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九年三月二十九,德川家康再次入駐伏見城。


    家康封征夷大將軍,已過一年零兩個月。此間天下既定,但一向謹慎的家康並未因此而鬆懈大意。他明白,他一手打造的天下是否得民心順民意,江戶的所見所聞難以為據,隻有在江戶之外才能看清楚。


    是年二月,家康準許毛利輝元築城。關原合戰前,毛利氏年賦高達百萬石,其實力與德川不相上下,但戰後俸祿被削至三十萬石,此次要築的便是一個三十萬石大名的城池。輝元提出三田尻、山口和萩三地備選,誠懇地征求家康意見。自大內氏以來,長州便是去朝鮮和大明國的必經之地,絕不可輕率行事。家康為輝元選擇了萩,並注意觀察世人對此事的反應。


    九州乃軍事要地,故必須和島津氏齊心協力。家康到伏見之後,馬上傳來剛到京城的島津忠恒,首先在京都的木下為島津選了一處宅地。不論島津還是毛利,關原之戰時都曾與家康為敵。但他們既已宣誓忠於家康新政,家康也並不拘泥於舊仇,而是充分顯示器宇,讓他們放心。


    家康此次進京的另一個目的,乃是想知道皇宮和眾公卿對新政的看法。公卿對政務和輿論很是敏感,他們在皇族身邊存活了千年,對於天下興亡、世道治亂,擁有異常敏銳的嗅覺。對於家康這一年來所為,他們必有自己的看法。


    家康遂於六月二十二進宮麵聖,二十三入二條城,在此處靜候前來問候的諸人。眾人舉動令家康有些意外。前來拜見的不僅有公卿,還有親王和各皇家寺院住持。因是今年第一次見到家康,他們都畢恭畢敬致以賀辭。看得出來,他們比豐臣秀吉執政時顯得更為安心。


    家康遂於當日命伊勢、美濃、尾張等七地武士協助井伊直勝,在曾為石田三成居城的佐和山新築彥根城。井伊氏自南北朝以來便以忠於天皇而聞名於世,讓井伊負責皇城守衛,使得京城堅不可摧,既是示威,也是安慰。


    隨後未久,家康接連收到三個喜訊。大久保長安差使來報,他在佐渡發掘出大量黃金。肥後人吉城主相良長每主動將母親了玄院作為人質送到江戶。這並非家康的要求,但其意義卻非常重大,因為這表明武將也開始理解家康的新政了。


    但與這兩個消息比起來,第三個消息更讓家康大快:阿江與夫人誕下一個男嬰!


    家康聽到阿江與夫人終得男兒,是夜,興奮得手足無措,馬上令人掌燈。在江戶時,家康下令修建鐮倉八幡宮,在岡崎時亦供奉伊賀八幡,在伏見則尊崇男山八幡。或許,他一直在默默祈禱嫡孫的降生。


    “大好!”掌燈之後,家康小心翼翼打開秀忠的信函,戴上眼鏡,認真讀了起來,“當起名為竹千代。”


    在此之前,秀忠曾有過一個兒子。最先出生的是千姬,然後是子姬和勝姬,再後便生了一個男孩。秀忠據自己的乳名,為此兒取名長丸。家康對此名並不滿意。既然秀忠被定為嗣子,那麽長丸亦將成為德川之主,故“長丸”名略有不佳。當年為秀忠起乳名時,並未考慮過立他為嗣。家康認為,若是嫡長子,就應和德川所有嗣子一樣,叫“竹千代”。這長丸亦並未如他名字那般長久,還不到一歲便夭折了。


    “瞧瞧!我說過了吧?”家康當時道。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還從未對秀忠透露過對嫡孫取名的不滿,於是感到一絲不安。


    秀忠失望道:“下次讓父親大人賜名吧。”


    秀忠乃是充分感受到了家康作為祖父的不滿之後,方如此回答。可此後出生的又是一個女孩,取名初姬。如此一來,不管是秀忠還是阿江與夫人,甚至連家康,都有些心灰意冷,他們覺得,阿江與恐怕不會再生出男兒了,或者即使是生下男兒,恐也不會長命。如今卻傳來了這樣一個消息,怎不大快人心?


