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二十年七月二十二,豐臣秀吉一麵掛念著朝鮮的戰局,一麵踏上同京之途。


    至孝的秀吉,一接到大政所病重的消息,馬上自名護屋出發回京,二十九日抵達大阪時,才知道母親已經故去。由於他專心戰事,未被告知真相,以致失去見老母最後一麵的機會。


    朝鮮之役,大致可分為四個時期:登陸到進擊京城;諸將巡撫八道;日本和大明國交戰;撤兵與交涉。


    秀吉一開始的想法,是由李王帶路,一舉攻下大明國。現在未達成此目標,他甚為失望。他從六月初派石田、增田、大穀三奉行去朝鮮都城時,已經清楚地預感到將失敗了。應是盟友的李王竟倒向敵人那邊,不隻全力抵抗,還三度擊破水軍,並催促明軍出兵。因此,秀吉命令諸將巡撫八道百姓,其間希望通過交涉和武力,迫使朝鮮降服……


    在這期間,朝廷也來阻止過秀吉渡海,而大政所也生病了……對秀吉而言,這的確是凶兆連連。最後他總算下定決心,自名護屋回京,可是一抵達大阪,就得知大政所已在他離開名護屋當天——七月二十二黃昏時去世了。


    命運一旦弄人,就難以止息。連秀吉這樣的英豪也不例外。曾自詡為“太陽之子”的豐臣秀吉,一抵達大阪城,聽前田玄以向他報告大政所的死訊時,茫然了好一陣子,端到麵前的茶都忘了用。


    “二十二日晨,大政所夫人特地把北政所和三好夫人叫到身邊,歎大人此次出征竟是今生永別。”


    “……”


    “大人患眼疾,兩次延遲出征時,大政所夫人就認定是訣別了。”


    “……”


    “但是她說,如果大人能平安回來,她就毫無遺憾了。故,希望大人不再動幹戈,平靜地度過一生,她一直這樣囑咐北政所夫人,然後就睡著了。”


    “……”


    “安穩的鼾聲持續到申時,太夫人呼吸突然紊亂起來,不久就往生了……這真是罕見。”


    秀吉仍是兩眼呆滯。他失去親人時,總會異乎尋常,鶴鬆死時就是這樣。他放聲哭泣,大聲悲歎,令人覺得他是個毫無顧忌的孩子。在這種時候,他不再謹慎、不再有顧慮,是天下第一狂放之人。因此,側近都認為,他這一回得知母親之死,定會狂態畢露,或會一邊大聲哭泣,一邊在大廳裏狂奔。當然,即使他在哭泣,也仍然是自負的。可是這一回,任憑玄以法印怎麽說,他毫無反應。


    “太夫人還對北政所夫人說……”由於秀吉沒有任何反應,法印有些焦躁,“大人可能至死都不會停止征戰。到時,要北政所夫人好生和江戶大納言商量,想法讓您得以安享晚年。”


    “……”


    “太夫人把德川大人當成自己的女婿,打心底信任他。”


    聽到這裏,秀吉喃喃道:“哦,她說要把我後半輩子托付給家康?”


    “是。望您二人像兄弟般和睦,安渡餘年。”


    “法印,關白替大政所送終了?”


    “是……這……”


    “他那時不在?”


    “是,關白沒想到太夫人這麽快就……那一日去狩獵了。”


    “狩獵?”秀吉的聲音尖銳了起來,“嗯?去狩獵了,來不及見外祖母最後一麵?怎麽處理後事?”


    “關白說……要趕快去蓮台野火葬。可是北政所夫人反對,她說要待大人歸來。”


    “依了北政所的指示嗎?”


