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朝鮮戰事大大改變著豐臣秀吉命運之時,澱夫人的命運,也有了意想不到的轉變。


    茶茶因為鶴鬆丸的夭折,在名護屋的營陣當中,成了一個平凡的側室。和她一起到名護屋的鬆丸夫人,反而更能接近秀吉,從而更是受寵,極力地擴張著勢力。兩人都是沒有孩子的側室,而在容貌和才華上,鬆丸夫人或在茶茶之上。


    當然,現在茶茶已無那種強烈的鬥誌和妒心。鶴鬆丸之死在她心裏造成的創傷比這些要大得多。鶴鬆丸到底是為了什麽來到這個世上?她曾經一度以鶴鬆丸生母的身份,做著將來能繼承關白家的美夢,可很快就隨著鶴鬆丸的夭折而失望了。


    鶴鬆丸死後,孤獨纏繞著茶茶,她現在不斷做法事,也與此有關。茶茶原本相信人死後不會留下什麽,因此,她仿效信長,幾從不祭拜已故的親人。而現在,由於失去孩子的打擊,她迷茫了,竟然開始相信陰靈。


    秀吉似乎還忘不了鶴鬆丸,閨中也有著一些可疑的傳言。秀吉懷疑,鶴鬆丸並非他的親生兒子,而是茶茶不知同何人私通所生之子,唯神佛清楚這些。神佛憐憫一心認為這是親生子的秀吉,便把孩子帶去了黃泉,換言之,神佛在借此懲罰茶茶。秀吉不是以開玩笑的口吻,也不是以認真的口吻與茶茶說這些,茶茶並未強辯,隻是痛苦地算著死去兒子的年齡。


    可是,這一次卻不同了。秀吉出發去名護屋,是在十月初一,也就是說,他在出發之前,便令茶茶懷了孩子。茶茶陪著秀吉回到大阪後,馬上搬回澱城,秀吉來到澱城,是在……她想到這裏,內心就不由得顫抖起來。


    澱城內庭並非如大阪城內庭那般,嚴密監視男子出入。如秀吉生疑,且孩子在八月初十以後出生,秀吉會真的懷疑這個孩子的血脈。


    茶茶匆忙把自己懷孕之事告訴了大阪的北政所,表示想搬到大阪城去生孩子。她還在案上放了一尊小小的觀音像,不斷向觀音祈禱。


    按照茶茶的性情,比起孩子的事情,她應對朝鮮的戰局更感興趣。可是自從發現懷孕,她已對戰事毫不關心了。對她而言,孩子的出生遠比戰事的勝敗重要。


    經過一係列變故,茶茶的性情已有了很大的轉變。起初她自以為是、任性傲氣,但自從鶴鬆丸死後,她就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女人。然而,知道自己懷孕後,她又仗著太閣的威名,擺出比未嫁時及鶴鬆丸在世時更威嚴之態。


    北政所好一陣子都沒有回信,茶茶就派了大藏局到那裏,以嚴厲的語氣談判:“正因為您是正室,澱夫人才先來請示您,沒有直接向大人報告。已故少主的生母再次懷孕一事,請您盡快通知大人,並把澱夫人遷到大阪城待產。”


    如果北政所猶豫不決,就是意味著要讓茶茶自己派使者去秀吉那裏。但她責備大藏局:“太閣大人現正為戰事忙得不可開交,我已通報他了,現在隻能等待。”


    茶茶得到這個回答,整日惴惴不安。


    側室不隻有茶茶一個。其他那些側室都站在北政所一邊。“這個孩子,是大人不在時懷的。”這個謠言一旦出去,可不是那麽容易消除的。孩子定會在懷胎十月後就生下來嗎?也有比預定日子晚些的情況,而一旦如此,謠言就會毀了這個孩子的前途。而且,豐臣家的嗣子已定,但若又生下男孩,秀次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茶茶的言行舉此雖逐漸傲慢起來,不過她並未忘記對側室及關白家應盡的禮數。


    五月,秀吉派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接待來名護屋的明朝使節謝用梓、徐一貫等,自己正絞盡腦汁,想如何在不傷及顏麵的前提下講和。


    北政所於五月三十通知說秀吉來信了,要大藏局去一趟聚樂第。茶茶馬上派了她去。


    北政所把大藏局迎進屋子,麵帶微笑道:“澱夫人身體還好?”


