康卻喝得津津有味,一麵喝一麵似在想事。


    家康說,如果讓秀吉繼續待在這裏,海內會發生“船荒”。且隻要一有變故,就一定會派兵出海。現在國內所有的造船匠都在夜以繼日地造船。如這樣還不夠,就表明太閣一開始就錯估了海上的運送能力。


    對於戰爭的擔心,讓木實忘掉了自身的不安。家康說她父親的想法應該和他一樣。父親也確曾經露出苦澀的表情道:“打仗並非隻派兵出去就行了。萬一戰事不利……沒有充足的船隻可以調用,必會命喪異鄉。”家康也是這麽想的,才想把秀吉送回京城。


    家康又說了一句什麽,木實驚醒過來,忙問道:“您說什麽?”


    “你看看那個碗,盛麥茶的碗。”


    “這個碗?”


    “對,你看看這是出自哪裏?”


    “這是朝鮮的陶器?”木實驚訝地看了看碗,又看看家康。


    “哈哈,你也這麽認為?這不是朝鮮的東西,是唐津新燒製出來的。”


    “啊,在唐津燒製的?”


    “對,到朝鮮的武將把當地的陶匠捉了來。我們選擇泥土,讓他們做。戰事真是不可思議啊!”


    家康也拿起自己的杯子看看,感慨地繼續道,“即便這次戰爭沒有獲勝,不能流芳百世,但這種製陶術卻可流傳後世。”


    木實仔細察看那個碗,棕色的土上了一層白釉,上邊繪有草葉。無論從什麽角度看,都是一隻精致的朝鮮茶碗,遂歎道:“國內竟然可以做出這麽好的陶器!”


    “不隻如此,戰事到了這個地步,你我竟然在這個地方相會。你不認為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木實說著,又覺脊背發寒。她頗懼怕家康眼裏的笑意。他麵無表情的時候還好,可當他眼中浮現笑意時是否已意識到了木實為女子之身?此時若家康生起色心,木實可說是毫無防備之力。仔細一想,關於陶器的話題實在恐怖,如他想以此為契機,逐漸露出獸心……這種恐懼,深深侵入木實體內。


    家康放下茶碗,吩咐道:“新太郎,你來一下。”


    “是。”


    “我細細想了想,與其派人去,不如去請宗室來更好。宴會已經結束了吧,你派個人去請島井宗室過來。”


    “遵命。”


    新太郎恭恭敬敬出去後,家康又低聲自言自語道:“不必拘謹。宗室要來了,這麽一來,你會舒服一些。”


    木實沒有回答,心中暗想:叫宗室來做什麽?家康的話很曖昧,她無法推測。他可能會向宗室說關於木實的事,而不容反對,會不會是家康想要她侍寢,認為她不會拒絕……


    “茶屋四郎次郎,”過了一會兒,家康像想起什麽似的說,“每次和我見麵,都談蕉庵先生。”


    “哦?”


    “他說,蕉庵先生乃是當今天下罕見的人物,他很是佩服。”


    “父親……父親也常談到大納言。”


    “我遇到你,就想象得到蕉庵先生。”


    “我是不肖之女,並不像父親。”


    “不,你若是男兒,我還真有事要托付於你,你定可到小西攝津處出使,讓他早早與朝鮮和議……可是,你卻身為女子。”


    “……”


    “你想過人為何有男女之分嗎?”


    “沒有……為何?”木實下意識地問,家康低聲笑了。木實心中一凜,不由後退一步。


    “嘿,世上隻有男子就太煞風景了,不能滋潤這個世界,不夠溫柔啊!”


    這種場合下談論女子的溫柔……木實閉上眼睛,她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主公!”是鳥居新太郎的聲音,“島井宗室先生自己來了,說想見您。”


    “宗室自己來了?太好了,請他進來。”木實鬆了一口氣,全身冷汗淋漓。家康不知在想什麽,若無其事道:“不要怕,擦擦臉上的汗吧。”


    “是……是。”


    “宗室,有失遠迎。我正要派人去請你呢。木實似乎很害怕。”


    宗室來到家康麵前,鄭重道:“雖是喝了酒,不過太閣大人還是和平常不一樣啊!”


    “我也正在說此事。他那樣任性好強,倒也難怪。大家都小心為是。”


    “事實上……”宗室從懷裏取出一封信,“堺港的納屋先生給我和宗湛送來了一封信,說是……老實說,就是船不夠,又必須運糧食到遙遠的名護屋。沒有船,如何出海?在船還沒造好之前,他希望我們向太閣進言,暫停征召軍隊。”


    “哦。”


    “士兵增加,船隻自然也需更多。如果百姓沒有船,除了在當地征收糧食之外,別無他法。必使百姓反感,戰事也會愈發艱苦……因此,不如暫且停止進攻,休養生息,此間會陸續造出船來。而且不管發生何事,希望大納言大人都不要渡海……他是這麽寫的。”


    “叫我不要渡海?”


