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本阿彌光悅估摸著大久保長安已到伏見,向德川家康報告完有關金山諸事,方從家中出發。光悅知昨夜家中發生了何事,但他不欲插手。


    阿幸雖是自家人,但一直在這裏待下去,可憐而又麻煩,她竟想跟大久保長安去金山。礦山上曆來都隻有男子在拚命勞作,長安接手後,認為長此以往男人不能安定,在征得家康的許可後,在山上築屋,男女可合居一處。


    長安恐會在佐渡、石見、伊豆等地建起甚是氣派的府邸,亦會在各處安排女人打理家事。阿幸必已經算計到了這些,欲操縱長安。不管怎麽說,阿幸似頗合長安的胃口。兩個人互相算計,卻也有些惺惺相惜。


    光悅猜測,長安從所司代的府邸去伏見城,然後向家康稟報金山情形,大概需要半個時辰。估摸著長安已經離去,光悅於午時方進了伏見城。他乃奉家康之命去大阪,見過澱夫人和片桐兄弟後,前來稟事。故他比長安需要更多的時辰。他心情甚為輕鬆,榮局一事算是辦妥,想必家康亦會鬆一口氣。若有可能,當麵向將軍問一問豐國祭事宜,就更好了。


    到了內庭,光悅輕聲詢問家康的日程。今日等著見家康的人甚多。一個相識的司茶之人告訴光悅,外間還有五六位大名候著。“對不住,將軍大人正在見客,請您在這邊稍候。”


    光悅被帶到了一間屋子,以往他也常在此等著見家康。走進屋子,果然有不少人候在那裏。他注意到裏邊有一個紅發人,披黑色法衣,肩膀很寬。正詫異間,那人也轉過頭來看著他。


    “這位是三浦按針先生,這位是本阿彌光悅先生。將軍大人說,請二位先在此說說話。”司茶人甚是禮貌地對二人說完,便離去了。


    這是光悅第一次見到威廉·亞當斯。他施禮道:“久聞閣下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鄙人乃將軍大人的刀劍師本阿彌光悅。”


    那藍眼睛的武士答道:“我乃三浦按針,請多關照。”日語說得很是地道,還彬彬有禮地還了一禮。


    在伏見城和紅發碧眼的洋人對麵而坐,才是新氣象,光悅心想。按針的日本話說得很好,先前光悅所見神父都無法和他相比。他的衣裝也完全是和式的,雖然算不上很合身,但可以看得出,他頗為喜歡日本,這讓光悅頓生親近之感。按針腰右佩了一把武刀,前邊別著一柄短刀,一切都顯得很自然。


    “三浦先生何時到的日本?”


    “慶長五年。”


    “這麽說,乃是在關原合戰那一年。聽說您先是到了豐後的海岸。”


    “正是。一直承蒙將軍大人關照。”按針看了光悅一眼,接著道,“我們一開始被送到大阪城,由於葡國人的讒言,我和那些尼德蘭人險些喪命,多虧了將軍大人。”他語氣略顯生硬。


    光悅也曾聽說過此事。洋教也有諸多宗派,南蠻的教徒同英吉利和尼德蘭的教徒不屬於一個宗派,常生齟齬。英人三浦按針作為領航員上了尼德蘭的輪船,漂流到豐後時,葡國的傳教士上書家康,說他們是海盜,堅決要求把他們殺了。但家康救了他們。


    “鄙人首次在大阪城見到將軍大人,是在慶長五年三月。”按針道,他似閑得無聊,“之前我們被關進大牢,已絕望了,可將軍大人卻信了鄙人。鄙人對將軍大人說,南蠻乃舊教之地,英吉利和尼德蘭為新教之國。故他們對我們惡語中傷,但我們絕非他們所說的海盜。”


    “哦。”


    “那鄢之後,又在牢獄待了些時日。被放出來再次見到大人,已是五月中旬。那時大人已調查清楚,知我等並非惡人。大人問我們,是否想回到原來的船上。”


    “哦,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們說想,大人便立即應允,讓我們去堺港。那時,我們來時乘坐的博愛號已經到了堺港。在那裏,幸存之人互相擁抱,喜極而泣……”


    光悅注意到按針的聲音開始顫抖,忙轉移了話題:“您此次從江戶到伏見是……”


    “大人說,讓我抽空來教他天文和幾何。”


    “天文我知一二,幾何是一種什麽樣的學問?”