    快馬加鞭前來報信的使者,乃是內藤次右衛門正次,他身子因過於興奮而顫抖。


    “主事者酒井河內守重忠啊。好好,這符合家規。”


    信上寫著,捧刀為酒井右兵衛大夫忠世,抱嬰為腰物奉行阪部左五右衛門正重,嬰兒生辰為七月十七未時,母子平安。


    “正次,大納言如何?”


    “鐮倉八幡宮正在修建之中,大人認為此乃神旨,歡喜非常。”


    “哦。古人雲:君子之澤,三世而斬。這第三代啊,當用心調教。”


    “是!”


    “不管怎麽說,得好生慶祝。正純,通報全城,俱皆賞酒。大名們聽說此事,不定亦會前來祝賀。令廚下預備酒菜。”


    眾人盡皆喜氣洋洋。


    家康自是快慰,對接踵前來致賀的人總是笑臉相迎。聽完賀辭之後,他亦總要說上一句:“我讓秀忠給他起名竹千代。”


    很多人即便明白此話的含義,卻不知他為何對每人都要說這句話。既然叫“竹千代”,這個孩子便是德川嗣子。但為何一向寡言的家康會向眾人喋喋不休?竹千代還不知能否平安長大成人,再者,其是賢是愚,都還未知。像家康這等深謀遠慮之人,自然不會不知這些。此子若成個不及尋常之人的白癡,又當如何?當然,這種事不便出口,因此子既可能成白癡,卻也可能成一賢德之人。


    不管怎麽說,孩子的父親乃是秀忠。所有家臣都把孩子認定為德川嗣子而無異議,其母為信長公外甥女、豪傑淺井長政之女,血統無可指摘。經常將“人靠磨煉”掛在嘴邊的家康,卻為何忽略了這些,而對“竹千代”之名津津樂道?其中定有深意。本多正純和板倉勝重麵麵相覷,大惑不解。過後,家康必會致書秀忠,就竹千代的乳母和老師等事提出自己的建議,彼時便能明白家康的用意。


    對此事感到不解的似乎不隻他們二人。前來致賀的側室,便有人明確地說出了自己的疑問。那便是與前兩年連續生下八子紀州賴宣、九子水戶賴房的正不氏阿萬夫人相處甚好的阿勝夫人。她和阿萬夫人於天正十八年同日被家康納為側室,彼時她年方十三。阿勝初名阿八,乃是家康側室當中為數不多以姑娘身出嫁者。她說話直爽,毫無顧忌。


    “將軍大人,竹千代不是您的乳名嗎?”


    “是,也是我祖父和父親的乳名,是重要的名字。”


    “哦。”她嬌滴滴的,眨巴著眼睛,不解地看著家康,“大人要為他取這麽重要的名字?”


    “你覺得不好嗎,阿八?”家康唯獨允許阿勝在他麵前撒嬌,不僅因為喜歡她的美貌和才氣,更是出於對十三歲就開始侍奉自己的她的憐愛之情。


    “妾身不知好與不好。可妾身以為,這多少和大人您平時說過的話有出入。”


    “出入?”家康一臉嚴肅地看著二十七歲的寵妾,反問道,“你認為哪裏有出入?”


    “大人常說人靠磨煉。因此,五郎太丸的母親和長福丸的母親,都對孩子甚是嚴格,豈非有出入?”


    家康不笑,單是轉頭看了看坐於一旁的板倉勝重。但勝重亦低頭不語,他不知家康將會作何回答。


    “阿八,你說過,你想養一個孩子?”家康突然改變了話題。


    “是。”


    “你生的市姬不幸夭折,今頗為寂寞。你現在養著的乃是長福丸的弟弟鶴千代,你是想要鶴千代做養子?”


    “是。可是……”


    “我明白。信吉雖不幸於去年亡故,但竹千代還有忠吉、忠輝、五郎太丸、長福丸、鶴千代這些叔叔。這些人都會經過嚴格錘煉,自能成為竹千代之良輔,故,即便竹千代體弱一些,也不妨事,最重要的乃是家臣。”


    聽了此言,阿勝夫人仍然有些不解,但板倉勝重和本多正純卻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他們互看了一眼,默默點頭。


    “好了,你下去吧,還有許多大名要來。”


    “是。”


    “要是還有不解的,你就跟他們解釋說,因為有很多好家臣,竹千代天生是‘竹千代’。”


    阿勝夫人似亦明白了家康的意思。她兩眼炯炯有神,鄭重地施禮告退,“遵命!”