    “是的,船不夠……光是這個原因,將士再怎麽勇敢,也起不了作用。這是堺港人的看法。”


    “島屋先生,能否不管那封信?”


    “大人是說,您有其他想法?”


    “我沒什麽好計,可是,如這麽對太閣說,太閣自會更加生氣。自從鶴鬆丸去世之後,他便不是以前的太閣了。”


    “哦。”


    “因此,我想借木實一事,去向他致謝,趁機向他說另一件事。”


    “另一事?”


    “是,堺港人寫信給我,說大政所夫人病危,希望他回京。”


    宗室拍拍膝蓋,點點頭,“這事信上也提到了。”


    木實聽二人對話時,逐漸羞恥起來。她一心想著家康會對她圖謀不軌,卻沒有想到他為何煩惱,為何這般煞費苦心。父親也常道:“戰事中,遇到阻礙,比戰敗更能體現大將性情。進退有方,才是大將之材,一般人卻難以做到。”他的意思是說,若能將秀吉和家康結合起來,就最完美不過了。但木實聽到宗室肯定信上提到了大政所病危,差點笑出來——宗室在說謊。


    “好。這麽一來,我進言就更容易了。太閣真的醉了嗎?”


    “想醉也醉不了,才會戲言。回去的時候,腦子頗清楚呢。”


    “哦。這樣很好,那麽,我趕快去見他,另,”家康說著,轉頭看著木實道,“這個女子可能須在這裏待上一陣子了。”


    木實全身僵硬地看著宗室,為何家康這麽在意自己?或是自己胡思亂想……她努力想讓自己冷靜,但臉仍然紅了。


    “這……”宗室也轉頭看著木實,“如果太閣答應回京,在他離開之前,還是讓木實在您這裏為宜。”


    “哈哈,可是木實懼怕我。”


    宗室沒有回答,把頭轉向了一邊,似在說:“這可不是說笑的時候。”


    家康笑著站起身:“反正你暫時待在這裏,我去向太閣道謝,順便告訴他,我是由你這裏聽到他母親生病的事,才匆匆去告訴他的。”


    “多謝。”宗室道。


    家康站起身子,又道:“船不夠,會很麻煩。”他大聲叫著新太郎,出門去了。


    夏日晝長。院中的樹影已經拖得很長了,可是,還有一段時間才天黑。


    宗室默默地吹了一會兒風,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木實,你就死心塌地服侍大納言吧。”


    “啊?”木實明白過來他話中的意思,不由抓緊了領口。


    “這樣一來,就無妨了。”宗室似乎毫不在意木實的緊張,喃喃自語道,“他沒有信心,不會貿然行事。”


    “您在說什麽?”


    “大納言德川大人有讓太閣大人回京的自信,才去說的,十之八九沒有問題。”


    “是說回京城去探望大政所夫人……在這期間準備船隻?”


    “是,太閣應將留守的一切事務暫時交給德川、前田二人。如此一來,太閣大人有了麵子,也安心。他大概看出,太閣大人希望有人這麽勸他,因而內心焦躁不安……”


    “太閣會答應回京?”


    “如他真的擔心母親……一定會回去探病。”宗室降低聲音,道,“蕉庵先生信上也說,希望太閣和德川不要為此不和。同時,也不要讓德川大人和前田大人渡海。你願不願意在陣中侍奉德川大人?人若長期滯留軍中,會心浮氣躁,失去冷靜的判斷。”


    “這是您的本意嗎?”


    “是。”


    “您已預感到大人會提出?”


    “現在要考慮的,是德川大人如果提出,能不能拒絕。”他微微偏著頭,“不過,如果你堅持不答應,在德川大人回來之前,必須想好對策。”


    “不!”木實扭著身子,向宗室撒嬌,可是這種舉動毫無意義。她遂斂容道:“請您想個理由吧,我實在不願這樣。”


    “哦?那麽必須好好想想了。”


    “大納言真的會提出?”


    “可他是遵從太閣,帶你回來的,這不可否認。”


    “如……如我說我是天主教徒,會如何?太閣大人那麽厭恨天主教……就不會把我這種女子放在大納言身邊。”


    “可是,隻怕蕉庵先生要受到連累。”


    “父親?”