    “那是一種像算術的學問。”


    “哦。”光悅支吾了一聲。家康竟然對這樣的學問感興趣?


    家康的求知欲遠遠超過尋常人。他像拚命啃食桑葉的蠶,隻要一有疑問,便會貪婪地把可以解決疑問的學問啃完。不管是儒學、佛教,還是洋教、國學,隻要尚未理解透徹,他就會問個不休。就連常用藥物,他都試圖自己配製,而不依賴醫士,頗讓醫士們為難。這回,三浦按針也成了他的老師。這讓光悅既覺奇怪,又感佩服。不定日後不久,家康亦會尋一艘船,獨自去大海遨遊。


    “將軍大人乃是罕見的人物。”按針又道,“尋常君王都頗為懶惰,要是聽到讒言和誹謗,便會不分言紅皂白殺人。可是將軍大人並不如此。”


    按針似還不知家康已對他執弟子之禮,心中仍然充滿不吐不快之感。道完,他又追溯到他被監禁於大阪城的事情。此時的歐羅巴,新舊勢力之間已發生過好幾次戰事。當然,宗教問題尤為突出。正因如此,原在日本的傳教士對三浦按針及尼德蘭人甚是殘酷。


    “尼德蘭人乃是強盜,他們此來便是搶掠。放過他們,自會埋下禍根,應將漂流至此的十八人就地處決。隻有這樣,才能警示其餘諸盜,防止他們再來尋事。”


    傳教士費盡口舌,勸家康動刀。但是家康經過慎重的調查,反駁了他們:“至今為止,尼德蘭人並未加害子我,也無加害天皇子民之先例。將他們殺掉,實屬不義、無道。即使葡班二國與英吉利和尼德蘭為敵,我亦絕對不許對來此的良善之人動刀。”


    家康不僅赦免了按針,還安排他和原來船上的船員再會,贈與他們五萬兩黃金,以補償他們在堺港海岸被當地百姓搶去的貨物。


    “現在想想,其實煽動當地百姓搶奪船上貨物的也是舊教徒。將軍大人明辨是非,作出了公正的裁決,救了我們。像這般明主,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按針道,為了表示他的謝意,隻要是為了家康公,他必會竭盡全力。他說話時的語氣頗像舊時武士。


    光悅想,家康定是想了解西洋的現狀,掌握輪船、航海的知識和西洋的學問。或許,按針正是家康求知之網罩住的獵物。正這樣想著,方才的司茶人走了進來。


    “三浦先生雖比本阿彌先生先到,但將軍大人說,想先把先生的事情解決了,然後再與三浦先生細談。請本阿彌先生先移步。”


    “您先請。”按針依然彬彬有禮。光悅同樣畢恭畢敬還了一禮,進了家康房間。


    這裏並非家康正式接見大名的大書院,而是長廊盡頭的一間小書房。


    “光悅啊,此行辛苦了。聽說大阪那邊的事已基本解決了。”


    “大人已聽說了?”


    “是啊,今日一早茶屋來過。”家康似是突然想起什麽,道,“方才你和三浦按針說了些什麽?”


    “三浦先生好像一直念念不忘大人恩情。”


    “茶屋說,這一點正是按針的可用之處。”


    “他還提到幾何學,大人是要學習那種學問?”