    “是……是。”


    “可憐的母親……有孫子,孫子卻去狩獵;有兒子,兒子卻去打她最不喜歡的仗……隻有媳婦一人在身邊,多寂寞……”秀吉眼中掉下了大顆大顆的淚。這和鶴鬆去世時完全不同,是深感無常的哭泣。


    玄以法印屏息望著秀吉。秀吉這一回僅是飲泣,和鶴鬆死時他那種誇大的悲傷相比,完全像變了一個人。


    “法印啊,我是不孝子,不但沒有在母親身邊盡孝,還一頭紮進母親厭惡的征戰中。”


    “不。大政所夫人並未認為大人不孝,她隻是擔心大人罷了。”


    “或許兒女隻會令父母煩惱。”秀吉看來全身無力,頓時成了一個悲哀的老翁。


    法印也甚為悲傷,真想逃離此處,他別過頭去,道:“太夫人……一直對北政所夫人說,要她留意,照顧好大人的身體。”


    “她對我的身體,比我自己還留心啊。”


    “她們一直處得很是和睦。”


    “唉!因為我不在她身邊,她緊抓住寧寧。人是一定得抓住什麽,才能支持著活下去……這是我最近才深深體會到的。”


    “大人不要這樣說。大人要想想回到京城後怎辦?”


    “哦!太閣太過悲傷,無法安排母親的葬禮——如果天下人這麽說,那才是大笑話啊!”說著,秀吉又呆呆地瞪著虛空。


    是夜亥時許,秀吉昏倒。醒後,他下令於八月初六為大政所在大德寺舉行葬禮,七日在蓮台野火化。下令完畢,還沒來得及用飯,他靠著扶幾低低呻吟著,再次昏倒。


    城內一時大亂。有人認為,太閣這是因身體虛弱而病。甚至有人謠傳說,大政所的葬禮之後,便得考慮太閣的葬禮了。


    太閣的思緒已經模糊了,玄以法印這樣想著。半個時辰後,秀吉卻醒了過來;翌日,竟已恢複如初。


    他令人準備出海的船隻,又說為丁追憶母親,要去高野山建青嚴寺;另,回到京城後,要公布在伏見築城之事。說完後,他才出發前往京城。


    建青嚴寺自是不必說,在伏見築城就令人驚訝了。不過玄以認為,這是秀吉太要強,因此備覺無奈。就算如秀吉這樣的豪傑,也無法逃脫宿命。大政所去世,他下令建青嚴寺,又要在伏見築城,仿佛著了魔。朝鮮戰事未能讓他遂願,他卻一再勉強。


    秀吉從此時起,一定在私下考慮要和朝鮮與大明國議和之事。要議和,就不能在已答應給了秀次的聚樂第進行商談,而須有一個能迎接對方使節的場所,這就是他要在伏見築城的緣由。其真正的原因,還是出於麵子。


    秀吉向沒有參加出兵朝鮮的大名,按每萬石俸祿征收二十四名人夫,共征到三萬五千人,開始在伏見築城。這令眾大名頭痛,軍費增加的同時,又要承擔建城的費用,在有心人眼裏,此事甚荒唐。


    朝鮮那邊,與明軍的衝突逐漸升級。八月末,明使沈惟敬和小西行長在平壤就休戰開始進行交涉;而朝廷則派出菊亭晴季為敕使,前來勸阻秀吉前往名護屋。但秀吉還是在十月勉強又去了一次名護屋,因為有消息說明軍將領李如鬆、李如柏、張世爵、楊元等率大軍,已從山海關出發前往朝鮮。這讓秀吉再也無法在京城待下去了。


    在內憂外患之時,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在秀吉又一次到了名護屋,苦心思索如何扭轉戰局時,傳來消息說,被送回澱城的茶茶懷孕了。這個消息是由北政所寫信來告知的,秀吉不由一片茫然。


    不利的戰局、母親的去世、伏見築城……似乎要毀掉自己晚年之事,接二連三發生,在這十分緊張的時刻,此事何等令人意外啊。“難以置信!這又是命運的戲弄嗎?”或許這是茶茶因為不耐陣中的生活,不願前來名護屋而撤的謊?又或是,秀吉至今一直念念不忘的鶴鬆轉世投胎了?


    “她在蒙我。”秀吉把信丟給織田有樂,失神道,“不管虎肝多麽有效,我也不能再有孩子……有樂,茶茶那個家夥,她又懷了我的孩子?這種可笑的事情怎會發生?如真是這樣,秀次會怎樣……混賬!”


