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局被送進了大阪城前門片桐貞隆的府邸,此處緊挨武士們的住處。她被送到這裏之前,似曾經有人建議將她投進女牢。榮局暗下決心,萬一把自己關進女牢,便馬上自行了斷。若是被關進女牢,她和胎兒也就會永遠不為人知,消失在這個世上。這是命運的安排。然而,豐臣氏最終沒這麽做,或許是認為千姬或她身邊眾多侍女,總有一天會把這事報知將軍家,於是將她送到貞隆家中,搜走了懷劍,嚴密監視。


    榮局的日常起居,由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子細心照顧,飲食也特別準備。但這個遠離大堂、位於內庭的房間,外邊用青竹柵欄隔開,經常可以看見幾個手持六尺棍棒的衛兵身影。


    她被關到這裏之後,貞隆來過兩次,一次是來告訴她,是他和兄長且元勸住了澱夫人,把她接到這裏。


    “我們不會對你不利,因此,請將你和少君的關係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們。”


    他們似乎是想聽聽榮局的辯白,再拿主意。


    “奴婢想知道大人是如何對千姬小姐說的。”


    “我們告訴她你突發急病,回家暫住些日子。”


    於是榮局毫不隱瞞將事情原委告訴了貞隆。貞隆幾次咬住嘴唇,盡量不動聲色。他不是在責怪榮局,而是對澱夫人的憤怒,是澱夫人“造就”了現在的秀賴。


    貞隆第二次來時,榮局看得出來,他已經和且元及澱夫人議妥。


    “為了順利產下孩子,你願意照我說的做嗎?”貞隆這麽問時,嘴角露出微笑。


    “願意,但有兩種情形,奴婢不能答應。”


    “哪兩種情形?”


    “奴婢不能留在少君身邊。”


    “哦,那另一種情形呢?”


    “帶著腹中的孩子回到茶屋家,我也不能答應。除了這兩件,其他任何事,奴婢都會照大人的指示。”


    貞隆臉上的微笑馬上消失了。榮局這才知他們商議的結果——他們是想將她推給茶屋清次。但榮局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在她知道懷上了秀賴的孩子的一瞬,清次的身影便在她心中漸行漸遠,她現在心底的人已經變成了柔弱的秀賴。


    榮局也曾如所有少女一樣,希望自己的夫君乃是個剛強勇猛、可以依靠的男子。但那終究是少女的夢。在真正接觸了男子之後,她才發現,男人的柔弱和對她的依賴,反而更能勾起她的情思。


    秀賴十分孤獨。表麵看,他被澱夫人溺愛著,實際上他卻被澱夫人扔在一旁。澱夫人經常把秀賴掛在嘴邊,但那是為了掩蓋心中的冷漠。她從未真正為秀賴想過,一切都是為了她自己。她偶爾也會發現這些,覺得有些對不住兒子,便叫一聲“少君”。當然,他們是母子,她理應關愛兒子,可榮局從未在她身上看到敢於犧牲自我的母愛。


    到底有無一個人真正為秀賴著想,對他備加關愛,能為了他粉身碎骨、無怨無悔?每每想到這裏,榮局隻能默默搖頭。但每搖一次頭,她對秀賴的情意便會更深。她總是想,自己到底是情人、姐姐,還是母親?即便是集所有身份於一身的奴隸,她也無怨無悔。一開始,她的確是被強,但到了後來,她開始主動求歡。


    讓榮局痛苦的,不僅僅是對秀賴的情意,還有對澱夫人的同情。她還記得澱夫人責罵秀賴時的情景。在榮局麵前,母子二人曾經大吵一架。“母親大人不是也有過嗎?您不是也從京城叫來優伶,對他們大加寵幸嗎?為何母親大人可以,孩兒就不可?”