    “不,非也。”家康笑著擺擺手,“日後與各國進行交易,不能有所偏頗。”


    “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想來你也不會明白。不能籠統地以為西洋人便是南蠻人。西洋歐羅巴也分為兩部分。葡國、班國等舊勢力才是我們先前所稱的南蠻人,英吉利和尼德蘭這兩股新興勢力乃是紅毛人。必須把二者區分開來。”


    “是。”


    “現在得到我賞識並啟用的三浦按針,生於英吉利,乘著尼德蘭的輪船來到日本。他顯然是紅毛人。”


    “哦。”


    “我若寵信紅毛人按針,南蠻人便會不快。他們會認為,我們與紅毛人親近,這樣不利於日本的船隻出海。茶屋遂建議讓按針去南蠻人的據點呂宋,拜訪呂宋的主君。”


    光悅輕輕搖了搖頭,眼睛不停地眨。他對茶屋的用意不甚明白。


    “哈哈!就是說,讓紅毛人按針去南蠻人的據點,說明我們乃是中立的,不屬於任何一方。他還說,三浦按針也絕不會對南蠻人心存芥蒂。我們要與各國友好往來,和平交易,主動派出使者。如何,茶屋所想不差吧?”


    “是啊。”光悅雖然口上這樣說,可仍然一臉迷惑。他道:“這樣一來,就可以證明,日本乃是公平之地?”


    “是,所以我才叫了按針來商議此事。”家康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阿勝夫人端上的茶。


    光悅本以為家康會問到澱夫人,可家康一直講海外貿易,似把大阪的事忘了。隻要家康不問,光悅便不想提。


    按針所言,家康為了補償按針,送給他們五萬兩黃金之事是否屬實?五萬兩黃金可非小數目,光悅想到這裏,頓時亦把大阪的事拋在了腦後。


    “三浦先生定會是個出色的使者,他心中充滿對大人的感激,認為大人乃是世上最明智的主君。”


    “他是個非常守信之人。”


    “將軍大人,聽說您給了他五萬兩黃金,此事是否屬實?”


    “嗯,對,船要修理,還得裝上貨物,這些黃金亦是必要。”


    “可那時不正是關原合戰前夕嗎?”


    “是啊,在那之後不久,我便回到了江戶。”


    “那時急需軍費,怎會給他那麽多金子?”


    家康笑著搖了搖頭:“光悅,你也認為我甚吝嗇?不消擔心,如今,這五萬兩金子都在起作用。”


    “為何按針拿到那麽多黃金,還是留在了日本?”


    “當時事情並不順利。那之後,我一心應付關原之戰,把此事擱了起來。據說他們看到五萬兩黃金之後,想法產生了分歧。”


    “那可是巨額財富啊!”


    “對,最後的結果,是大家想把黃金均分,各人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把黃金湊在一起,他們還可以出海,離開日本,但若分掉,就不可能了。當時,除去病亡之人,剩下的隻十三四,這些人中,有的去了平戶製造大炮,有的去了豐後,有的去了堺港,有的則去江戶。他們或致力於造船,或用心改良槍炮,絕未浪費那些黃金。按針也能教給我很多東西。”


    光悅不由拍膝道:“大人您早就預料到,若給他們五萬兩黃金,他們便會留在日本。”


    家康微微一笑。五萬兩的確不是小數目,他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光悅,要想導入新風,就不能吝惜金錢。德川家康與石田三成的區別就在於此。”家康突然嗬嗬笑了。


    家康別有深意的笑刺痛了光悅。以五萬兩黃金買下了三浦按針以及同伴的所有知識和智慧,這是洞察人情之後的手段,這讓光悅多少感到不快。給了他們黃金,便會令他們分道揚鑣,這種想法和做法誠無可厚非,但現在他揚揚得意提到敗軍之將三成,炫耀自己的才智,這讓光悅甚是不快。但光悅不能沉默,“將軍大人,小人聽說石田三成對金錢也很淡泊,並未存下半分金銀。”


    “對啊,這就是我和三成的不同。”


    “同樣是節儉,有何不同?”


    “三成把所有錢財都賭在了戰事上,毫厘不剩。”


    “是。”


    “你覺得這種做法無妨?”


    “這……但亦不能一概……”


    “不!”家康輕輕擺了擺手,繼續道,“仗總有結束的一日,但這個世間沒有盡頭。最終落得一文不名,然後以為一死便可了結,此乃不顧後世之想。”


    “大人是想到了後世,才送給他們五萬兩黃金?”