    有樂冷眼看著秀吉的狼狽相。茶茶當然不可能撒謊。她到底隻是個女人哪,鶴鬆丸死後,她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甚是賢惠。那個不可一世、傲慢、任性的茶茶變了,現在的她溫柔而癡心,頻繁地為已故的父母做法事。她頑固地認為,是死靈作祟,使得鶴鬆夭折。現在的她隻是一個平凡的側室而已。這樣的茶茶如說又懷孕了,當不是撒謊。


    “有樂,你為何不說話?我這個歲數,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大人的意思,是說不記得曾與她共衾?”


    “那倒不是……”


    “那麽,應該就是了。澱夫人總不會獨自懷孕。”


    “有樂,你真是要向我道喜?”


    “難道不是一件可喜可賀之事?”


    “唉!自從弟弟秀長去世以後,我就沒遇到一件好事。”


    “吉凶同道,福禍共倚啊。”


    “不,不。大納言秀長去後,接著便是鶴鬆……然後,母親又去。你突然這樣向我道喜,我怎敢接受?”秀吉低聲道,“不過,會是小姐,還是公子呢?”


    “還沒有出生,不知。”


    “因此我說,這不見得是件令人高興之事,孩子可能又會有些坎坷,斷不能得意忘形。”


    “那麽,暫且不理會此事?”


    “不。我自己寫信給北政所吧!”


    “這樣很好。”


    “我要告訴她,先不要高興。得意忘形時,若再來一個打擊,會受不了。”


    有樂想笑,卻笑不出。看來秀吉的自信已崩潰了,他害怕孩子又如鶴鬆丸。令人把紙硯送到秀吉麵前,有樂冷靜地看著他。秀吉的額頭上有熱氣冒出,很明顯,他為這個消息而激動。


    “該怎麽寫?若是男孩,叫什麽名字?”


    “憑大人定奪。”


    秀吉咬著筆尖,突然嗬嗬笑了起來。他似已忘了有樂在旁,不理會沾在唇角的墨跡,照例用自己那種奔放的筆法奮筆疾書,一氣嗬成。


    “若是個男孩……就叫他‘拾’好了。鶴鬆叫‘棄’,所以養不大……”


    “阿拾公子?”


    “阿拾公子……不能加‘阿’字,‘公子’也多餘,能不能養大還不知呢。也許他便是為了讓我傷心,來到這個世上的。”


    “不,是為了讓大人高興才來的。”


    “唉,就算是,也不能加‘阿’或是‘公子’之類,隻是叫‘拾’,叫他‘拾’。若不能活下去,還不如不出生好。”


    秀吉奮筆疾書,他在言辭上透出,這個孩子可能不吉。這老父親分明心中狂喜,卻要壓抑!有樂覺得甚是可悲。改變的不隻是茶茶一個人,秀吉也因相繼遭遇親人之死,逐漸變得可悲,如此一想,令人頓生無著無落之感。過去那個奔放自如的秀吉,他的自信究竟是何時,從何處來的呢?


    “我寫好了,有樂。”秀吉道,“當然,因為軍務繁忙,我不能去看他或去抱他了。這個消息讓我迷惑。豐臣家已有秀次這個嗣子了,這個孩子在我讓出關白之位後才出生,實在是麻煩。”


    “大人,孩子還沒出生,不知是少主還是小姐呀!”


    “就是,因此我才生氣。即使是兒子也不高興,就叫他‘拾’,也不要加‘公子’等稱呼。我這裏寫得很是明白。”


    “有樂不明大人的心思。”


    “哦?”


    “是,不稱呼您的兒子‘公子’……”


    “我對北政所下令:絕不要加‘阿’和‘公子’之類。”


    “大人變了!”


    “我沒有變,隻是想法改變了些。”


    “可是,有樂以為他便是鶴鬆轉世。”


    “哼,什麽鶴鬆轉世!有樂,像你這樣的人,怎會相信此類無稽之談?”