    寧寧可能也聽到了很多謠言,大藏局也明白這些,就把微笑理解成了嘲諷,道:“很好,一切都很順利,可是……”


    “可是什麽?”


    “因為太閣大人不在,她腹中的孩子很可憐哪。如果大人在,一定會為孩子慶祝。”


    “大藏局,關於這個,你還是少說為妙。”


    “奴婢驚訝夫人會這麽說。太閣大人那麽想要親生血脈,而今這孩子就快到來了……”


    “住嘴!即使澱夫人心有不滿,也輪不到你來多嘴!大人現在出征在外!”


    “可是,回信實在太慢了……”


    “大人軍旅勞頓,要盡量不去煩他。”


    “因此,才請夫人答應讓澱夫人來大阪城待產啊。”


    “你要知道,女人的內庭本就多些麻煩。”


    “夫人的意思……”


    “連你都焦躁起來,謠言就會更加嚴重了。為何不信我?安靜地等候消息吧。”這樣說著,寧寧露出微笑。


    可是大藏局看了這笑,猛然變了臉色,“這麽說……這麽說,夫人也相信那些無稽之談了?”


    “什麽無稽之談?”


    “這個我不能說。”


    “你說吧。”老實說,寧寧其實並沒有聽到什麽謠言,所聽到的,隻不過是對於茶茶懷孕之日的猜測而已。可是,大藏局既然已說出“無稽之談”,就不能置之不理。


    大藏局咬著嘴唇,一直望著寧寧,滿含憎恨和狼狽,“夫人真想知道,我便說了。犬子修理曾經幾次參見澱夫人,雖然是我自己的兒子,別人要這麽說,我也沒有辦法。”


    “到底是什麽事?”


    “夫人,我就直說吧。澱夫人的孩子若是男孩,那就是在詛咒太閣……謠言是這麽說的,可是,犬子不是這種人。”


    寧寧甚是訝異:“澱城有這種謠言嗎?”


    大藏局的兒子大野修理亮,寧寧也見過他一兩次,並不太喜歡。此人打扮起來,狀若侍童,侍女們都很喜歡他。如果有這種謠言,大藏局為什麽不用更冷靜的態度來消彌它?吃驚的不隻是寧寧,一旁的孝藏主也屏息看著二人。


    令人困窘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大藏局認為,寧寧知道這個謠言,才故意揶揄她。


    “有這種謠言?”寧寧覺得一股血氣往上直衝。本來她就不喜茶茶的性情。茶茶喜歡耍小聰明,任性而自私,這完全為她所厭。而這樣反能左右秀吉,更令她受不了。如果謠言傳進秀吉的耳裏會怎樣?秀吉在男人對決的戰場上甚是果斷,可一旦起了猜疑,就十分執拗。或許光是這個傳占,就將使得秀吉的後半生和此子的命運,都變了顏色。


    “夫人,您也懷疑我大藏母子嗎?”