    “是啊,這是我留給後人的一件遺物,這才是我的初衷。”


    “遺物?”


    “是。要是戰事爆發,不定我亦會戰死沙場,但按針他們會留下來,他們的技術和學問會留下來。”


    “是。”


    “即便死去,也想為這個世間留下些什麽,有無這種心思,方是決定人的才幹和能耐的關鍵,你說呢?”


    “將軍大人,”光悅充滿疑惑,“大人真是出於這種心思?”


    “你要是不信,我也無法。但如今,造船技術不是有了很大進步嗎?”


    “大人早就預料到了?”


    “光悅,好了,那時我還在戰場上呢,就連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還不得而知。困此,我才說想給後人留下一件遺物。此非預料或算計,此乃德川家康向這個世間表達的謝意,亦是為人之道。”說到這裏,家康似才想起來,道,“對對,我們是要說說澱夫人的事。在你看來,澱夫人和秀賴日後能夠和睦相處嗎?”


    家康首先轉換了話題,光悅也就不能再繼續糾纏那五萬兩黃金了。


    “大阪的事,你照直說。”家康委婉地提示光悅,休要再重複此前的話題。


    光悅紅著臉低下了頭,“小人天性執拗,常自以為憾。”


    “你是在說大阪的事?”


    “將軍大人恕罪。據小人在各處打聽到的消息,二人的關係好像並不甚好。”


    “不好?”


    “是。有些有識之士認為,不如索性讓夫人和秀賴分開,不再住在同一個城裏。”


    “分城而居?”


    “若非如此,日後還會不斷發生齷齪。在榮局一事上,澱夫人會作出讓步。但此乃看在千姬小姐的麵子上。小出秀政等人稱病,幾乎不再進城。即便進城,大小諸事也都由澱夫人親信裁決,豈能容秀賴親信說話?”


    “秀賴還是個孩子,太小了。”


    “這樣下去,他便越發沒了地位,要是不給澱夫人另尋一隱居之城,讓她與他分開,豐臣氏日後必會大亂。片桐兄弟也常如此歎息。”


    家康又轉換了話題,“你果然拘泥於常理。”


    “是,這一點小人頗為自知。”


    “好,那就再等等看。榮局一事解決了,也就無甚值得牽掛的了。況且,近日將會舉行豐國祭,想必又會有些變化。”


    光悅不言。已不必擔心榮局,但大阪還有諸多難題。不管秀賴長到多大,澱夫人頤指氣使的秉性無法改變。即使搬出日蓮大聖人的訓諭,豐臣氏內部也已分裂成兩半。設若千姬及其身邊諸人也卷入其中,事情便愈加複雜,倒不如下定決心將澱夫人和秀賴分開。要是秀賴身邊無幾個得力親信,大阪城主便將永遠活在母親的陰影之下。隻是家康似並無心思理會這些。


    “三浦先生還等著見大人,小人今日就此告退了。”


    家康並不留他,“日後的事,還請你多多費心。”


    光悅退下之後,家康凝神看著屏風,陷入了沉思。光悅看待事物往往一針見血,這次他的想法卻讓家康多少有些憂心。光悅看出的問題,正是家康所憂。秀吉將秀賴托與家康,讓家康根據他的能力,給他相應的位置。即便秀吉不這般說,亦是理所當然。人隻能為力所能及之事,別人幫忙終是隔靴搔癢。光悅明確地指出這些,家康甚至覺得一開始這就是自己的想法。光悅越來越像利休了,二人都有可分辨人之善惡的敏銳。一旦分辨出來,便會毫不掩飾,直截了當把話抖出來。


    家康無奈地笑了笑,對旁屋的本多正純道:“正純,你去告訴按針,可以了。”


    “遵命。”正純起身出去之後,家康又叫來卜齋,讓他準備紙筆:“將按針的回答記錄下來。”


    “是。”


    “我要再年輕一回!”