    “因為堺港人反對這次戰事。太閣大人從一開始就懷疑,背後可能有天主教徒在作怪。”


    “那……該怎麽辦?不管太閣怎麽命令,木實可不是那種女子。”木實語氣強硬。


    “冷靜些。”宗室的表情暗淡下來,“你已不是孩子了,關鍵時刻必須冷靜思量對策。”


    “雖是這麽說,可是若拒絕,就會於父親不利,但若要我去侍奉大納言,還不如殺了我!”


    “沒那麽簡單。你還是考慮一下太閣大人給你出這個難題的原因吧。”


    “難題?”


    “是啊,他會責怪你是來看他失敗的。當然這是太閣的偏見,可是這種偏見中,卻隱藏著他對反對戰爭的堺港人之憎惡。”


    “您言之有理,可木實為何要替他受罪?”


    “先且不論此事,太閣大人對堺港人和我都抱有偏見,卻是不爭的事實。你明白嗎?”


    “明白,太閣大人器量不夠。”


    “明白就好,不必說器量,我們要做的,是巧妙地拒絕他,而不引起他的憎恨和偏見,使雙方不受傷害。你若真不願意,先莫要生氣,且仔細想想到底該怎麽辦。”


    木實不答。宗室說得不錯,凡事不能意氣用事。秀吉命令她來到家康陣中,不能讓雙方鬧得那麽僵。她疲乏地囁嚅:“若……若我說討厭男子,大納言會一笑了之嗎?”


    “不。對於女人,男人比在戰場上更加在意。”


    “那麽,就說我已經定親。”


    “哼,若這個理由能說服他,討厭男子的理由也可了。”


    “那就幹脆說,我要給您做兒媳。”


    “犬子本是從小收養的,小女已許給他了。”


    木實欲哭無淚,“那就說我討厭男人,一看到男人就會發病,正因如此,才一直未出閣。”


    宗室目光炯炯看著木實,哭笑不得。但事已至此,除了依她本人意願,亦別無他法。“我會拜托大納言,請他好生看待蕉庵先生的掌上明珠。”


    “是。”木實好像已打定了主意。


    家康一直未歸。酉時四刻,有人為他們端來飯菜,頗為簡單的兩湯三菜,沒有酒。用過飯後大約半個時辰,家康回來。可能是秀吉又請他喝過酒,他油光滿麵,臉上帶著醉意。


    “啊,讓你久等了,島井先生。”家康將龐大的身軀投到虎皮椅上,眉開眼笑,“好消息,後天太閣大人就要回京看大政所,此地由我負責留守。”


    “哦,那麽,必須催促各地快快造船。”


    “對,正值此關鍵時刻。”


    “關於木實……”


    “哦,這位姑娘……”


    “在太閣出發之前,她還是待在您營中更好吧?”


    “你意下呢?”


    “她乃是蕉庵唯一的掌上明珠。”


    “交付給我,先生會擔心嗎?”


    “不,隻是不希望出差池。”


    “我明白,不必擔心。既是太閣獎賞給我的,我卻之不恭。現在不去違背他的意思便是。”


    宗室悄悄看看木實,“這樣在下就放心了,在下先告退。”


    “新太郎,將先生送到轅門外。”


    “是。”


    二人出去之後,家康看了木實一眼,馬上坐到案前,似想把和秀吉商議好的事記下來,“木實,把燈拿來。”


    “是。”木實抬起頭,慌忙把燭台移近案前。


    “因為你在,侍從、佑筆都不來,大家都很懂事啊。”


    “是。”


    “有女人在,就是不一樣,空氣也變得柔和起來了。”


    “大人。”


    “有何事?”


    “小女子有病在身。”


    “有病?”家康看都不看她,仍然伏案寫字,“什麽病?”


    “是討厭男人的病。”


    “討厭男人?”


    “是。”


    “這個我有妙藥,可以治好,不必擔心。”


    “可是一旦男人靠近,就會發作……”


    木實正說到這裏,家康突然將一個小藥盒拋到她膝前:“這是使你變得喜歡男子的藥,吃一丸吧。”


    家康太鎮定了,木實反而焦躁不安起來。她說這些話,不過是為了清楚地表明心誌,但她的心思,家康似乎早已洞悉。木實一旦明白過來,也逐漸冷靜下來,不輸家康,道:“多謝大人的好意。不過恕小女子不能接受,因為吃過這藥也是無用。”


    “不管有用無用,且吃一丸,反正無毒。”家康說著,放下筆看著木實,“此藥名虎肉丸,取材自發情雌虎之肝。加藤清正冒死為太閣獵虎之後,送來此貴重藥品。太閣的夫人們服用後,讚不絕口。這種藥對你最有用,嗯?”