    “你說什麽?哼!”寧寧嚴厲地斥責著,閉上眼睛。有些時候,微不是道的小事反比驚天動地的大事更具破壞力。這種時候,她究竟該怎麽辦?若從女人的角度出發,以此嘲笑秀吉,又會覺得自己甚為可憐。寧寧不由生起氣來。可是,茶茶懷孕,秀吉之子要出生,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或許茶茶也擔心這些謠言,才心浮氣躁。寧寧想到這裏,逐漸恢複了冷靜。她不喜與茶茶及大藏局相提並論。她先前就一直下著決心:要以正室的名義,像母親一樣對待秀吉。


    “孝藏主,把大人的信拿來,我想讓她看看。”寧寧沉穩地說著,再度露出柔和的笑容。


    孝藏主靜靜地拿過信。大藏局一直敵意地注視著寧寧。今日若不把信給她看,隻是傳達信件大意,大藏局定不會信。


    “其實,讓你看這個並不好。”寧寧遞過信時,大藏局全身僵硬了,隻應了一聲。“可是如果有你所說的謠言在散布,就非給你看不可了,待會兒再說吧,你先讀這個……”


    “遵命。”大藏局恭恭敬敬接過信,開始讀。這的確是秀吉的筆跡。他那很難看懂的漢字和假名混雜的信,大藏局曾經讀過好幾次,都是秀吉寫給茶茶的。她讀著讀著,肩膀開始抖了。上麵沒有一句對茶茶懷孕表示高興的話,也沒有寫他對將要出生的孩子的情感,僅寫著:“聽說澱夫人又懷孕了,但那不是秀吉的孩子。秀吉沒有孩子,歸根結底隻是茶茶一人的孩子,就以這種想法來處理此事吧。”


    不隻如此,下一段更讓大藏局驚心:“又:這個孩子的名字,就叫拾,好了。但是叫他時,決不能尊稱,隻能叫他‘拾’。我很快就要凱旋了,願你開心愉快。給寧寧。”


    寧寧等大藏局讀完後,道:“這些話的意思,你終是不會明白的。”


    大藏局一直緊咬著嘴唇,恭恭敬敬把信還給寧寧,點點頭。


    “夫婦之間的很多話,隻有夫婦才能了解。”


    “那麽……那麽,這信的意思是說,澱夫人不能在大阪生產了?”


    “誰說不能?這封信上說了不能在大阪生產?”


    “但是,信上說,這是澱夫人一人的孩子……”


    “信上雖說,可是隻靠女人一個人可生孩子麽?”


    寧寧又笑了起來,可是大藏局的情緒卻更加激切:“那麽……夫人和太閣大人都認為這個孩子是修理的?”


    “嗯?你說什麽?你怎可說這樣的話?你看不出,字裏行間都洋溢著太閣大人的興奮之情啊,他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人的理解能力各有其限,大藏局無法理解寧寧的話,“夫人是說……大人很欣慰?”


    “是,大人的心,要我才讀得出來。這封信便是表示他很高興,卻很不好意思說,在壓抑著。”


    “可是,上邊寫著是澱夫人一個人的孩子。”


    “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不過,我卻相當清楚。就是因為如此,才說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要叫‘拾’。”


    “不能加上尊稱……”


    “你把這個旨意告訴澱夫人,叫‘拾’,乃指把別人遺棄的孩子撿回來的意思。”


    “遺棄的孩子?”


    “對!鶴鬆起初叫‘舍’,太閣大人認為棄兒可以養大,可是,他竟夭折了。因此,他這一次是把棄兒拾回來養育的意思。你好生對澱夫人說,生下來,就把孩子暫時丟棄……”


    大藏局謊忙打斷北政所的話:“這麽說……澱夫人生產後丟棄……再在大阪撿回。夫人是這個意思嗎?”


    “你說得對極了。”北政所出聲笑了。大藏局更覺尷尬之至,或許她本身也在懷疑,如果孩子是修理的,夫人這些話,就令人喜憂參半了。


    “大藏局,剛剛給你看了這封信。一直到大人凱旋歸來,我都要代大人來管理一切。明白嗎?”


    “是……是。”


    “請澱夫人挑個好日子,早些移到大阪城西苑吧。”


    “要搬過來?”