    卜齋不解其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旁邊的阿勝夫人。家康微微一笑:“我非指女人,是指這裏。”他指了指胸口,接著道:“我是說,我得改變想法,讓自己變得年輕,讓眾人看出太平和亂世之別。”


    “大人高見。”


    “我若不明確區分昨日和明日,就連正純和正成等人,也會成為古董。舊衣服怎會有買主?”


    “大人聖明。”卜齋畢恭畢敬點了點頭,家康已開始思量別的問題。


    三浦按針究竟能否聽從安排,出使呂宋?若是二人之間無真正的信任,這很可能成為一次冒險。讓他造一艘船,裝上貨物,出航之後,那便是家康力所不能及的了。按針若想念故鄉妻兒,徑自回了西洋,不去呂宋也有可能。與其說這是一次巨大的賭博,不如說是家康與按針的較量。


    阿勝夫人知本多正純和司茶人會帶三浦按針進來,正欲起身回避,家康製止了她:“阿勝,你留下。”


    阿勝似有些吃驚:“不礙事嗎?”


    “不礙事。我和三浦接針的較量就要開始了,你也留在此處看一看吧。待他來了,你與他煙袋。”阿勝心領神會,可她分明有些不知所措。


    阿勝本名阿八,才思敏捷,性格要強,家康因此叫她“阿勝”。她先前所生市姬不幸夭折,正想認領阿萬夫人的第二個孩兒為養子。家康故意將阿勝夫人留下,一起會見三浦按針,乃是出於何種考慮?


    “將軍大人,三浦先生到。”


    “噢,按針啊,久等了。來,坐到這邊來。”


    按針跪在門口,兩手伏地,如古時的武士,畢恭畢敬拜過家康,“將軍大人依然康健如昔,小人欣慰之至。”他的聲音有些奇怪,給房中增添了一絲異國情調。


    “按針,最近怎樣,還是難忘故國嗎?”


    “是,經常夢見故鄉情景,恍惚就在眼前。”


    “此乃人之常情。我已不記得自己的出生地岡崎了,但在夢中卻常常徘徊於少時生活過的駿府。”家康邊說話邊向阿勝遞了一個眼色,阿勝畢恭畢敬把煙袋遞給了按針。“來,吸上一口吧,按針。”家康道。


    “小人惶恐,多謝將軍。”


    “抽完之後,我們二人就敞開心扉談談。按針啊,倘若我說準你回國,你會沿哪條航路回去?”


    問題有些突然,按針用他那雙藍色的眸子盯著家康,輕輕放下了煙管,“將軍大人,您若許小人回國,小人想開辟在此之前誰也不曾走過的北冰洋航路,回歸故裏。”


    “哦?”家康從心底裏感到佩服。


    南方的航路已開辟出來,對於按針來說,它安全而方便。但沿著那條路回去,似有損他威廉·亞當斯的自尊。


    “按針,我原是想研習幾何,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請大人盡管吩咐。”


    “你的冒險,就是要為世間開辟新航路?”


    “正是。”


    “為你尊敬的女王——叫什麽來著——效忠,是嗎?”


    “是,為了偉大的伊麗莎白女王,為了大英帝國,也是為了後世的航海之人……”


    “我明白。我甚是清楚你的誌向。可德川家康還想開辟一條新的道路。”


    “是。”


    “這條路並非海上的航路,而是一條人人都可安心生活的太平之路。”


    “小人感佩之至。”按針甚是感動,眼裏散發著光彩,“將軍大人的鴻鵠之誌和主的誌向乃是殊途同歸。”


    “人們跨越重洋交易,絕非為了戰事。”


    “大人明鑒!”


    “戰事是由那些不明戰事目的的愚蠢之人發起。”


    “正是。”


    “聰明之人,心中有路之人,若能敞開心扉,享受互通有無之樂趣,便能得到滿足。”


    “是。”


    “但現在這個世間,遠非如此。為了爭得眼前薄利而丟掉性命者,仍比比皆是。”


    三浦按針不斷拍膝。這個藍眼男子的剛直,多少讓人聯想起加藤清正,但他比清正更喜把心思表現在臉上。


    “按針啊,在你看來,南蠻人和紅毛人之間的爭端,難道不愚蠢嗎?”