    本多正純和板倉勝重部鬆了一口氣。他們無須再問。家康之所以要這般做,便是想告訴世人:休要輕舉妄動。


    剛滿三歲的長福丸接替了去年亡故的信吉,被封到長陸水戶,俸祿二十五萬石。他的兄長七男五郎太丸得封甲府二十五萬石。對於家康分封其子,有人認為他有私心。可如今看來,那是在為秀忠生下男孩作準備。前來拜賀的人仍然絡繹不絕。人稍少之後,江戶送來第二封書函。這次帶著乳母、老師和侍童等人的備選名單,來征求家康意見。


    太陽已經落山,大廳裏點著蠟燭。家康早已令人帶著讓秀忠為孩子起名為竹千代的命令,出發去了江戶。


    眾家臣這才明白,或許有側室因為秀忠至今無子而生有妄念,母以子貴,兒子便是全部。若是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成了秀忠養子,繼承大業,成為第三代將軍……她們很容易做起這樣的夢。家康對此早生警惕。他力圖以儒道教化世人,既把諸民分為士農工商四等,若是自己先破壞了長幼之序,又怎生令天下信服?


    連阿勝夫人都想要鶴千代做養子,難說別人無這種心思。但她現在方知,這樣的夢乃是不許。家康既然把一切已說明,豈容人再生非分之想?


    正是出於這種想法,家康才在孩子尚在繈褓時,便確定了他們各自的領地。人須常常思慮。深思熟慮處理事務,方是為政之道。近日,板倉勝重深深體會到了這些。


    “該來的都已來過了。都跟我去用飯吧。”家康起身離開,板倉勝重緊隨其後,心裏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和清爽,如被清水洗滌過一般。


    “各位都用飯吧。內藤正次,你念念大納言提出的人選。要是有不妥,諸位隻管直言。乳母、老師、侍童……這些人選都關係到天下的長治久安。”家康說完,端起酒杯。案上有五菜一湯,特別燒了一尾小鯛魚。在自己人的宴會上,家康很少這般奢侈。陪席的除了本多正純、永井直勝、板倉勝重、內藤正次、成瀨正成外,還有卜齋和崇傳。


    內藤正次道:“稻葉佐渡守正成先前之妻福子為乳母,如何?此人……”


    板倉勝重正欲說話,家康卻抬手止住了他,勝重微微一笑。稻葉正成前妻福子,家康和勝重都頗為了解。還不知將要出生的嬰兒是男是女時,阿江與夫人便拜托板倉勝重,讓他在近畿為孩子尋個乳母。她定是估計這次出生的還是個女兒,才想找個京城的女人。而那時,福子正好帶著養父稻葉兵庫頭通重的書函從美濃到了京城。勝重在調查她的身世後才知,福子乃是山崎合戰後在近江大津被捕、並在粟田口被釘死的明智光秀家臣齋藤內藏介幼女。


    看到家康擺手,內藤正次擔心地問:“大人覺得不妥?”


    “不,很好,我的意思是很合適。”家康道,“我們熟知她的出身,若是讓她撫養竹千代,她定能一生帶著感激之情,盡職盡責。在孩子出生之前,考慮到有可能生個男孩,我便讓勝重把她帶來,與她見了一麵,是個諸方麵都很是妥當的女人。你說呢,勝重?”


    “是,大人把她送到了大內的民部卿局處。”


    “那麽,大人沒有異議?”