    “是,同時,不可讓外麵的男子接近她,要安靜地待產……祈禱平安生產,可在伊勢的大神宮依古禮舉行。我已明令本地一個叫飯尾彥六左衛門的人,仔細地去檢查娩室準備的一切用品,也已安排陪澱夫人去神宮的人。”


    “在大神宮祈禱……”


    “是的,因為這是太閣大人的孩子。”


    “可是,一生下來就要丟棄?”


    “對!生產後,暫時丟到城外,再馬上叫鬆浦讚岐守拾回。這些事都已經安排好了,趕快搬到大阪的西苑去吧。明白嗎?”


    “是。”大藏局回答著,可是仍然一臉疑惑。


    寧寧打算控製住自己的感情,以正室的身份,配合秀吉。秀吉定會感到滿足,衷心感謝她。


    “叫他‘拾’”,在這一句話中,蘊藏著秀吉所有的念想。能準確地理解他的心意的,天下唯有寧寧。要大藏局明白此意,似乎很勉強。她尤其不懂秀吉信上的話:“我已經沒有孩子了。”


    這似意味著,秀吉老了,已經沒有“種子”了,因此,生下秀吉之子的,是茶茶一人。如果北政所自己不能生育,可是鬆丸夫人及一些年輕的側室,如加賀夫人和三條夫人等,也未生孩子,又是什麽原因呢?秀吉大約知道內中緣由,才如此言之。


    大藏局的兒子大野修理經常到茶茶身邊伺候。兩人像孩子似的玩雙六、出席酒宴、跳舞。修理是風雅之人,侍女們也常把他掛在嘴邊,也有人請他寫文章。可是,他並沒有接受寵愛的機會……大藏局記起修理有一次在內庭,照顧因喝醉酒而頭痛的茶茶。男人和女人若想避人耳目,自會想出各種法子……因為有此疑惑,大藏局自無法理解寧寧弦外之音。


    大藏局吃了茶點,退出聚樂第,還在轎中仔細思慮。丟棄後又撿回來的習慣,在百姓中,是經常有的事,不足為奇。可是把撿回來的孩子叫“拾”又不能尊稱,實非尋常。然而,秀吉嚴命連下人都不能對孩子加尊稱。如果這是因秀吉知道此子非親生,為了防止茶茶的醜聞泄露到世問,才壓抑住憤怒下的指示……大藏局卻忘了秀吉在失去鶴鬆時的極度沮喪。不加尊稱,乃是秀吉害怕在大喜之後又會大悲。世人常說,悲喜同途,賤名好養,可是,她無法明白這些。


    在轎子快抵達澱城之時,大藏局的不安更加強烈:太閣大人確對茶茶這次懷孕抱著懷疑,若是這樣,當大人凱旋歸來,會如何處置這個叫“拾”的孩子呢?澱夫人和修理又會怎樣呢?一旦進了大阪城的西苑,被稱為西丸夫人以後,茶茶就完全任人擺布,甚至有性命之憂。大人又豈能放過修理?必會令他切腹。大藏局愈想愈怕。


    但遠在九州的太閣大人怎會知道這些?不就是北政所去通報的嗎?大藏局想著,全身的血直往頭上衝。她已認為,北政所背地裏煽動秀吉,表麵上卻說期望澱夫人平安生產,且已設下圈套,其毒如蛇!


    轎子進入燈火通明的城門時,大藏局已經意識不到酷熱了,唯心中燃燒著對北政所的憎恨:出身卑賤的北政所出於對茶茶的嫉妒和憎恨,設計了殘酷的陷阱,並暗暗等著大家入彀……


    大藏局下了轎子,止住出迎的侍女們,直奔茶茶的房間。四邊的門都敞開著,有最近才來服侍的小野的阿通、正榮尼和饗庭局,修理竟也赫然在座,眾人正聽阿通說話。大藏局冷冷道:“打擾了,我有話單獨對夫人講。”


    “等等好嗎?”茶茶說著,倚著扶幾。澱川吹來的風比京城的風更涼快。


    “不,十萬火急,非馬上說不可。修理,帶大家下去片刻。”


    阿通停止了說話,饗庭局也站了起來,“那麽大家暫時退下去,歇息片剡吧。”


    待眾人離去,茶茶迫不及待地問:“她說不能去大阪嗎?”