    當時澱夫人的憤怒和狼狽,乃是榮局在這世上所見到的最慘烈的情感。榮局後來常常想,澱夫人幹涸的身體裏燃燒著情欲之火,可剛剛得到雨露的滋潤,便墮入守寡的地獄。欲望在她體內蠢蠢欲動,到處尋求安慰,這並非澱夫人的錯,此乃命中注定,不得已也。


    澱夫人為何會將她送到這裏,榮局無法明白。


    “啟稟小姐,我家大人和本阿彌先生來了。”昏暗的門口,一個少女伏在地上,打斷了榮局的思緒。


    榮局聽到光悅的名字,變回了以前的阿蜜,她頓感無地自容,遂忙整衣,準備起身避去,可轉念間又坐了下來。她想到,愈是動彈,有身孕的身體看起來愈是醜陋。


    “這邊請。天已經快黑了,該掌燈了。”片桐貞隆似比上次快慰,聲音明快,還帶著笑。


    “打擾,”光悅彎腰走了進來,“阿蜜小姐,好久不見了。”他仍然把她看作納屋蕉庵的孫女。


    “世伯別來無恙。”阿蜜突覺心中疼痛,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本阿彌先生乃是奉將軍大人之命前來,已見過我兄長、澱夫人、少君和千姬小姐。”貞隆像是變了一個人,輕鬆道,“本阿彌先生,你有話盡管說,不必顧慮。”


    “多謝。”光悅鄭重回了話,嚴肅地轉向榮局,“我怕出差錯,在拜見澱夫人和少君大人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宗薰處,征求了他的意見。”


    “讓您費心了。”


    “不必客氣,事情已然發生了,問題是以後怎生是好?如何讓眾人接受這個事實,才是關鍵所在。我先說說各人的想法。”


    “是。”


    “首先便是澱夫人。夫人一開始很生氣,因為這關係到她在千姬小姐心中的印象,又牽涉將軍大人、大納言大人,以及阿江與夫人的情麵。”


    “哦。”


    “然而,若將軍已經知道了此事,夫人自會重新考慮。希望將軍大人、大納言大人、千姬小姐和阿江與夫人都能承認和接受這個事實。”


    “是……”


    “夫人說,你腹中的孩子本是天下公的血脈,因此要正式把你立為側室,留在少君大人身邊。但片桐大人卻不同意這般做。他說,將軍雖已聽說此事,但這樣做太放肆了,還是應讓你離開大阪城,將來把孩子交與別人撫養。”


    “那少君大人什麽意見?”問畢,榮局猛然省得:秀賴怎會有自己的意見?


    “少君也作了讓步,他說,隻要澱夫人覺得合適就是。”光悅似乎早已預料到榮局會有這樣的問題,“因為少君讓步,澱夫人好似也開始反省。世間之事便是如此,退一步海闊天空。”


    榮局默默看著光悅。凡事必要問個究竟的光悅能說出這樣的話,實屬罕見。她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尋思道,好戲還在後頭呢。


    不出所料,光悅喝了一口茶,接著道:“澱夫人讓步,故少君也改變了主意。”


    “改變了主意?”


    “他說,他原本就非常喜歡你,想把你留在身邊。”


    “啊……”


    “然後,我到新禦殿拜見了千姬小姐,許久不見,小姐長大了不少。我還沒開口問安,小姐便知我是為你而去,向我道辛苦。”


    阿蜜全身僵硬,已有人把事情告訴了小姐。想到這裏,她便覺心如刀絞。傷害無辜的千姬,是讓她最痛苦的。她道:“小姐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光悅緩緩搖搖頭,“她隻吩咐我,有事和江戶跟來的嬤嬤們商量,她自己並無意見。這亦理所當然。即便小姐有話,那也定是別人教她。那麽,我便說說嬤嬤們的意見……”