    “很好的人選,是可靠之人。”


    內藤正次突然想笑,但馬上又板起臉,他想起了在江戶選乳母時的情形。


    為孩子選乳母是件大事,可是被處以釘刑之人的女兒……有人納悶不解,但民部卿局和阿江與夫人卻力薦。那是因為,其他兩位候選人都比阿江與夫人好看些。夫人是想找個強壯但不怎麽好看的京城女子。在這一點上,福子的確是個合適的人選。這就是正次想笑的原因。


    “那麽,老師也在此……”


    “噢,讀讀吧,這裏都是自己人,不用顧慮。”


    正次從話裏可以推測出,生下男兒時應該如何,家康和秀忠恐早已有過商量。若非如此,家康不會如此爽快。


    “容稟:有酒井備後守忠利、青山伯耆守忠俊、內藤若狹守清次。”


    “我也是這麽想的,好,未有異議。”言畢,家康如剛剛想到什麽,注視著正次手中的信箋,“七日宴會可能已經來不及了,上邊有無寫關於三七宴會之事?”


    “沒有,這上邊未寫……”


    “這可不行。既取名竹千代,當照例行事。”


    “是。”


    “德川家裏的喜事就是譜代大名的喜事,聽著,記下名字。大納言不會有疏漏,就怕萬一。”


    “遵命。”正次道。


    卜齋馬上拿了紙筆遞給正次。


    “三七宴應於八月初八舉行,是個吉日。出席宴會者:鬆平右馬允忠賴、鬆平上總介忠輝、鬆平甲斐守忠良、兩鄉新太郎康員、鬆平丹波守康長、鬆平主殿助忠利、本多伊勢守康紀、牧野駿河守忠成、最上駿河守家親、鬆平外記忠實、鬆平伊豆守信一、小笠原兵部大輔秀政、水野市正忠胤、鬆平周防守康重……”家康微閉雙眼,掰著手指,“若是有和七日宴重複的,聽憑大納言裁斷。”


    對於家康來說,這個男孩的出生,即是鞏固太平的絕好機會。聽著聽著,勝重覺得胸口開始疼痛:大人為了締造太平盛世,已然賭上一切……


    仔細想來也難怪。天下大名,何人比家康更加災難深重?他生於亂世,災苦連連。祖父和父親都死於非命,三歲便被迫與母親分離,六歲為質,十三年忍辱負重。即便掙出了牢籠,良多苦難依然接踵而至。好不容易力至遠江,又在三方原遭遇滅頂之災。那一役多麽令人刻骨銘心,從家康這話中便可見出:“我帶兵打仗的師父,乃是武田信玄,若無信玄公,我不定早就兵亡了。”


    就是內庭諸事,起初也並不順遂。信長公與家康結盟以後,家康正室築山夫人為今川義元外甥女,始終對信長公抱有敵意,至死不變。設身處地為夫人想想,亦不難理解。信長殺了義元,家康卻和他結盟,還讓夫人十月懷胎生下的嫡子信康娶信長之女為妻。娘家血脈全無,仇家卻蒸蒸日上,這口氣,築山夫人怎麽也咽不下去。


    但無奈之下殺妻的家康,亦甚是痛苦。事情還不止如此。長男信康乃是築山夫人所生,信長公料定,這個詛咒織田氏、詛咒丈夫的女人生下的兒子,必會和武田勝賴勾結,圖謀不軌,故令他切腹。板倉勝重知道,家康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


    家康的祖父、父親、母親、妻子和兒子,全被戰亂奪去。若家康非是個執著於太平之人,他定已被殘酷的亂世車輪碾了個粉碎。然而,家康不會讓自己犯兩次同樣的錯誤,在品嚐失敗的苦澀時,他會從中發現下次成功的契機。


    去歲新年,勝重曾問家康,身為所司代,為政應注意什麽。家康道:“人一生如負重致遠,不可急躁。以不自在為尋常事,則不覺不足。心生欲望時,當思先前困窘之日。”言畢,家康又微笑道:“忍耐乃長久根本,憤怒是人生大敵。隻知勝而不知敗,自害其身。常思己過,勿怪人非。凡事過猶不及。”


    這是家康對自己的嚴格戒律。勝重將這些話珍重記下,每日晨起都要朗誦一遍。


    如今,家康終於等到了嫡孫出生。這個孩兒的祖父是征夷大將軍,擁有著無上的權力。然而家康再怎麽得意,也不至於忘形,因今日一切都是他艱苦奮鬥所得。


    家康定欲在今晚忘掉一切,做出一副怡然之態。若非如此,他怎會在飯桌上說起此等大事?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心念天下。


