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遲卻笑了下:“我經營著憑欄閣這樣一個巨大的風月場所,那裏麵每天都在上演著愛恨情仇的戲碼,或荒唐,或真摯,我身處其中,孰真孰假,還分得清楚。”


    林痕張了張嘴:“……你怎麽看出來的?”


    容遲不答,而是自顧自同林痕碰了碰杯子,說:“來都來了,痛快喝幾杯再走吧。”


    容遲的表情無懈可擊,卻又偏偏像寫滿了“了然”,林痕抿著嘴,沒有應,也沒再起身。


    “我相信你看出來了,顏喻是一個很心軟的人,”容遲說,“若是不熟悉,他就冷臉待人,可一旦熟悉起來,他幾乎就會無底線地縱容甚至寵溺。”


    林痕讚同地點頭。


    他早在六年前就發現了。


    容遲喝了口酒,又問:“除此之外,你覺得顏喻是怎樣一個人?”


    林痕垂眸想了想,道:“像一隻貓。”


    他怕容遲不理解,又解釋道:“防備心很重,傲嬌有,矜貴也有,不怎麽願搭理人,也不太願放下身段,若是有人哄著,就會……”


    林痕皺眉思索,想找個合適的形容,可是無果,隻得道:“才會袒露柔軟的一麵。”


    “哈哈哈哈,挺形象,就是這樣,”容遲突然大笑,笑過之後又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問,“那你知道他以前是什麽樣子的嗎?”


    林痕表情空白地搖頭。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講完你就知道了。”容遲又說。


    林痕挺想聽的,可一想到容遲所說所做的目的,又開始抗拒。


    但容遲根本不理他,自顧自回憶起來。


    他講的是和顏喻的初見。


    應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吧。


    他從小就不被待見,明明是個男孩,偏偏又弱得很,說難聽了就是嬌氣,和嬌氣相配的,是他那張和貧寒很難沾邊的昳麗容貌。


    街坊鄰居都說,他該是個女孩的。


    父母不待見他,反正他們已經有能傳宗接代的兒子了,於是就把他賣到了憑欄閣。


    他臉好,開價高,足足賣了三十兩銀子。


    父母拿著錢走了,他被關在柴房,先用三天的不吃不喝削削銳氣。


    然後被半死不活地拉出來,洗了個澡,喂了口飯,綁到一群公子哥麵前開始競價。


    競的是所謂的第一夜。


    他吃完飯好歹有了點力氣,想破口大罵,可是嘴被封上了,於是他把所有的力氣用在瞪人上了,可是沒有用,他心裏清楚得很。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顏喻被一群公子哥簇擁著進來。


    不是容遲想注意,而是顏喻太顯眼了。


    當時的顏喻才十五六歲,不知是不是發育得太晚,臉上還有一點點嬰兒肥,可能是又羞又憤吧,一臉紅彤彤的,紅意都漫到耳朵上了。


    顏喻身邊的公子哥一個賽一個懶散,衣襟鬆鬆垮垮,頭發也淩亂至極,偏偏顏喻不是,衣襟緊緊裹著領口,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


    在一群妖魔鬼怪麵前,竟然像個還沒斷奶的小孩。


    過了會兒,不知那些人說了什麽,顏喻憋得脖子都紅了,引得一群人哄堂大笑。


    下麵熱熱鬧鬧,一點也沒耽誤拍賣的進行,眼看快到尾聲,那個最高價的肥腦袋正期待地搓著豬手。


    他嗚嗚叫著,本意是反抗,卻恰好引來顏喻的注意。


    顏喻皺了下眉,立馬有人湊到他耳邊,像是在解釋原由。


    聽罷,顏喻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應該是生氣了,氣得連害羞都忘了。


    就在老鴇笑著說出結果時,顏喻突然站了起來,視死如歸般,把肥腦袋的價翻了一番報出來。


    在場靜了靜,雖是不敢明目張膽,但還是像看傻子一樣看顏喻,一夜而已,哪用得著這麽高的價格。


    容遲也愣住了,他覺得顏喻蠢極了,但一想到被買的是自己,他就像咬死這個人。


    是以,從他被綁著手腳搬到床上開始,他的嘴就一刻沒停過,不斷地慰問著顏喻的祖宗十八代。


    他原意很簡單,就是輸人不輸勢,他今晚怕是真要被撅了,既然如此,他肯定要從嘴上把所有都給討回來。


    半大的顏喻哪經曆過這場麵,竟是直接被嚇住了,半張著嘴杵在原地,不敢說話也不敢靠近。


    容遲手腳不能動彈,全靠一張嘴給自己壯膽,他在市井長大,學了不少罵人的花樣,翻來覆去不帶重複的。


    顏喻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半天憋出一句:“不要罵人,不禮貌的。”