    光悅看了貞隆一眼,接著道,“她們隻是不停地說,對不起將軍大人,對不起大納言大人和夫人。這也難怪。也有人說,事到如今,榮局應該自行了斷。這話真是沒分寸!了結性命,責任也未必能開脫。我遂對她們說,將軍大人已有了主意,千萬不可亂來,然後便離開了。我已與片桐兄弟商議過,但最終還得聽聽你的意見。你怎麽想?”說到這裏光悅猛拍膝道,“對了,我還忘了一件頂重要的事,是茶屋。”


    阿蜜真想捂住耳朵,“茶屋”二字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茶屋說……”光悅裝作若無其事道,“納屋先生和茶屋家乃是世交,這點小風浪不值一提。阿蜜小姐若是提出退婚就罷了,不然,茶屋絕無悔婚之意。他說,小姐帶著孩子也好,有孕在身也好,或是產下孩子後獨自到茶屋家,都無所謂。茶屋乃錚錚男兒,自會遵守男兒的約定,請你不必擔心。”


    阿蜜突然掩麵而泣。她還記得當年捉弄清次時的情景,當時她哪裏想到會有今日。實際上,她當時並不怎麽看重清次。雖然和秀賴不能比,可清次之母亦是出身於從三品花山院參議雅經家,他的舉止讓人想到無所事事的公卿,但沒想竟能繼承家業。如今有了家康為後盾,他迅速嶄露頭角,現已具備了相當的實力。“今後,商家禮儀諸事,全權由四郎次郎裁決。”這是將軍的意思。掌控著上方全體商家的他,與那些小藩之主顯然不可同日而語。他既是武士,又是商家,還是公卿,甚至還負責與皇宮有關的秘密行動。德川取得天下之前,到天正十九年止,德川氏每年秘密向皇宮進獻白鶴兩隻,黃金十錠。據勸修寺晴豐道,此事一直由茶屋家負責。不管怎麽說,這個“商家”和皇族、公卿、豐光寺及金地院交好,和諸大名及將軍大人關係甚密,可以說是一棵枝通八方、葉達六合的參天大樹。


    現在,清次這些有膽識又有度量的話,完全可以印證這些傳言。他的話,可以理解為他對阿蜜尚有情意,也可以理解為對阿蜜毫不在乎。女人有難,自會撲將過來,他便援之以手,多養一個亦無妨。他話裏也許有這種意思。


    “好了,我的話都說完了,該聽聽你的意見了。毋需顧慮,勉強自己,隻會給日後帶來無盡的麻煩。我想聽聽你的心裏話。”


    阿蜜開始回味茶屋、秀賴、澱夫人、且元和嬤嬤們的話。這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事,肚子裏還有一個生命。每個人的話都有各自的理由,攪亂了她的心緒。


    “事出意外,像這樣的事……你一定有什麽想法,不必顧慮,直說便是。”


    被貞隆一催促,阿蜜突然大聲道:“請讓奴婢見見北攻所夫人……不,高台院夫人!”言畢,阿蜜自己也吃了一驚。先前,她腦中從未出現過高台院的影子,然而在貞隆的催促下,她腦子裏突然閃現出了那位名滿天下的“女關白”。


    “高台院夫人?”貞隆甚是意外,道,“你想找高台院夫人談談現在的處境?”


    “是。奴婢想見一見夫人。”


    本阿彌光悅微微一笑,阿蜜已經找到了解決之道。要是蕉庵還活著,想必她會投他而去,可惜蕉庵已經不在人世。這樣一來,她唯一能向之傾訴,並且能讓她作出決斷的人,便隻有對她有過養育之恩的高台院。


    貞隆蹙眉道:“本阿彌先生,怎生是好?”


    “片桐大人的意思呢?”


    “若是此事讓高台院夫人知道,澱夫人肯定會不快。”


    “那是自然。但高台院夫人不知會說什麽。”


    “哦?”


    “說不定僅僅是說幾句安慰的話,而不會有什麽吩咐。你真想見她嗎,阿蜜?”