    三七宴會邀請之人名單確定以後,家康愈發高興,開始挑選侍童。


    “大納言大人提出的人選有:永井大人三子熊之助。”正次偷偷看了父親直勝一眼,道,“然後是水野市正義忠大人次子清吉郎,以及福子夫人的孩子,即稻葉佐渡守正成三男千熊……”


    “哦,阿福的孩子也被選進來了?近來大納言做事很周到啊。”


    “真沒想到。”板倉勝重似乎有些意外,插嘴道,“在下記得福子夫人說,她和佐渡守性情不合,已分開了。”


    “這便是關鍵所在。大納言生性嚴謹,此番打破常規,將與丈夫分離之婦的兒子選為侍童,誠屬不易。其實,無論夫婦之情如何,女人最難舍棄的便是孩子。於是讓她帶一個親生孩子在身邊。這樣,阿福自會心存感激,一心一意侍奉孫兒。用人時,不能讓人心慰,人定不會盡全力。”家康這般說著,又道:“阿福有幾個孩子?”


    “好像有三個男孩。”


    “三個?哈哈!她丈夫還不滿意?真是個要強的女子啊。表現得好,另外兩個孩子日後自會提拔。正次,你讓大納言這般對她說。”


    “是。”


    “其他呢?”


    “目前隻此三人。”


    “太少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感情非同一般。隻有三個可不行。我記得大納言的乳母大姥局的兄弟好像有個年齡合適的兒子,好像是叫什麽七之助。轉告大納言,加上他,如何?”


    “遵命。”


    “方才的名單裏好像有直勝的三子。”


    “是,熊之助。”


    “有兩個熊,是好搭檔。這熊之助今年多大?”


    “五歲。”


    “這麽說,七之助稍大些。他們都是竹千代的貼身侍童,年齡有大有小,人愈多愈好。對了,鬆平右衛門佐家裏也有一個,好像叫長四郎,是養子,原為大河內金兵衛之子,因生得聰明伶俐,被右衛門佐收為養子。他也可。再,阿部左馬助之子,他也能成大器。總之,要在竹千代周圍調教出一大批人才。要抱著這樣的心思,廣泛搜羅人——你就這般告訴大納言。”


    主公仍然回到了人才調教上,板倉勝重心中不由暗笑。


    歸根結底,人之賢愚乃是由其心念決定。就板倉勝重所知,人各有所求。以柳生石舟齋為例,無論看什麽想什麽,他都會與兵法結合一處。會見禪僧,出席茶會,聽講儒學,談論國學神道,他都會將自己的體會與兵法聯係在一起。對於他,兵法即是性命。正因為這種執著,他才成了兵法大家。已經亡故的澱屋常安,在開墾中之島時,一心一意;做大米生意時,頗為忘我。信長公與秀吉公對統一天下的執著自不必言,做陶器的長次郎,繪畫的狩野永德,經商的茶屋,精於茶道的利休……無不極其純真,滿懷激情。


    板倉勝重最近在家康身上,已清楚地看到了這種激情。家康自己或許還未注意到,隻要一開口,他都會把事情和治國聯係在一起。隻要一思考,也都以太平治世為目標。在這個意義上說,他真是一位為太平而降生之人。他的舉止讓人不得不這樣想,況且他已逐漸感化身邊眾人。


    家康將諸子或安排到水戶,或封到甲斐,或分到信濃。對於此事,勝重起初也以為:將軍大人隻想著自己的兒子。他自以為看到了家廉作為一個尋常人的弱處。但現在,這個叫竹千代的孩子的出生,讓他意識到那不過是無端妄測。家康乃是想通過確定諸子的封地,牢固地建立自家的嫡庶秩序。


    家康自始至終都說,自己的意思隻是作為建議。他們談了一夜。


    內藤次右衛門正次將於次日一早,帶著這些吩咐離開伏見,直奔江戶轉達與秀忠。


    此時的秀忠,已是從二品權大納言兼右近衛大將,補授右馬寮禦監。但對他來說,父親仍然至高無上,家康的這些“建議”,定能立時變成現實。


    家康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辭去將軍之職時,竹千代出生了。這是上天賜予他的大禮,亦是可喜可賀的暗示。一代一代傳下去,幕府的根基便愈發牢固。