    “誠然非常愚蠢。同樣信奉主,卻非要分成兩派,相互爭鬥。小人以為,這其實是恐懼新事物的舊勢力發起的愚蠢戰爭。”


    “按針啊,你想不想與我協力,共同在世間開辟一條將人與人聯結起來的航路?大家所尋並非戰爭,而是可以互通有無的喜悅。此路總有一日得有人去開辟,若非如此,你們好不容易開辟的海上航路,恐怕隻能成為通向戰爭的道路,你說呢?”家康眯起眼,觀察著按針的表情。


    按針的臉孔愈紅了,心中燃燒的火苗似乎躥到了臉上。“大人聖明。”他毫不猶豫道,“本來,輪船乃是為了和平航行。但不知從何時起,它便被用於戰爭和侵略。倘若還不糾正這個錯誤,便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為有了船,便會導致流血;因為有了船,人們便可互相殘殺。”


    家康使勁點頭,道:“這麽說來,你和我的想法一致:為了太平,可以鞠躬盡瘁,是嗎,按針?”


    “是。違背大人,便是違背主的意誌。”


    家康讓司茶人為按針端上一杯茶,方道:“我跟你說,將來我一定會遂你心願。”


    “將來?”


    “要建造一艘可以繞道北邊海上把你送回祖國的輪船,需要很長時日,故才說將來。”


    按針垂下他那雙藍色的眼睛。


    “你說過,北麵的海上浮冰甚多,還記得吧?”


    “是。”


    “船必須造得足夠結實,能抵抗浮冰。”


    “是。”


    “必須安下心來,製造這樣的船。”


    “按針也在思量這些。”


    “按針,想必你已明白。造新船急不得,你不如安下心來,在日本娶妻生子,著手製造開辟新航路的船隻。”


    “娶妻生子?”


    “是啊。聽說洋教的舊教義規定一夫一妻,舉行了婚禮,便不許離散。但紅毛人在這一點上自由一些。既如此,在造出滿意的船隻之前,不如就把日本當成你的第二故鄉吧,怎樣?”


    按針臉上突然罩上一層悲哀,顯出猶豫之色。他恐想起了此地與故鄉的遙遠距離。


    “你經常說要效忠女王。”


    “是。”


    “為了女王,在東洋諸國爭取通商的權利,洗卻海盜的惡名,在此基礎上,再發現新的航路,榮歸故裏。而要做到這些,必須有相應的準備和時機。你以為呢?”


    家康很少用這種誘導的方式跟人談話,“你要是有這樣的決心,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其實,我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和你頗為相配的女子。便是阿勝的妹妹,是個很好的女子。”


    阿勝夫人吃了一驚,抬頭緊緊盯著家康,她哪裏多出了個妹妹?


    家康全然不在意阿勝夫人驚異的眼神,道:“男人要過活,必須有個女人為伴。你若有這個意思,在你的領地三浦安頓下來,著手造船,我會馬上給你做媒。按針,你覺得怎樣?”


    按針的眼睛裏再次出現了生氣,半晌,他慎重地看了一眼阿勝夫人。


    按針還年輕。家康在江戶的大和橋賞給他一處府邸,那個府邸裏也有幾個女下人。但按針卻一直壓抑著欲望,他怕因為女人導致無謂的爭端。家康乃是從土井利勝口中聽來此事,他想用婚配這種方式來消除按針的鄉愁。可為何偏偏說女方是阿勝的妹妹呢?


    按針的視線從阿勝身上回到了家康身上,長歎了一口氣。迄今為止,他像舊教徒一般壓抑著欲望,認為自重與否乃是性命攸關之事。然而,今日他的心卻如一團亂麻,欲望亦開始燃燒,這一看便知。


    “將軍大人聖明。”按針有氣無力道,“小人已方寸大亂。”


    “哦,按針啊,我並非想拿女色做誘餌。我也是男子,自然明白你的苦衷。因此,要安安穩穩埋頭造船,身邊必得有一個像阿勝這般女子。”


    “那麽……那麽,待船造好了之後……”


    “首先要試航,先到南方的海上航行一遭,若能在那裏經受住海浪,方可再去北方大海中。”


    “那,試航的時候是去呂宋?”