    “不,小女子認為沒有用,原因在於,我是徒具女人外表的男兒……”


    “可憐,這我倒看不出來。我隻以為你溫柔無比。”


    “那隻是外表,若非如此,我早就出嫁了。因為這個病,一直耽誤到今日。”木實的恐懼感不知不覺消失了,她發現家康雖然一臉認真,言語中卻有詼諧之意,她便輕鬆起來。


    “好吧。”家康道,“如此一來,我也明白你為何會在太閣麵前不肯低頭了。”


    “大人能明白,小女子感激不盡。”


    “不值什麽。看來你是因為自己的病,才有意讓自己更像女子啊。”


    “但我的舉止仍似男子,真是抱歉。”


    “不,你是女人中的女人,真正的窈窕淑女。在這種小地方,見不到你這樣的女子啊。”


    “大人不要說笑。”


    “好好,那麽,我會忘掉你是女子。”


    “大人。”


    “事實上,我在陣中倒很怕身邊有女人。可既然你是男的,也就無妨。明日你就改作男裝吧?”


    “男裝?”


    “對,在我身邊侍候,如此一來,別人也不會生出妄想。哈哈,如此甚好。”家康自言自語,點點頭,拍手道:“新太郎,我以為木實是女子,其實不然,她乃是男子,且是個出色的男子。不必避諱了。從今夜開始,木實在我身邊服侍,身邊諸事均由木實照料,你可以退下歇息了。別忘了將此事告知眾人。”


    木實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咬緊了嘴唇——玩笑開大了!


    “是!那麽我退下去了,木實小姐,被褥就在內室的櫃子裏,多謝了。”鳥居新太郎一臉認真退下了。


    家康又若無其事道:“鋪床吧。木實,你另外有棉被,在我旁邊睡吧。我累了。”


    “是。”


    “為何不動?你也累了?”


    “馬上……馬上就去。”


    “這樣甚好,你不必在我麵前扭捏作態。”


    “是。”


    “我便將你視為男子來使喚。再也沒有比忸怩之人更無趣的了。這裏既然隻有我們二人,你可以自在些。”


    “謝大人!”木實完全中計了。可是,由於家康那麽一本正經,她信以為真。


    木實打開內室的門,搬出被褥。她鋪床時,家康的目光一直跟著她轉,她差點癱軟下去——完全沒有辦法從這裏逃出去了,究竟該怎麽度過這一夜呢?若無其事地和他並排睡下,還是隻讓他睡覺,自己坐在門邊……她實無勇氣和他同床共枕,而一直枯坐在門邊,隻令她更為難堪。


    鋪好床後,家康慢慢脫下衣服,露出結實的上半身。他故意裸著身體擦拭汗水後,才接過木實遞給他的薄絹睡衣。


    “帶子。”家康道。


    “是……是。”


    “我最近胖了些,自己無法係帶子。”當帶子係好後,他像孩子似的,往床上一躺,“水……新太郎已拿到隔壁房中了,你去把它拿來枕邊。”


    “遵命!”


    “能不能幫我按按身子,我今日很是疲倦。”


    “按按身子?”


    “就當是男人之間的事,不必擔心。”


    木實的心劇烈地翻湧起伏。她似已被捕獲了,如中了咒語。若自己反抗,侍衛就會衝進來,斷不能逃走。這時,家康的手搭到木實肩上來了。“來,從右邊脖子開始。”他用肥胖的手指拍拍脖子,把背轉向木實。


    木實僵硬地膝行到家康身邊,依言在他油膩的脖子上按起來,感覺生硬而冷漠。可是木實仍不知不覺吃了一驚,她的指尖感覺到纖細的脈搏,他究竟在想什麽、在期待什麽,才令她做這些?


    “你手法很熟啊。”


    “哦。”


    “再用力些。”他微微轉過頭看看木實,小聲道,“你有未發現,你的手逐漸暖和起來,到底是女子。”


    “啊?”起初木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當她明白過來後,頓覺十分狼狽,不由伸手摸了摸臉頰,臉和手掌都如火燒般熱。這是怎麽了?


    家康旋已發出輕微的鼾聲。木實並不以為他已睡著。她的手掌逐漸熱了起來,他許是故意裝睡……這麽想著,手掌的熱逐漸擴散到全身。


    女人的身體接觸到男子時,就會生出與意誌相反的微妙情感嗎?木實分明心中不樂,肉體卻不知不覺燃起火焰,背叛了自己。或許家康知道這些,才故意沒有拿話駁她。


    柿子熟了,自然就會落下來……木實不由得想起秀吉和茶茶。聽說茶茶現在正和鬆丸夫人爭寵,女人都這麽可悲嗎?


    在木實這種妄想下,家康的鼾聲越來越大了,使得木實直到三更還未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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