    是夜,勝重留宿伏見城。


    本阿彌光悅和茶屋四郎次郎一起前來祝賀,是為次日清晨。此時內藤正次已出發去了江戶,前去送行的板倉勝重已回到城中,家康還有話與他說。


    第三代茶屋四郎次郎乃是第一代茶屋次子又四郎。去歲歲末,又四郎的兄長清忠去世,年僅二十,尚無妻室子嗣,便由弟弟又四郎繼承了家業,成了茶屋家第三代家主。又四郎不僅得家康喜愛,所司代板倉勝重也看到了他非凡的才能,對他比對其兄更加器重。因而年紀輕輕的又四郎已開始協助板倉勝重,擁有氣派的職名:上方五所商家儀禮管事、京都商事總管、總町總領,還時常出入長崎。本阿彌光悅因與其父之誼,成了四郎次郎最好的幕僚。


    家康聽說二人前來,馬上中斷了與勝重的談話,命人把他們帶來。勝重非常清楚家康的心思。雖然家康尚未明確說出自己的想法,但勝重知,家康是想讓位於秀忠之後,一邊協助秀忠,一邊著力於海外商事。


    眾所周知,秀吉公起初遵信長公遺誌,並不反感洋教,可後來卻施以嚴厲鎮壓。而那之前,秀吉甚至打算聽從高山右近建議,將洋教定為國教。他之所以突然反感洋教,是因他知悉了一個事實:洋教徒試圖借傳教之名,將日本置於西洋諸國治下,洋人甚至還將天草一帶的大量貧民裝進奴隸船賣到天竺。這一事實讓秀吉怒不可遏,遂大力鎮壓洋教。


    然而家康對洋教無甚戒心。他以為,隻要海內安定,便足以鎮住那些蠢蠢欲動的惡人。秀吉認為政商不可分,遂對商事進行了遏製,但家康認為,隻要天下安定,就應和海外通商,並不因此有任何不安——他有這樣的自負。


    板倉勝重甚是清楚家康的心思,他恐是想向茶屋打聽些海外諸事。想到這些,他也留在了家康身邊。


    光悅依禮致完賀辭,擔心地看了板倉勝重一眼,道:“小人有事想單獨稟告將軍大人。”遂又改口問:“不知大阪是否已派來了賀使?”


    茶屋一聽此言,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自從家康被封為征夷大將軍,天下尚無其他商家可進出他的房間,與他麵談。不管是茶屋四郎次郎,還是本阿彌光悅,隻要是在諸大名濟濟一堂的大廳,他們便會主動通過下人傳話,但被帶到房裏,則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們可以和家康閑聊,甚至可以毫不拘束地打趣。


    “大阪嘛……”家康語氣不太肯定,看向勝重。


    “大阪或許還不知。即便知道,今日匆忙派出使者,也得明天才能到。”勝重明白家康的意思,回道。


    “不,他們知道。”光悅轉向勝重。他認為勝重更好說話,因為他近來跟板倉勝重關係也甚為親密,簡直成了其幕僚。


    “哦,是伏見城有人去通知了他們?”


    “不。應該是大納言夫人派人去報喜,因而……”光悅頓了頓,看看勝重,又看看家康,“若未出亂子,使者想必該到了。小人是這樣想,才問一問。”


    “大阪出了亂子?”家康歪了歪身子,道。


    “是接到消息前還是之後出的亂子,二者差別巨矣。”


    “究竟是何事?”


    “那個曾許配給茶屋的女子,也就是作為千姬小姐侍女而去了大阪的榮局,大人您知得,她現已告假了。”


    “阿千的侍女?茶屋的……”家康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看茶屋四郎次郎清次。


    清次低頭不語,臉色蒼白。


    “此事,是片桐貞隆大人突然對茶屋先生說起,甚是突然。”


    “你是說,那女子有不端行為?和阿千有幹係?”


    “這……並無甚不端,隻說她想告假還鄉,問茶屋家能否提出請求……是嗎,茶屋?”