    “一次不行,我再派你去一趟暹羅。不管怎的,這也是為了謀求新的航路,你若不知去向,許久以來的苦心便會化為泡影。你明白嗎,按針,我是想盡量讓你安心。”


    一旁的本多正純險些笑出聲來,遂急用扇子遮住了臉。在正純看來,家康其實在施計。他認為,家康已將善良的流浪者三浦玩弄於股掌之上。


    但按針卻始終頗為認真。他聽到家康所言,反而鬆了一口氣,“這麽說,小人前往呂宋乃是為了將軍大人,從北邊海上……”


    “對,這對我們都有好處。”


    “小人明白。小人將迅速著手造船,以便早日造出一艘可以在滿是浮冰的北方大海中航行的大船。”


    家康微微點了點頭,轉向阿勝夫人道:“阿勝,為按針上飯,我也要用些。”


    飯菜端上來,家康讓人為按針拿出紅酒,特意讓阿勝斟酒。按針頗為惶恐。家康覺他既可憐又可笑。


    方才家康說讓按針造一艘西洋輪船,按針其實甚是清楚,那實在難辦。他雖擅長航海,但並非一個造船匠。隻是,在關原合戰前夕,家康就下定決心,自己若能幸運活下來,必會善加利用按針等人。


    因此,家康巧妙地將按針等人乘坐的那艘博愛號的船長邁魯希揚凡聖弗魯特派到了江戶。威廉·亞當斯成了三浦按針。聖弗魯特成了八重洲(耶揚子)。家康在江戶給他們分封了府邸。江戶百姓把按針住的那地方叫作按針町,把耶揚子住的地方叫八重洲町,和他們相處甚好。換言之,他們二人似成了家康的俘虜。


    要是本地人,定會說家康奸猾,從而怒上心頭。然而他們卻不同,他們隻有在知道自己將有所用時,才會心安理得接受家康的好處。對那些莫名其妙的優待,他們反而覺得於心不安。


    家康拿起筷子,一邊咀嚼著麥飯,一邊思量已故太閣和他自己的施政方略有何不同之處。秀吉公以實力平定天下之後,便似不知如何是好,而他又有著與生俱來的旺盛精力,便開始了征伐朝鮮的莽撞之舉。秀吉公發動那場戰事,自有許多理由,洋人的影響也算其中之一。


    大約是慶長元年五月,在土佐附近,一艘班國商船聖菲利普號在從呂宋駛往墨國(墨西哥)途中觸了礁。


    當時,秀吉立刻派出五奉行之一的增田長盛,沒收了其貨物。因為那時他不僅取締了洋教,還禁止與南蠻通商。但那時的船長戴藍達曾恐嚇增田長盛。他在長盛麵前打開一張地圖,道:“我國的領土現在遍及全球,廣博無邊,你們要是膽敢虐待這樣一個大國的國民,後果將不堪設想!”


    增田長盛便道:“你們的天子是如何獲得這樣廣博的領土的?”


    那船長挺直胸脯道:“其手段就是:先往該地派遣傳教士,擴大天主教的影響,使當地土著歸順,再派駐軍隊,與當地信徒裏應外合,征服該地。”


    當時秀吉尚未完全放棄征服大明國的念頭,聽了增田長盛稟報,拍了拍胸脯,哈哈大笑:“要是我們不趕快下手,就無地可以征伐了。”


    每當家康想到這裏,都禁不住微微一笑。他經常告誡自己,絕不能重蹈秀吉覆轍。上天往住隻會賦予人一種特別的才能,善於打仗者常不擅治國,可不管怎生說,太平之世又往往是擅長打仗之人拚命取得的。好不容易用戰爭換來了太平天下,若他們發現,除了戰爭,自己已一無是處,那麽,不久之後便會去尋求新的戰機。秀吉公便是很好的例子,隻是他發動的戰事,規模實在太大。