    有樂笑了,“有樂相信是大人對神佛的虔誠,把一度失去的少主召還了……”


    秀吉聽了這番話,拍膝笑了起來。他頗喜有樂這番話,眯著眼睛不停地笑,“有樂,你這些話可真是巧妙的迎合啊!哈哈。我對神佛的篤信,會使一度被召去的鶴鬆回來,這都是什麽鳥話啊。哈哈哈。如果生的是女子,就是母親回來了?好笑,哎,讓人笑破肚皮……”


    有樂很快恢複了冷靜,“不好笑,大人,死後有無靈,完全看人生前的心。”


    “好了,不要說了。好好,不管生下的是男是女,我都不讓他用‘阿’字和‘公子’的稱呼。就這樣吧。”秀吉說著,突然陷入沉思,不過他心情已變好了。連續的不幸和戰局的不利,大大動搖了秀吉的自信,毫無疑問,他在與動搖的信心痛苦搏鬥。


    此後,每當由朝鮮送來軍情,秀吉的意見都不同往常。澱夫人的懷孕或許戰勝了他的動搖。他欲相信,夜晚已過,清晨再度來臨……可是,有時這反而又成了動搖的原因。


    是年十二月十八,改元,年號文祿。文祿元年隻有十二天,接著就進入了文祿二年。改元的同時,秀吉又說自己要渡海,去和渡過鴨綠江來到朝鮮的明朝將軍李如鬆決戰。“晤……我又要有孩子了,怎麽能就此老去呢?我要站到陣前去,一腳踢散大明軍。”之後他真的派黑田長政送信,說三月要渡海征戰。


    可是,文祿二年正月起,就諸事頻頻。


    正月初五,正親町太上皇駕崩,同一日,明將李如鬆和朝鮮軍配合,一起進攻平壤……兩個消息幾乎同時抵達名護屋。


    在平壤,有小西行長頻頻謀劃議和之事。行長認為,如果敗給明軍,非但秀吉沒有麵子,諸將也會陷入難以預料的苦戰之淵。


    “畢竟我不去不行,奉行們頂什麽用?”秀吉有時放出大話,有時耀武揚威舉行茶會,可是,他的鬢發迅速變白,衰老得甚是明顯。


    小西行長於文祿二年正月初八在平壤被圍困,大敗於燒了牡丹台的李如鬆。同時,明朝的先鋒錢世楨等又渡過大同江南進。留守朝鮮京中的石田三成、增田長盛等,也在這個時候與黑田、加藤、小早川諸將撕破臉皮,但為了挽回頹勢,不得不於正月二十一暫且退回京中。


    不管什麽戰爭中,總會發生諸將意見不和的情形。然而,這次的戰爭,小西、石田、增田等一開始就相當清楚其不利形勢,不過都不敢與秀吉明言。加藤、小早川、立花、吉川、黑田諸將則不知這背後之事,開始時尚充滿鬥誌。兩方不和,一方為了能早日議和而焦躁,一方卻以武士的心境勇往直前。


    正月二十一在京城舉行會議,雖然很多人不情願,卻不得不承認事實真相。


    正月二十六,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吉川廣家、宇喜多秀家、黑田長政等在碧蹄館遭李如鬆的反攻而敗走平壤。同月二十九,與鍋島直茂同抵京城的加藤清正,於二月十六再度為李如鬆所破。小西行長、黑田長政、石田三成等重建攻打幸州山城陣容……


    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這些戰報才送抵秀吉麵前。此後戰敗之報頻傳。秀吉的後悔,恐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有時,由陣中敗逃回來的步卒和民夫,要比失敗的消息更先抵達國內。缺糧甚是嚴重,糧秣運送能力決定了軍隊的命運,這已不是隻靠豪言壯語能解決的了。秀吉不免頗為焦躁。


    秀吉於三月初命令毛利輝元在釜山領取兵糧,向全軍配發。在朝諸將於三月十六上書說人夫短缺,請求秀吉延期渡海。秀吉於四月初三取締了懲罰逃兵的命令;四月十二,下令原渡海所用兵船改為運糧船,向在朝軍隊輸送糧草,宣布暫停渡海;此後,命令大軍從朝鮮京城撤退,嚴令在釜山浦的淺野長政護送軍糧,迅速遣返。


    連登陸時一氣攻下來的京城,也必須放棄。撤退期間,還須想出議和的條件。


    以前和小西行長見過麵的明使沈惟敬,和行長於四月十二再度相會於龍山,討論議和事宜。此時秀吉已充分意識到戰局的不利,卻不願承認。他前半生的輝煌,正在發生急速而奇異的變化。


    五月初八,石田三成、增田長盛、大穀吉繼、小西行長等,為了商量議和的條件,留人與明使沈惟敬在釜山周旋,自身則回到了名護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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