    “正是。”


    “你倆真是囉嗦!片桐的弟弟為何會說那些話?”


    “榮局……像是有了身孕。故她希望茶屋家能為她告假。”光悅說完,拭了一把額頭的汗珠。


    “你不像平時的光悅!是那女子回家省親時,清次一時魯莽了?女人怎能自己懷孕?”說罷,家康突然心頭一驚,屏住了呼吸,似想到了什麽。


    先悅緩了口氣,低聲道:“大人,絕無此事,此事對於茶屋也甚突然。茶屋亦向片桐貞隆大人辯解過。然而片桐大人卻苦苦哀求茶屋將榮局肚子裏的孩子當成自家孩子,接受下來……”


    “哦。”家康呻吟道,“茶屋是怎樣回話的?”


    “說先考慮一二日,便打發他回去了。雖說如此,此事非茶屋能平息。茶屋先生思前想後,才來與小人商量。但小人也不敢擅作主張。當然,隻要茶屋先生攬下責任,提出告假,此事便能暫時平息。可榮局究竟能否同意這般處理?不管怎麽說,將要出生的乃是已故太閣大人的孫子。若是個女子倒罷了,要是個公子……”


    “等等,光悅!澱夫人知此事否?”


    “知道。據說澱夫人因此幾近瘋狂,和秀賴大吵了一場。總之,片桐最終說出了事情真相。澱夫人知內府瞞著她做出這等事,大發雷霆。”


    “澱夫人也是才知曉?”


    “是。”


    “阿千還沒有……是啊,還是個孩子啊!”家康長歎一聲,不快地扭開頭。有一件重要的事,家康故意沒問,那就是,是秀賴強迫,還是榮局主動,根據這個,處置自然不同。但萬一是女方主動,那就夠茶屋清次受了。家康很是清楚,榮局已經深深占據了清次的心。


    家康原想,待千姬懷孕之後,為榮局告假,才答應了清次。可目前這事,已將計劃擊得粉碎。家康歎道:“或許此乃阿千的罪過。唉,我們這些人也有罪啊……隻是沒想到事情變成這個樣子。”


    光悅和清次都沉默不言,板倉勝重覺得,自己得說些什麽來打破僵局,遂道:“勝重也未想到會發生這等事。真相到底如何?”


    這正是家康想問而沒問的問題。


    “片桐大人也曾說過,榮局並無過錯。人們都說,她是受強。”本阿彌光悅似從一開始便無讓茶屋清次開口的打算,“令人擔心的是,生性要強的阿蜜究竟能否聽片桐大人的安排,默不吭聲嫁給茶屋。”


    “是啊……”


    隻剩下光悅和勝重對話,家康和清次都成了心情沉重的聽眾。


    “她說不定會默默離開,途中恐生不測。倘若茶屋明知她有孕在身,仍要娶其為妻也罷了,但試圖通過出嫁而脫了幹係,無論如何不符阿蜜的性情。茶屋擔心的便是這個。”光悅道。


    “確實如此。”


    “阿蜜一死,便死無對證。萬一有人因此放出謠言,說茶屋對豐臣大人抱有敵意,責備榮局,導致榮局自殺身亡,事情便更加棘手。敝人也很為難,拿不定主意。”


    “光悅,你就想不出個辦法?”勝重道。


    “這……要不,索性讓澱夫人和秀賴承認事實,再讓茶屋接受阿蜜及其腹中胎兒,這樣,敝人也會為他們向茶屋求情。硬說乃茶屋讓阿蜜懷了孕,實在無法讓人接受。”


    “哦,如先生所言,澱夫人和內府……”勝重歪歪腦袋,有些疑惑,光悅最終說出了他的想法。


    “總之,小人以為,隻要是在大阪城中發生的事,便與澱夫人脫不了幹係。”


    “那又怎樣?”勝重道。


    “因此,要橫下一條心,追究她的責任。人犯了錯便該誠心改正,必須有這樣的勇氣。若夫人誠心致歉,這邊也能接納阿蜜。而且,這樣多少也能保全茶屋先生的臉麵。”


    “這麽說是要避開片桐,直接去與澱夫人交涉?”


    “如大人所言。”


    “由誰去合適?”