    “是。”阿蜜微微點頭,她原本就這樣想。高台院夫人常說想盡早成為真正的遁世之人,與得道之人見一麵,定有所助益。


    貞隆又提到澱夫人:“澱夫人生性剛烈。關原合戰後,已故太閣一手培養的武將都追隨了將軍,澱夫人堅信都是高台院夫人從中挑撥。”


    “有這等事?”


    “因此,在下和家兄都盡量不去拜訪高台院。而這個時候,若榮局前去拜訪,恐怕會前功盡棄。先生以為呢?”


    “言之有理。”光悅正色附和道,“即便是安排榮局和高台院夫人見麵,也要秘密進行。”


    “怎生秘密進行?如今看得這麽緊。”


    “一切都是為了讓問題得到圓滿解決,故意讓澱夫人不快毫無意義。此事對令兄也要保密。”


    “哦?”


    “一切隻有我們三人知。萬一有人問起,就說到京城見茶屋。隻能這麽做了,想來你也明白,阿蜜?”


    片桐貞隆沉默片刻,咀嚼光悅話中的意思。他並不那麽伶俐。“對家兄也保密……”他嘀咕著。


    光悅道:“即便事情敗露受責,也還是莫告訴令兄為妙。”


    “被責,是說家兄?”


    “不,是澱夫人。令兄不知內情,故他會責備我們幾句,然後自會幫我們周旋。因此,請對他保密。”


    “原來如此。”貞隆總算明白了光悅的意思。他點點頭,又慎重地思索起來。貞隆負責看管阿蜜,不能輕易答應此事。要是對兄長也保密,萬一出了事,責任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不會有問題吧?”


    “我們走水路。光悅保證不會有差池。”


    “可否?”貞隆又轉向榮局,問道。看到榮局肯定地點點頭,他這才低聲咕噥了一句“好吧”。


    事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貞隆送出光悅後,獨自去澱屋找船。


    傍晚時分,光悅和榮局乘上澱屋的船沿河而上。為了掩人耳目,決定隻讓光悅一人跟隨,榮局蒙住臉,扮成商家女模樣。船上還有三名護衛,扮作同船人,看似和二人了無關係。


    上船時,貞隆來到碼頭。他指著自己的脖子叮囑道:“我這個就交給你們了。”


    二人上了船,馬上啟程。


    “世道太平,可以放心出行了。”光悅若無其事地對麵朝船尾而坐的榮局道。但榮局一動不動盯著水麵,不言。她自然聽到了光悅說話,但剛掙脫牢籠的她,心中充滿憂傷和感慨。夕陽西下,坐在這暮靄中,榮局開始重新審視自身的渺小。


    光悅不再說話。這個女子即將變成一位母親,她正在靜靜思考,隻能隨她去。但他還在擔心,高台院是否已聽到這個傳聞?若是她全不知情,阿蜜突然到訪,告訴她一切,饒是她曆盡世事滄桑,一時間恐怕也難尋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法子。光悅因而不斷長歎。


    次日晨,二人在伏見下了船,乘轎到了三本木高台院居處。高台院正在聽弓箴禪師講禪,令他們別室等候。高台院為供奉父母而於寺町建了康德寺,曹洞宗的弓箴禪師乃是開山之祖。


    大約等了一刻鍾,他們被帶到了房裏。乘等候之機,光悅將來意告訴了慶順尼,讓她暗中稟告,好讓高台院有鑒準備。


    “啊呀,阿蜜……”二人走進房裏,高台院的視線馬上落到了阿蜜身上,那眼神中不僅僅隻有思念,在光悅看來,還帶有一絲冷冷的責備。“過來過來,很好,你沒死!”


    這話讓光悅十分意外,不由道:“夫人說什麽?”


