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她隻覺自己如漂浮在靈氣充沛的溫泉之中,心中升起一股那少年與她所思所想一致的錯覺。


    在場有人倒吸一口氣:“好大的場麵!”


    “神玄宮當真重視這姻親啊。”


    “聽聞靖華道君閉關,這怕是那位小少君安排的。”


    “如此看來,玉麟少君和秦大小姐是兩情相悅才是……”


    那人話沒說完,被遠處群峰一聲嘹亮悅耳的長鳴打斷,在山澗裏傳來陣陣回音。


    而後一聲張揚淺笑伴著靈力傳遍縹緲峰:“諸位修者何時也想搶人界媒公媒婆的活計了?”


    須臾間,狀似雪白駿馬的靈獸穿過雲霧飛馳而來,靈獸額間一道紅色鹿角印記,獸尾如火焰一般鮮紅,獵獵在空中燃動。


    少年騎在其背上,穿著鮮豔稠麗的橘紅上領緞袍,隨意地散著半邊領口,邊緣嵌起一圈金絲,左袖口繡了一頭正雀躍的靈鹿,收窄的腰身被暗色鞶帶束起,墜著一枚青白玉佩、一柄白玉笛。


    他的眉眼招搖,膚如白玉,比起當年的尤未長成,如今恰如衝泡得剛剛好的山茶花,透著鮮活與清香,俊逸又俏麗。


    頭發如墨般漆黑,高高地在頭頂紮成一束馬尾,金色的發帶垂纓落在身前,平添貴氣。


    靈獸停在大殿前方,少年的目光環視一遭,似在尋找著什麽,最終落在秦黛黛身上。


    隻這一眼,秦黛黛心中的溫意不知為何陡然凝結住了。


    少年的瞳仁幹淨清亮,遠遠地看著她,嘖了一聲,搖搖頭道:“本公子不會娶如此平平無奇之人。”


    第2章 兩清


    自岑望的話音落下,偌大的及笄宴上便分外安靜。


    眾人時不時看一眼少年,又望向麵色幽沉的秦胥,偶爾目光落在臉色發白的秦黛黛身上。


    無人做聲。


    秦黛黛望著那樣鮮亮俊俏的少年,手緊緊攥著。


    大抵是怕她人前失儀,秦胥率先開口:“先扶大小姐進後院歇息。”


    侍女很快應聲,上前攙著秦黛黛。


    秦黛黛並未堅持,隻是緩緩收回落在不遠處少年身上的視線,轉身去了後院。


    即便沒有回頭,那些帶著或是憐憫、或是暗諷、或是看戲的眼神仍像是釘在她的後背,她竭力挺直腰肢,像是在力證自己的無恙。


    直到房門闔上,秦黛黛屏退侍女,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內室中央,筆直的腰背微鬆,出神地看著前方。


    察覺到周圍沒有大能的威壓,識海的千葉氣憤得花瓣都在抖動:“那個臭小鬼說的什麽屁話!”


    “長著一副好相貌有什麽用?竟是個瞎的!”


    “什麽平平無奇?我看他才是虛有其表,華而不實,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根本不知,你為了拓寬靈根吃了多少苦……”


    “千葉。”黛黛喃喃打斷了它,走到交椅前坐下,神情有些怔忡。


    這一瞬,她想了許多。


    三歲阿娘去世、靈根受損後,秦胥從不許她擅自離宗。


    她叛逆了好一陣,直到八歲那年,她開始變了,成了宗門上下口中的“溫婉賢淑、秀外慧中”的大小姐。


    之後九歲擇道統,她想也沒想便一門心思選了劍修,並親自去劍林選了飛白劍——一柄銀色長劍。


    可惜靈根有傷,即便有秦胥每半年滋養一次靈根,修煉時依舊劇痛無比。


    也正因如此,原本已該升築基境的軀體,因為靈根細窄難以承受過多靈力,隻能困囿於煉氣境,一困便是三年。


    直到她十二歲那年,岑望升至元嬰境,修界萬眾矚目,都道是“千年難遇的修仙奇才”。


    與此同時,對她的質疑也越來越多。


    為了成為配得上那個少年的存在,她服下靈藥,忍痛拓寬靈根,終於成功升了築基境,才堵住了一些人的口舌。


    後來,再無需刻意打聽,玉麟少君招搖恣意的名號也時不時傳來。


    或是萬宗試煉拔得頭籌,或是山下斬妖為人除害,亦或是與向來獨來獨往我自逍遙的魔修舉杯共飲……


    張揚的少年意氣如同一陣自由的風。


    那些都是關在深閨中的黛黛不曾接觸過的另一個世界。


    她也不止一次地幻想過,往後同那個少年成親後,她也可以當個瀟灑修士,隨心所欲,閑遊四方,與他成一對道侶,得盡自由。


    可是,一切努力都在今日,在她的及笄宴上,化作一枕槐安,煙消雲散。


    ——因為她平平無奇,配不上他。


    “黛黛,你不要太傷心,”千葉安慰她,“太墟宗如何說也是大宗,你父親就算為了宗門顏麵,也不會輕易應下岑望當眾悔婚一事的。”