    大藏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夫人,請注意,不可讓修理靠近您。”


    “嗬嗬嗬,為何?因為那些謠言?”茶茶嘲諷似的探身出去,笑了。


    大藏局緩緩道:“我明白夫人的心意。夫人很照顧我兒子。可是,如果因此而生起謠言,甚至危及夫人和將要出生的孩子,便會出大事。”


    茶茶臉上浮出蒼白的微笑,“有人想中傷我?”


    “是。我在北政所那裏看到大人的信。”


    “大人寫些什麽?”


    “大人說:他沒有孩子。”大藏局自覺這話萬分殘酷,定定看著茶茶。如果茶茶與修理有瓜葛,就不會若無其事地聽著這些。


    “嗬嗬。”茶茶露出複雜的表情,笑道,“還有什麽?”


    “他指示說,生下來的孩子,是夫人一人的孩子,令北政所依此處置此事。”


    “我一個人的?”


    “是,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大人的筆跡。”


    “我一個人的孩子?”茶茶疑惑地歪著頭想了良久,方道,“因此,不能在大阪生產?”


    “不,要趕快搬去大阪,住進西苑。”


    “哦,信上這麽寫的?”


    “不,這是北政所夫人的吩咐。信上倒是沒有什麽指示,大概北政所夫人沒有和大人細論此事。”


    “哦。”


    “還有,生出來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拾’。”


    “拾?”


    “連下人都不能尊稱,隻能叫‘拾’。夫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太閣大人的兒子,卻要下人不必尊稱,還說大人本身沒有孩子,是夫人一人的?”


    茶茶一直靠在扶幾上,屏息思量著。大藏局看著她的樣子,胸口像被刺了一般:大概茶茶自己也不確信此子為秀吉血脈。


    “夫人,您在想什麽?若不想想辦法,生下來的孩子會成為麻煩。”


    任憑怎麽催促,茶茶就是一動也不動。大藏局的不安逐漸加深。


    良久,茶茶突然笑了。夕陽投射在她平坦的額頭上,連浮現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可見她有多激切。大藏局不由得毛骨悚然:莫非夫人被逼得瘋了?


    茶茶壓住笑聲,道:“大藏局。”


    “在!奴婢嚇了一跳,夫人突然這樣笑。”


    “連你都那樣想,謠言當然會流傳不止了。”


    “夫人……您說什麽?”


    “連你都懷疑我和修理。嗬嗬,我覺得頗好笑,不,可歎!”


    “……”


    “謠言是對這世間的不信任,也好!”


    “夫人這話……可怕。”


    “不,我今年二十六,修理更適合做我的夫君。可是大人已年屆花甲,現在竟生出大人的骨肉……謠言就是對世事的不信。”


    “夫人,即使如此,也不要這般說笑,太可怕了。”


    “有甚可怕的?我現在正想此事啊。”


    “何事?”


    “如果孩子是修理的……”


    “請夫人莫要說了,若傳入他人耳內,恐有殺身之禍。”


    “哼!若是修理之後,我就不需去麻煩北政所,可以暗中培養成小藩大名之子。如今,就是因為這是太閣之子,還沒有出生,便惹出這麽多麻煩。”


    “唉!夫人莫要再說這些話。”


    “如是個男孩,他甚至必須背負關白的怨恨,這會是孩子的願望嗎?”


    “請夫人——”


    “大藏局,人不能生於想生之處,亦不能死於想死之時……接下去說,北政所還有什麽指示啊!”


    茶茶壓低聲音,“我若不是大人的側室,不是信長公的外甥女、淺井長政公的女兒,大藏局,難道你做不得我的婆婆?”