    “哦,我說她沒死,很好。”


    阿蜜和光悅都無機會向她問安。


    “若是尋常人,肯定羞也羞死了。但你沒有,很好。”


    光悅忙轉頭看看阿蜜。此挖苦和責怪大出意外,阿蜜呆呆望著高台院。


    “我曾以為,在這世上活著,就當互助、忍讓,有諸多顧慮,可這卻是巨大的錯誤,隻能毀了自己。我乃太閣正室、從一品北政所夫人,現又賜號高台院。故我要求為自己建一座寺院毫不過分。因此,我才向將軍大人提出請求。將軍大人便命酒井忠世、土井利勝二人,將東山的大德寺開山之祖修煉的道場雲居寺和供著細川滿元靈牌的岩棲院移至別處,要在那裏為我修建一座高台寺。”


    “真是可喜可賀。”


    “我又說,要把原來在寺町的康德寺搬去作為高台寺轄院。將軍大人也同意了。於是我又說,好不容易建了一座高台寺,就把大阪和伏見留下我和太閣回憶的建築,原封不動搬到寺中,作為我的住處。為了讓寺院維持下去,我還要求分封寺院領地。”


    “啊,這種要求……”


    “你也會有想法吧?迄今為止,我都甚是小心,盡量避免被人譏為倚仗權勢。但將軍大人卻說我的要求合理,馬上令所司代板倉勝重負責此事。因此,隻要有理的願望都能實現。若非如此,便隻能說明將軍大人為政不仁。你也一樣,隻要認為正確的,就照心中所想提出要求,若一味地拘泥於義理而自行了斷,則是愚蠢。很好,你未死。既然未尋死,你心中定然已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法子。不愧為我教導過。”


    本阿彌光悅腦子轉得飛快,使勁眨巴著眼睛,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蜜。


    阿蜜茫然的眼裏突然有了些生氣,她先於光悅領會了高台院夫人的意思。“夫人!”阿蜜突然大聲道,“奴婢感到輕鬆多了!輕鬆多了……”


    “理應如此,你不是個愚笨女子,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明白……”這是女兒對慈母說話的語氣,阿蜜哇的一聲哭倒在地。


    光悅愈是尷尬。他總是無法理解女人的感情,亦總是避而遠之。這兩個女人在進行了一番不知所雲的問答之後,雙方都似心領神會了,唯光悅雲裏霧中。


    “嗬嗬,”高台院笑著轉向光悅,道,“看來阿蜜還會哭上片刻。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你,到時你要助她一臂之力。”


    “是。”


    “嗬嗬,你不明白吧,光悅?”


    “是,小人毫無頭緒。”


    “是我建寺院一事?”


    “啊……是,可是……”


    “老身的任性不輸於太閣,老身不是個老好人。”


    “哦……”


    “於是,我揣測將軍大人心思,出了幾個難題。”


    “可是,把大阪和伏見的建築都搬來,這樣的要求……”


    “你先聽我說。作為未亡人,這亦是合情合理。將軍大人是否有答應此事的雅量,關係到他是否有繼承太閣遺誌的資格。”


    “啊?”


    “大可不必這般驚訝。老身為太閣大人未亡人,這樣試探將軍大人,並無不妥。”


    “那以夫人的判斷,將軍大人是合適的人選嗎?”


    高台院一本正經點了點頭:“是。因此,秀賴日後提出的要求,隻要不致引起天下大亂,不違背太閣誌向,將軍大人定會爽快答應。老身乃為了秀賴,方試探將軍。即便你把這些告訴將軍大人,他也隻會一笑了之,不會怪罪。將軍大人明年就要隱退了,江戶的大納言自然會成為下一任將軍。我們必須理解並接受這個事實啊,光悅。”


    不知何時,阿蜜已經拭淨了臉上的淚水,在一旁靜靜傾聽二人談話。


    光悅對高台院有了新的認識:不愧為女關白,她考量將軍的方式是那般自然合理!若她是個男兒身,現在和家康會是一種怎樣的關係呢?


    “光悅。”高台院知道光悅已領會了她的意思,眯著眼道,“聽說江戶產下一位公子?”