    秦黛黛回過神,扯了扯唇,卻沒能笑出來。


    房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千葉飛快合攏花瓣,隱入識海。


    下瞬,秦胥推門而入,往日裏冷淡的眉眼,今日多了幾分隱約可見的愧色。


    “父親。”秦黛黛起身。


    秦胥凝著她,寬袖背在身後,俊朗的麵龐無甚表情,一時未曾開口。


    秦黛黛也便沉默著。


    幾息過後,秦胥沉聲道:“岑望並非你良緣。”


    秦黛黛緊攥的手細微地顫了下。


    秦胥繼續道:“待他日修界宗門大比,萬千弟子匯於一處,屆時由你挑選,我若得空亦會親自為你再選正緣道侶。”


    其意不外乎,岑望今日來悔婚一事,他代她應了。


    至此往後,她與岑望,再無幹係。


    秦黛黛的指尖因為用力泛著青白,過了一會兒又頹然地鬆開,神情怔怔的,像是這些年支撐著她的那根主心骨憑空被抽去了,空蕩蕩、軟綿綿的。


    秦胥等了一會兒,到底顧慮著宴上的貴客,轉身就要離去。


    “父親,”秦黛黛叫住他,抬起頭,“什麽條件?”


    秦胥:“什麽?”


    秦黛黛一字一字清晰地質問:“什麽條件,讓父親如此利落地應下退婚?”


    正如千葉所說,太墟宗雖比不上神玄宮,但如何說也是大門大派。


    神玄宮要退婚,自是可以的,但怎麽也要靖華道君親自派人出麵細談,絕不會如此草率。


    “放肆!”秦胥不怒自威道,有一瞬間大乘境的威壓直壓得秦黛黛幾欲跪地,但幸而他極快地收了回去,掃了她一眼,“今日各宗門皆因你及笄來此,收拾妥當後便出去,不可失了分寸。”話落拂袖離去。


    秦黛黛站在原處,臉色蒼白,掌心出了一層薄汗。


    不知過了多久,她垂下眼簾自嘲一笑,起身朝外走去。


    穿過玉石砌築的長廊,便是印有法陣圖案的庭院,一個穿著白色緞袍的清秀少年不耐煩地等在那兒,手中轉著一枚玉佩,額間是鮮紅的鹿角狀印記。


    隻一眼便讓人認出,是岑望今日所騎的靈獸化形。


    “你終於出來啦!”少年看見秦黛黛,眼睛一亮,飛快地跑了過來,將玉佩塞給她,“這是我們少君給你的。”


    秦黛黛看著他:“玉麟少君這是何意?”


    少年眉梢一挑,與有榮焉:“我們少君心善,說退婚之事提得匆忙,這玉佩你拿著,他日若你有事相求,可以拿玉佩去尋他,他會應你一件事。”


    秦黛黛終於看向手中的玉佩,青白色的環形透玉,以金絲紅線勾纏,沒有靈氣,是人界的東西,像是一件純粹的信物。


    許是怕她提出過分要求,少年又忙補充:“這件事不違禮法,不逆天倫,也不可要我們少君娶你。”


    秦黛黛拿著玉佩的手微滯。


    半空響起一聲悠揚的玉笛聲,少年興奮地飛身而起,飛起的瞬間已經化作靈獸,向著宗門後方的瀑布上方飛去。


    秦黛黛循聲看去,隻看見那道鮮亮的橘紅身影隨意把玩著手中的白玉笛,未曾看她,懶散地騎在靈獸背上,飛速離去。


    空中隻留下一道如火焰般的殘影,再空無一物。


    秦黛黛緊緊攥著玉佩,掌心被圓潤堅硬的玉硌得生痛。


    前廳一陣雀躍的腳步聲,秦洛水笑盈盈地站在門口喚她:“姐姐,爹爹要我來喚你一聲。”


    秦黛黛回過神來,頷首應過便要朝前走。


    秦洛水跟著走到她身旁,已顯露美人胚子的眉眼嬌豔:“姐姐,玉麟少君本就心高氣傲,眼高於頂也實屬正常,今日之事處置得不算妥當,但聽聞他脾性一貫如此,姐姐不要太過悲傷。”


    秦黛黛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應聲。


    秦洛水低呼:“姐姐手中拿的可是玉麟少君的玉佩?”


    秦黛黛:“嗯。”


    秦洛水安靜了一會兒,突然道:“姐姐可想知道玉麟少君給了爹爹何物?”


    秦黛黛步伐停住,轉眸看向她。


    秦洛水笑著說:“是淬魂盞。”


    “姐姐,記得以前爹爹說過,娘親會和爹爹團聚的。”


    *


    秦黛黛不知自己如何回到的前廳,隻是唇角始終掛著溫婉的笑,站在秦胥的身側,與眾人溫言見禮,端莊嫻雅。


    也無人再提岑望的那段插曲。


    一直到及笄宴結束,一個喝醉的畫修感歎:“秦大小姐不愧為名門閨秀,舉止有度,被退婚都這般淡然。”


    短暫的寂靜,那名畫修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尷尬地賠笑。


    直到夜幕降臨,秦黛黛禦劍回醉玉峰,卻在飛到半路時,因心思不寧,腳下的飛白劍顫動了下,她也摔到了地麵上。


    手掌砸在細碎的枯枝上,磨出了幾道血痕。


    黛黛出神地盯著滲出血珠的傷口,不知怎麽,眼眶有些酸脹,睫毛也濡濕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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