    大藏局不由雙手掩麵,嗚咽起來。她依然沒有除去懷疑,茶茶似真心喜歡修理……大藏局有一絲快樂,又有無限悲哀和難過,隻哽咽道:“夫人,北政所夫人說,夫婦之間的信函,隻有夫婦才能明白,那封信除了她,沒有人能讀懂。”


    兩個須麵對各種不滿與不公的女人,終於冷靜下來。自然,茶茶的內心隨時會生起怒火,現在卻必須聽北政所的吩咐——北政所有不容人違抗的權威。


    “她是北政所啊!”茶茶道。


    “首先,趕快搬到大阪,住進兩苑。”大藏局道。


    “這正是我的希望。”


    “依大人的指示,為孩子取名‘拾’”


    “隻好如此了。”


    “北政所夫人所說的隻有夫婦才能明白的事,可能就指這個。總之,祈求平安生產的儀式在伊勢大神宮舉行。北政所夫人會依古禮,詳細安排諸事。同時,生下來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要暫時丟到城門外去……”


    “我隻管生就是。”


    “正是。一旦丟出去了,再由鬆浦讚岐守拾回來養育。”


    “這麽說,又成了北政所的孩子了?”


    “不,她未說,因為太閣大人的信裏寫著,這隻是夫人您一人的孩子……”


    “這若是真的,該多好。”


    “北政所夫人不隻是這個意思。”


    “還有什麽?”


    “她的意思好似是說,生下來,待大人凱旋歸來後,再作商議……”


    “商議什麽?”


    “一定是想讓大人相信,孩子的父親不是他……”


    茶茶沒有回答。因為是丟棄後拾回,所以叫“拾”她覺得這裏頭隱藏著秀吉對孩子無可奈何的疼愛。“我生的孩子,不能給北政所。”


    “可是,如果她說要給她,還是必須給,如果拒絕,就真的是您一人的孩子了。”


    “嗯?我覺得大人說:這是他一人的孩子——另有深意。”


    “另有深意?”


    “大人新建了伏見城……他想要我陪著孩子住在那裏。”


    “哦?”


    “如果是豐臣氏的孩子,就必須在大阪。可是,已經決定由秀次為嗣,自然,這就是我一人的孩子了。”茶茶對自己的話感到吃驚。


    唉,這或許才是秀吉真心……這麽想著,陰霾從茶茶眼前緩緩消退了。不管什麽事,秀吉總喜歡出人意料,若他因茶茶懷孕而狂喜,會有什麽吩咐?茶茶對秀吉之言的理解,和大藏局完全相反——秀吉可能忌憚秀次。


    關白秀次比秀吉單純得多。他一旦知道秀吉有了親生兒子,必覺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甚至會鋌而走險。其重臣和隨從也會從旁煽風點火,其結果實難逆料。秀吉必已有了這些心思,才故意說,不是他的兒子,是茶茶一人的……


    所謂茶茶一人的孩子,絕不可繼承豐臣家業,隻是以茶茶之子的身份,頂多分得一些家產罷了。此中天機,何人可知?茶茶心中豁然開朗。


    大藏局眼睛閃閃發光,還在苦苦思索。茶茶覺得她很是可笑。茶茶明知秀吉迷戀自己的年輕,也清楚他因失去鶴鬆而萬分悲痛,而對於這一次的懷孕,他絲毫未有喜悅之情,究竟是何原因?


    如果茶茶能更洞明世事,當然會立刻明白北政所的深意。北政所依秀吉所言,要把孩子命名為“拾”。而祈禱平安生產的場所,則選擇天下第一的伊勢神宮。若明白這些,她自應對北政所感恩涕零。可是,她先前全然不曾想到這些。


    “夫人,您笑什麽?”大藏局不快地問。


    茶茶好似變了一個人,欣然道:“嗬嗬嗬,我明白了,很好,我不會輸。有辦法……”


    “有辦法?”大藏局疑惑地反問,茶茶又呆呆道:“趕快叫饗庭局和正榮尼來,大家來商量商量,快些!”說著,她突然想到小野的阿通還在等著,便道:“讓阿通回去,說今日有重要的事,以後再找她……快去!”