    “正是,真是大喜。”


    “不,老身不認為有何可喜之處。”


    “這……小人惶恐。”


    “我原曾想,要是大納言沒有子嗣,我會出麵交涉,讓大納言收秀賴為養子。”


    “確是正理。”


    “我本想,將軍大人明年隱退之後,大納言便理所當然進京麵聖,繼承將軍一職。彼時,天下大名定會齊聚京城,場麵蔚為壯觀。那時我再讓秀賴去二條城拜訪,讓他成為德川嗣子。秀賴將成為第三代將軍,太平盛世的根基也已牢固。可就在這個時候,江戶卻產下公子,我的想法也隨之多餘了。”


    光悅不答,並非因為聽到這些話而驚訝,而是在有關將軍繼承人的問題上,一介平民實不便多嘴。


    “澱夫人或許也有這種想法,她恐比我更失望。可一切不過是我們一廂情願,因此不能生起不滿,致雙方失和。先生以為呢?”


    “正是。”


    “太閣大人繼承總見公遺誌開辟的太平,非由豐臣後人鞏固,卻要依賴別人。”


    “這……或許如此。”


    “因此,秀賴必須退一步,與德川氏齊心合力共創太平。”


    “言之有理。”光悅渾身淌著冷汗,結結巴巴道。


    “在這個時候,阿蜜懷了孕。我在這時,不能講些外道的客套話,隻要笑對將軍說:秀賴已經長大成人了!將軍大概也隻是紅了臉,毫不放在心上。你告訴片桐兄弟,完全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該怎麽處理便怎麽處理,不必有顧慮。像個女人般顧慮重重,還不如騰出時日去想想天下大事,那才是大阪城大管家應盡的職責。”


    光悅為高台院所言折服,忙垂首施禮。他絕非故作姿態,而是從心底裏對高台院的膽識佩服。若非如此,秀吉公當年也不會對她敬重有加。在此之前,光悅也認為,夫人乃是個了不起的女子,是豐臣氏的支柱,但現在他方意識到,將她看成擎天之柱亦不為過。


    秀賴若是這個女人親生,今日怎會如此被動?可以說,在關原合戰中使家康獲勝,拯救天下於水火,後又讓家康對秀賴母子寬大處理,不追究任何責任,高台院功不可沒。家康心裏自然亦甚是清楚,故在修建寺院等事情上,對高台院百依百順。


    高台院值得得到世人的尊敬,她時時刻刻都在為太平著想。隻是,她到底是個女人,這讓光悅萬分遺憾。但不管怎麽說,現在的上方,再也尋不出一人有高台院這等見識。正因如此,高台院的誠意能否被人明白,卻讓人生疑。就連片桐且元兄弟,雖對高台院懷敬重之情,卻也並不甚清楚高台院的膽識。


    “容小人說一句。”光悅語氣中帶著萬分感慨,“如夫人所言,小人亦以為,少君的未來悉掌握在片桐兄弟和澱夫人手中。”


    “是啊,秀賴也是我的兒子。太閣大人生前明確立下規矩,落地時去伊勢祈願,都是以我的名義進行。現在說這些,反而可能引起風波,故我隻好噤口不言。但遇到大事,我還是要插嘴!”


    “那是自然。”


    “嗬嗬,瞧我,完全把本性暴露了。阿蜜,你無須再問我了吧?”


    “是。”


    “總依賴於人,便永遠不能堅強。老身不久也會被佛祖招去。一切全要靠自己。”


    “是!”阿蜜臉上的表情輕鬆了許多,爽快地回答。正在這時,慶順尼走了進來,故意抬高嗓門道:“啟稟夫人,茶屋先生求見。”


    定是片桐貞隆怕出事,事先知會了茶屋。


    高台院和光悅對視一眼,若無其事對阿蜜道:“阿蜜,慶順尼的話你都聽見了,把茶屋帶到這裏,你會覺得不快嗎?”