    家康找到了另一個可以供人馳騁的地方,他以完全不同於秀吉的方式,打開了世間地圖。世上大陸廣闊,海域無邊。在這廣闊的世上,不僅有南蠻人和唐人,還有知禮儀講信義的紅毛人在海上冒險航行……


    首先要著手的便是造船。家康已命令以茶屋清次為首的角倉、龜屋、末吉、尼崎屋、木屋、末次、荒不、高不等人開始製造。他們大都是最初的九艘朱印船的船主,各自負責,正在有條不紊地實施家康的計劃。


    但,在航海和造船技術上,日本落後南蠻人甚多。作為掌管天下之人,家康應做的,便是咀嚼和吸收西洋的知識。


    “按針,你考慮好了嗎?”看著一邊吃飯一邊沉思的按針,家康笑問道,“你一定想早日回到祖國吧?”


    “正是。”


    “在這個時候,我卻讓你在日本娶妻生子。不過,看似要將你留下,其實並非如此。”


    “是。”


    “欲速則不達。航海也和打仗一樣,待到發現了自己的失誤時,多已命喪黃泉。丟了性命,也便失去了一切,故,穩穩當當,不急不躁,才是實現願望的捷徑,有遠慮之人定能明白這些。”


    “是。”按針似有些不知所措,眨著眼睛往前探了探身子,“少年時,小人曾在故鄉泰晤士河畔的雷姆造船所待過一些時日。”


    “哦?”


    “在那裏,小人作為造船所的學徒,學習的便是航海術,但怎麽造船,卻也隻知個大概。”


    家康微笑著點頭。


    “將軍大人,小人要在伊豆的伊東建個造船台。那裏多有樹木,適合造船。”


    “好。”


    “先造一艘百噸以下的船,當作模型。然後讓它航行到淺草川邊,讓將軍大人過目。”這個四十歲的洋人如少年般自負而氣盛。


    人都有軟肋,判斷失誤,反而會觸怒他人。故,洞察別人心思的人,亦最易說服別人。家康似抓住了關鍵,幾句話後,按針似已準備全身投入到造船諸事中,去實現夢想。


    “要在伊東造船,駛到淺草川?”


    “是。這是第一艘船,成功之後迅速著手第二艘。按針能得將軍大人這般賞識,做事也變得慎重了。”


    “很好。在第一艘船的航行過程中,定能發現些不完備之處。”


    “正是。發現弱點之後,便著手改進,再造一艘約一百二三十噸的船。”按針激動地漲紅了臉,“要是在以前,小人肯定會不顧一切將它駛入冰海之中。但現在,即便是第二艘第三艘,在未確認其航行能力之前,都必須安安穩穩,不急不躁。”


    “這樣就好。”家康微微笑道,“按針啊,知你為何會有安定下來的心思嗎?”


    “明白。小人從將軍大人處得封三浦的土地。但僅僅如此,還不能安心,現在突然安下心來,是因為將軍大人……”


    “是因為我要給你說媒,‘你也願意接受?’”


    “是。人和飛禽走獸一樣,必須有窩才能安定。小人會依照大人的意思,構築一個自己的……這樣想的一瞬,小人突然覺得不再那麽性急了。”按針毫不掩飾說出了想法,臉愈紅了,暗暗朝阿勝夫人看了一眼。


    阿勝夫人忙扭開頭,看著家康。


    家康臉上依然掛著暖昧的微笑,點了點頭。家康心中是否真的有了合適的人?既明說是阿勝的妹妹,定然是有了合適的人選,讓她作為阿勝的義妹便是。


    “伊東確實有一條不甚寬,但頗為合適的河。小人想在那條河上建一個造船所,便是船塢,或者說是可航至海上的地方。”


    “是啊,伊豆助川也要用上了。”


    “是。今日乃是大吉之日,請將軍大人命令向井兵庫,迅速著手準備。”


    一聽要娶新娘,按針似立刻年輕了十歲。阿勝夫人忙用衣袖掩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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