    大藏局疑惑地站了起來,她以為茶茶想找人商量,才要叫兩人來。


    饗庭局、正榮尼和大藏局三人,俱是茶茶的心腹。大藏局出去了,茶茶兩眼空洞地注視著虛空,偶爾叫出聲來,她臉色蒼白,神色可怕。


    三人進來,茶茶揮揮手,很快地對大藏局道:“你先莫要插嘴,我要先問她們二人。”


    “是。”


    “兩位聽好:大人對孩子的事,有吩咐來了。”


    “恭喜!”正榮尼回答道,“那麽,要夫人馬上搬去大阪了?”


    “是,搬進西苑待產,北政所夫人會安排一切。但大人的信上有些令人擔心的話。”


    “什麽話?”饗庭局探出身,聲音緊張。


    “信上寫著,這不是他的兒子,是我一個人的,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您一人的孩子……”正榮尼和饗庭局沉吟著,對視了一眼。


    “貧尼明白!這可能是大人的計策,不想把這個孩子交給北政所……”正榮尼回答,饗庭局舉起手阻止她,道:“我不認為這樣。我想,大人大概害怕生下來的孩子如是男兒,會引起新關白的嫉恨。”


    茶茶笑著輪流看看三個人。看來,三個心腹各有各的看法。饗庭局的想法和茶茶最為接近,可是,正榮尼所說的情形和大藏局的不安,也絕非沒有可能。


    “大藏局,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我認為她們兩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晤!因此,我才想和你們三人商量。取名之事暫且不管,但三個人三種回答,對即將出生的孩子也不好。我是想確定大人的真意……”


    “哦,難道夫人要去九州問候大人?”饗庭局問道。


    這話太出人意料了。去九州陣中親問太閣大人,對這三個老女人而言,實是超出了常規。可是,茶茶並不怎麽介意:“石田治部應由朝鮮回到陣中了吧?讓治部去問好了,問大人為何給出謎一樣的吩咐。是我一人的孩子就算了,可是,為什麽叫‘拾’,又不許別人尊稱。他的真意很難明白。因此,我怕這會成為生產的障礙……如此這般修書一封,令治部去問。我會修一封請托治部的書函。”


    三個女人屏息,麵麵相覷了好大工夫,三人都還不明白詳細的情形。半晌,茶茶又道:“若生下男兒,大人不在期間,遭到北政所和關白的憎恨,恐也無法養大了。此事要如何處理為宜,希望治部有些意見,因此,為了日後,才要通過治部。”


    三個人不停點頭。饗庭局道:“這麽說,此事不隻是夫人自己的事,對豐臣氏而言,也是大事一件啊。”


    “這當然是一件大事。”大藏局附和著。


    三個人的想法還沒有合而為一,可是,三個人都誤會了秀吉,卻是事實。她們害怕北政所和關白秀次會以生下來的男兒為敵,便修書給秀吉。這種場合,身邊若無冷靜通達之人,胡亂想象,加上感情用事,即會萌生悲劇之芽。


    “畢竟大人還是懼怕北政所夫人。”


    “不,北政所夫人身後的加藤、福島、淺野、黑田等侍童出身的人,比她更為可怕。這些人都把她當母親,都站在她那一邊。”


    “這麽說,北政所夫人一定謀劃著把攻打朝鮮的首功,由小西攝津大人身上轉到加藤身上。”


    “我也不能示弱。看來,不隻是石田治部,此事也要告訴小西大人、增田大人才好。”