    阿蜜很是尷尬。她雙肩顫抖,兩手放於膝上,伏身於地,極力控製著自己。


    “你要是不想見,我會想辦法不讓你們見麵。你不用顧慮,隻管直言。”


    光悅屏住了呼吸。他知清次此次為何前來,但麵於阿蜜,清次會作何反應,光悅完全心中無底。


    “請讓他進來。”阿蜜突然鼓足了勇氣,抬起頭。


    “了不起!就該這樣!”高台院聲音顫抖,暗暗拭了拭眼角,“若不能下決心忘記不幸,它必會成倍增長。即便今日不見,也終有一日得見。今日見麵才最合適。”


    “阿蜜也這樣想。”


    “這就對了。這裏有光悅,有我,都向著你。茶屋也好,鬼怪也罷,都無甚好怕的。慶順尼,你告訴茶屋,這裏有阿蜜的朋友在等著他。”


    “遵命。”慶順尼不由得笑出聲來,但她馬上發覺自己的失禮,掩嘴下去了。


    室內鴉雀無聲,大家都揣測著清次會說些什麽。


    幾日不見,茶屋清次更顯清秀高大。他似已考慮得非常周到,笑著對眾人點頭致意後,便向高台院請安:“看見夫人依舊康健,小人萬分欣慰。”


    “噢,你也愈有氣派了。聽說你去了長崎,這次來是要跟我說說當地的風土人情嗎?”


    “是。有件大好事,太閣大人生前和將軍商量之後,定下了九艘朱印船,但之後因為種種原因,九艘船並未取得多大成就,但今日小人受將軍大人接見,大人命小人在未來十年內將朱印船增加到一百八十艘,使海內財富增加二十倍。此乃太閣向海外發展的遺誌,將軍則著手實施。夫人,這是個大好的消息吧?”茶屋清次的表情沒有任何不悅。


    “哦?要把朱印船增加到一百八十艘?”高台院半是驚訝半是高興地重複了一遍,她暗自對茶屋清次讚歎不已。


    “是。將軍大人說,要在未來十年增加二十倍。當時,小人還提出了更大膽的計劃,說隻要海內沒有戰事,誓將朱印船增加三十倍至四十倍。”


    “嗬嗬,不過大話。將軍大人怎麽說?”


    “將軍責小人狂妄,但又道,已無戰事了,即便有,也不過是大名內訌,不必擔心,盡管去大海航行,不能輸給英吉利和尼德蘭。”


    “英吉利,那是什麽?”


    “是歐羅巴一個國家。先前的南蠻人乃是指班國和葡國人,不知將軍聽誰說,南蠻已經沒落,今後必須關注紅毛人。其他事情也就罷了,這些事上,小人怎能輸給將軍大人?”


    “哎呀呀,真是不甘落後。你身上多少有些太閣大人的影子。”


    “小人不敢。人總得有可取之處。”


    “不錯。我若是個男兒,定會讓你造一艘大船,航行到比西方淨土更遠的地方……”


    高台院說著,忽覺得不妥,遂馬上住了口。茶屋清次已目光炯炯看向阿蜜,“阿蜜。”


    “在。”


    “你剛才也聽到了,我必須離開京城一段時日,埋頭於造船一事。”


    “真令人羨慕。”


    “你已經寬諒我了?”清次的話出乎所有人意料,“日後,日本國百姓付出便有收獲,這是先父和令祖父畢生的追求。通過總見公、太閣大人和將軍大人的努力,這個夢終於實現了。全心全力於事業而無性命之虞,這是千年難遇的事!”


    “是啊。”


    “所以,我們要報恩。不僅是我,你也要為了豐臣氏,再效力一些時日,報答豐臣氏的恩德。總有一日,我會去接你,多謝你了。”


    高台院啪地放下手中的扇子,看看光悅。光悅瞪大眼睛,緊緊盯著阿蜜。阿蜜微微笑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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