    “當然是所司代大人您啊。”光悅道。


    “休得多管閑事,光悅!”家康厲聲製止。


    聽到家康責罵,光悅依然麵不改色,似早已料到,“小人不敢。但光悅這些話並非對大人言,因所司代大人問到,若不據實回答,便是沒有誠意,遂將心中所想原原本本說了出來。有逆耳之處,還望……”


    家康一臉苦澀:“你知澱夫人現今忍受著怎樣的苦楚嗎?”


    “光悅想象得到。”


    “你能想到什麽?”


    “恕小人冒昧。小人以為,澱夫人得知阿江與夫人誕下公子,定然心急如煎。”


    “這種事,你也知?”


    “是。或許澱夫人正夢想有一日秀賴和千姬小姐生下一位公子,以繼承將軍之位。然而事與願違,阿江與夫人生下了公子,秀賴卻在她全然不知的情況下,鑄下大錯……”


    “別說了!夠了!”


    “是。”


    “故,才要讓犯錯者承認自己的過失?”


    “是。責任理當由澱夫人承擔。小人擔心的是,若不理清這個頭緒,豐臣氏還會接連犯錯。”


    “你可真是豐臣氏的大忠臣!可光悅,這樣未免過於嚴苛了吧?”


    “即便有些嚴苛……”


    “所司代不會管這等事。我問你,我若讓你前往大阪,就此事與澱夫人交涉,你怎麽做?”


    “小人不敢。亦不可能。”


    “不,設若我拜托你去,你會怎樣?直說便是。”


    光悅用他銳利的眼神看了板倉勝重一眼,微微點頭道:“恭敬不如從命。小人會先問大阪為何未派賀者,莫非是夫人有恙,才急急前去探望。”


    “然後呢?”


    “據她的回答,酌情處理。看澱夫人是主動說出榮局一事,還是一味隱瞞。”


    “若是一味隱瞞,又當如何?”


    “那便明確告訴她,將軍大人已知此事,責問她意欲何為?光悅以為,這種責問才真正是大慈大悲。”


    家康咬咬嘴唇,卻並未發怒。這是光悅所長,他不喜說謊。在別人看來,也許有些呆板,其實,他每天都在嚴格反省,時時省問自己是否缺乏誠意。家康從光悅身上,清晰地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這便是你所謂大慈大悲?”


    “莫非小人言語過分了?”


    “無。你有信心讓人坦然承認自己的錯誤?”


    “並無。光悅所能做的,隻是念念南無妙法蓮華經……”


    “倘若人家並不領受你的誠意,你怎生是好?”


    “我會對她說,茶屋先生不會接受榮局,關於如何處理榮局及其腹中胎兒,請給將軍大人一個答複,然後告辭。”


    家康看了看勝重,道:“所司代,你有何主意?”


    勝重兩手伏地,搖了搖頭,“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難題。”


    “光悅,為慎重起見,我還有一事要問你。若夫人坦誠地詢問你的意見,你怎麽辦?在此地,你是為我出主意。但若對方也請你想個法子,你就必須站在他們立場,為他們出主意。”


    “那是自然。”光悅好像對這個問題已進行了深思熟慮,沒有絲毫含糊,“若是那樣,小人會首先建議在生產之前,讓榮局在城中靜養。看生下的孩子是小姐還是公子。由此,處置方法自然也不同。若是公子,即便送與別家去做養子,也當是個地位相當的大名。若是小姐,再低頭請求茶屋先生接納母女二人。不管怎麽說,在此之前,澱夫人母子千萬不可因為此事發生爭執。”


    “那麽,我也得暫時讓榮局留在大阪了?”


    “恕小人鬥膽,將軍大人剛才說過,這事您也有責任。”


    “好,光悅,現在我正式把此事托付給你。可有一條你得記著,即便對方不能接受你的誠意,也不能與他們發生爭執,一定要平心靜氣講明道理。家康也會找茶屋商議。事情既已發生,最重要的便是讓她平安產下孩子。其餘諸事以後再說。你能接受這個任務嗎,光悅?”


    對此令,光悅似已在預料之中。他端正姿勢,畢恭畢敬對家康施了一禮,“小人願盡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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