    “我們應該考慮叫誰送這封信才是。難道要叫快馬?”三個人當中,還是饗庭局最現實。


    “是啊,誰去合適?”正榮尼皺起眉頭想著。


    她們喋喋不休了半天,可是一旦考慮到使者之事,就不安起來。她們不認為這是一件好事,萬一泄露給北政所和關白秀次,該如何是好?三人都憂心忡忡。


    “沒有人嗎?”茶茶催促著,三個人對望了一眼,卻是無語。茶茶突然拍拍膝蓋:“有了!修理便可。大藏局,你好生對修理說,要他悄悄出發,表麵上是去向大人表達我能搬到大阪去的謝意,這麽一來,就不會有何不妥了。”


    大藏局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對她而言,最怕的便是讓修理在茶茶身邊。世間的謠言可殺人,何況二人都還年輕,且茶茶的任性時常予人不軌之嫌。若有什麽不是讓侍女們看到了,那才是不可收拾。她遂道:“好吧,就派修理去吧,修理一定願為夫人效力。”


    “這樣甚好,對了,我們怎會忘了修理呢?”饗庭局和正榮尼對於派遣大野修理的事都無異議。


    大藏局退到修理待的房間時,阿通已經不在那裏了,被侍女們圍住的修理,正在逗大家開心。大藏局滿麵嚴肅道:“修理,夫人有事,你要到名護屋出使去。”


    大藏局把侍女們屏退。她認為這是使二人分開的方法,對自己的說辭甚為坦然:“在孩子還不知是男是女時,關白和北政所夫人等好像在謀劃什麽事……你也知道,北政所有很多小嘍囉,像加藤、福島、黑田、淺野等。可是,夫人沒有這些人。你現在帶著我們三人的信函,悄悄去見石田大人,告訴他夫人托付他,無論如何請他幫忙。”


    “孩兒……去九州?”


    “你怎這般臉色!這是夫人的大事啊!這個時候不拿出誠心,還待何時?你記住,不要讓信被敵人奪了!”她不知不覺說出“敵人”二字來,毫不覺危言聳聽。


    人與人之間有利益的衝突,這些衝突若發生在感情用事的閨中女人身上,就無可救藥了。秀吉也防備著這一點,在所有的場合,他都以北政所為主。除了明確正妻與側室的身份外,並無其他能避免暗鬥的辦法。鶴鬆丸的誕生倒還沒有什麽,可是自從澱夫人再懷身孕,女人們終於失常了。秀吉本身也似有些糊塗。


    此時的秀吉,正忙得團團亂轉。


    他令小西行長準備和議,預定於五月二十三會見來到名護屋的大明國使節,同時必須考慮接待明使細節和戰場的善後事宜。這若是一場勝利之戰,自會遊刃有餘,可是因為逐漸陷入苦戰,他必須保全顏麵去和議。


    文祿二年六月十九,秀吉招待明使泛舟。他想說日本並不缺少船隻,多多少少有示威的意思。十日後,在特意由京城運來的黃金茶室裏,舉行茶會招待他們。在戰場上,他命令加藤清正,歸還俘虜的二王子,在交涉中又不得示弱,對晉州城發動總攻……他一麵想著各種應急對策,一麵和議。


    秀吉認為,茶茶此時按著北政所的吩咐,已進入大阪城,等待平安生產了。當然,他甚為擔心那個孩子,一想到那可能是個男兒,胸口就會疼痛不已。秀吉和議的條件如下:


    迎明帝公主為天皇之後;官商船隻互相往來,大力發展貿易;明日兩國交換誓詞,互通友好;京城及四道歸還朝鮮,另四道割讓與日本;朝鮮送一王子及一兩個大臣來日為質;交還朝鮮二王子(已實施);朝鮮立誓永不叛日本國。


    現在正是讓明使答應這些條件的關頭,也是秀吉忙得團團亂轉之時。


    酷暑灼人的文祿二年八月初,大阪城誕生了豐臣秀臣的骨肉。命運之子出生之後,故意被丟棄,後由鬆浦讚岐守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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