    容遲又一次驚住,他張大了嘴,鉚了半天勁終於轉過頭來,接著罵:“臭小子毛長齊了嗎就出來嫖?是你娘沒教你還是不管你,還不讓我罵,我告訴你,我罵得就是你這種滿腦精蟲,把裹腳布綁腦門上的,你有本事放開老子,看老子不把你撕了揚了……唔!嗚嗚……”


    容遲還沒說完,就被憋紅臉的顏喻用手心捂住了嘴。


    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因為他罵得太髒,給羞的。


    “你……你說累了嗎?要不要,要不要喝點水?”顏喻問得磕磕巴巴。


    容遲反應了半天,警惕地點了點頭。


    “那你先不要說話了行嗎?我去給你倒水。”


    容遲睜大眼睛點頭。


    之後兩人的交流才勉強回歸正常。


    容遲說到這裏笑了笑,道:“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就‘市井’一詞和他父親吵了一架,他父親說他看事情片麵,讓他多出去走走,看看真正的市井,他苦尋無果,求錯了門,才被一群不幹正事的公子哥騙去了憑欄閣。”


    “他以前,竟是這樣的。”林痕喃喃了句。


    容遲點頭:“他就像樹上結的小青果,安安靜靜長著,卻偏偏被人打下來,打磨催熟,才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其中之痛,無人能感同身受。”


    ……


    桌上的酒壺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傾倒中見了底,兩人斷斷續續喝了不少,都已有些恍惚。


    容遲起身,往前走了幾步背對著林痕,說:“人們總愛借講故事裝扮那些殘忍至極的話,我不欲逼你,但還是想說,顏喻這一路走得辛苦,我作為旁觀者,也看得心痛,他對你與對旁人不同,正因為不同,才會兩難,所以請你,別再逼他了。”


    “我做不到。”


    林痕回得很快,幾乎吼出來。


    容遲沉默,走進屋,再出來時,手裏多了個小巧精致的錦盒。


    “四年前他想親手刻了送給你,但病得太重,連刻刀都拿不起來,隻好畫了圖樣,托我找個師傅代做。”


    容遲支著手臂遞給他,林痕卻不接。


    “你應該想到了,這是四年前,他想補給你的生辰禮物,拿著吧,不要再讓它在我這落灰了。”


    林痕目光頓在錦盒上,猶豫良久,才慢慢接過。


    珍重地打開,裏麵躺著一支木簪子。


    簪身緩起緩伏,如波浪翻湧,簪頭雕著一隻卓然而立的鶴,鶴頸俯下,腦袋埋在翅中,似乎正在精心打理著雪白的羽毛。


    簪子通身光滑,被封上木蠟,靜靜地躺在紅布上,被今夜的月光照得微微發亮。


    林痕鼻頭發酸,他吸了下鼻子,指尖輕輕碰向簪身,什麽都還沒感受到就倉惶收手。


    他閉眼,動作很快地合上錦盒。


    容遲難受地歎了口氣,說:“人都是被裹挾著往前走的,回不去,這個簪子本該屬於你,拿走吧,當個紀念,往後,就別回頭了。”


    別回頭了……


    林痕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應下,他緊緊攥著小巧狹長的錦盒,步行著往回走。


    小徑崎嶇不平,被月光照著的時候像條在粼粼地發著光的河流,不知道流向何方。


    他記得這條路明明不長的,可為什麽走了好久,還是走不到頭呢?


    實在太累了,他席地坐下。


    星光一眨一眨地掛在天上,像無數個眯縫起來,嘲笑他的眼睛。


    林痕看著看著,眼睛有些模糊,他想自己是不是流淚了啊,可手一摸,卻是幹的。


    哭不出來。


    因為沒有理由。


    命運弄人,躲不過避不開,矯情也好,不甘也罷,行已至此,無可挽回。


    往後呢?


    放手嗎?


    寥寥幾筆,怕是要用血淚來寫。


    林痕垂下手,久久靜默。


    突然想起來,臨走前容遲還對他說了句話。


    是什麽呢?他努力回憶。


    哦,想起來了。


    容遲說:“三日後,我會去見顏喻,你也來吧,記得藏起來,別讓他發現。”


    第63章 “若他想強求呢?”


    三日後,顏府。


    不知為何,今日的金烏特別暴躁,天還沒亮就蹦到床上撒了一通歡,成功把顏喻鬧醒後,又大搖大擺跑出了院子。


    對此,顏喻頗為無奈。


    早早起了床卻無事可做,顏喻就陪著金烏來到後院的池塘邊。


    水裏火紅的錦鯉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金烏在跑到岸邊盯著,眼睛瞪得滴溜圓,都快掉到池塘裏麵去了。


    容遲是和送魚食的下人一起來的,他先是稍顯嫌棄地打量了眼體型快趕上尋常貓兩倍的金烏,隨後才慢悠悠走到顏喻身邊。


    “你怎麽來了?”顏喻疑惑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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