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三年八月十八,德川家康得知豐臣秀吉歸天之訊,已是秀吉逝去一個時辰之後。家康雖早知秀吉之死隻是時日問題,可令他意外的是,前來告知死訊的,竟是平素明顯對他抱有敵意的石田治部少輔三成。


    是日晨,家康正在阿龜夫人侍候下洗臉,本多正信倉皇失措地闖了進來:“大人,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是從江戶來的?”


    “不,石田府的主人。”


    “三成來了?”


    “是。他隻身前來,說有絕密大事要和大人麵談。”


    家康馬上想到,難道太閣已去了?可三成為何要前來通知自己?照他的預想,若秀吉死去,三成定先秘而不宣,再策劃朝鮮撤兵之事,還會裝模作樣地說:“這是大人的命令。”他向來喜玩弄陰謀,自以為是,於太閣身後,必如此盛氣淩人,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大老身上。


    “三成一人前來。快把他請到廳裏。”身子愈見發福的家康令正信先把三成請進來,自己連忙更衣。由於肚子太大,他甚至連束帶都不能自己係了。在阿龜的幫助下,一通忙亂後,他終於換好衣服。


    此時,窗紙才剛剛泛白,小鳥都還未醒來。


    “阿龜,太閣恐是故去了。”家康隻覺自己的聲音恍恍惚惚,“從今以後,可要鬧騰一陣子了。”


    家康剛整理好裝束,鳥居新太郎立刻趕來。家康輕輕向他擺了擺手。“我們有機密大事要談,你在廊下好生守著,不要進去。”扔下這句話,他就出了臥房。


    傲慢不羈的石田三成居然親自前來……走過冰冷的走廊時,家康還在納悶。三成在自己麵前,甚至不摘頭巾,在大名們麵前更是放蕩不羈,毫不掩飾對德川氏的敵意,這讓淺野長政等人都捏著一把汗。這樣一個三成,難道會在太閣離開人世後跟我妥協?若真如此,如何應對才是?


    家康走進客廳,三成破天荒地低頭,微笑施禮。


    本多正信看來也有預感,家康一進去,他便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既是密談,恕在下告退。”便走了出去。他人雖出去了,卻並未解除對三成的戒心。對於老奸巨猾的三成,正信比家康還要反感。當初在伏見城,正信就對德川府邸的地址甚是不滿。當時負責選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三成,他把伏見城東一片低窪之地劃給了家康。隔著一條道的西邊,卻給了他自己。北麵和南麵則分布著他的心腹宮部佑全和福原長高二人。如此一來,德川府邸就在他們的嚴密監視之下。若在那三位府上再建幾處炮樓,一齊開炮,德川府轉瞬就會灰飛煙滅。此事不僅讓德川家人激憤不已,就連淺野、增田、大穀等人都有些看不下去,直皺眉頭道:“治部少輔的敵意表現得太露骨了。”


    當然,三成敢這麽做,都是因為背後有太閣撐腰,一旦太閣故去,這種局麵當然會被打破。若家康是個膽小性急之人,住在這裏,每日定輾轉難眠,焦躁不安,長此以往,甚至可能引發意外紛爭。居心叵測的三成愈來愈桀驁不馴。正因如此,對於三成的來訪,本多正信和鳥居新太郎都心生疑惑。


    “一大早來寒舍,有何貴幹?”家康坐下來,問道。三成則一臉嚴肅道:“再過一個時辰,淺野長政就會給貴府送來一條在澱川捕獲的大鯉魚。”


    這話太意外了。家康道:“淺野到澱川釣魚了?”


    “是。他說要把其中一條獻給內府大人,讓大家都嚐嚐鮮。當然,城裏所有人都會收到他的鯉魚。”


    家康點點頭。“淺野送鯉魚來之前,你便光臨寒舍……這麽說,請我吃魚是假,讓我齋戒是真?多謝你的忠告。”三成聽了,眼中放光。家康卻並不看他一眼,“不用你忠告,家康也不會在太閣喪期食鯉魚。你既然都來了,我自然更會嚴格齋戒。”一席話說得三成啞口無言。他暖昧地笑了笑。


    “太閣到底是何時故去的?”


    “內府大人,請您不要輕易說出故去二字。”


    “我知,在從朝鮮撤兵之前,喪事必須秘密進行。這可真勞神。”家康太平靜了,竟讓三成都有些不知所措。照三成的想法,一旦太閣歸天,此前一直“忠厚正直”的內府必會立刻揭掉麵具,借實力壓迫他。因此整個早晨,他都擺出一副高傲之態。


    “太閣大人於寅時歸天。”三成道,“當時身邊有曲直瀨玄朔及其他太醫,幼主、澱夫人、鄙人與淺野長政、前田玄以都在。大人離去時甚是平靜,也算壽終正寢。”


    三成的話,家康聽了不到一半,便聽不進去了。比起秀吉的死,他更關心三成真正的來意:其親自前來告知太閣的死訊,究竟意欲何為?這實在令人生疑。喪事當然該秘密舉辦,可三成故意神神秘秘,其卑劣行徑甚至為加藤清正所不齒……家康似乎想到了什麽,“北政所難道不在太閣榻邊?”


    家康最關心的還是北政所。在他看來,能衣不解帶照看秀吉的,隻有從大阪城趕來的北政所一人。這也難怪,秀賴才六歲,還隻是個頑皮的孩子,根本不懂得為父親之死而悲傷。澱夫人則為了自己的前途憂心忡忡……可一直對秀吉關愛有加、最感悲傷的北政所,三成卻隻字不提。或許,太閣是在寧寧疲勞到了極點、回房間稍事歇息時斷的氣?家康擔心“壽終正寢”這話,在掩飾什麽。


    三日前,秀吉清醒時,還把家康和前田玄以叫到枕邊囑托:天下大事交給家康,輔助秀賴的任務就交給利家……這是秀吉最後的吩咐,那日傍晚,他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聽不清別人的話,儼然一個活死人。家康並不刻意責難三成:“既是壽終正寢,說明太閣去時很放心。對於身後之事,太閣可有明示?”秀吉當然不會有什麽明示,若有,也定是三成的意誌。家康明知如此,卻偏偏要問。


    三成終於鬆了一口氣,“有。”


    “家康洗耳恭聽。”


    “大軍從朝鮮撤回,太閣之生死要絕對保密。”


    “那是自然。”


    “太閣的遺骨,可在高野山木食上人的幫助下,秘密埋葬於洛東的阿彌陀峰。”說到這裏,三成壓低聲音,“隻是,大人遺言說,此事隻可讓五奉行知。”


    家康目光灼灼,“治部大人,這麽說你違背了太閣遺言,把消息告與了家康?”


    三成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正是。和其他奉行商量之後,決定隻讓木食應其和前田玄以二人秘密把遺骨送往葬處。”


    “你們不懼世人責怪?”


    “關於此事,我們當然也考慮過……對百姓,我們就以塑大佛為名,先悄悄動工修建神殿和陵寢。”


    “果然甚是周到啊。因此,你們才演了澱川大鯉魚這一出戲。”


    “是。因此,淺野長政弄來一批大鯉魚。待送到內府大人府上,還請大人定要佯作什麽都不知,品嚐鯉魚的美味。”


    此計真是拙劣……家康盡管心內頗為不滿,可一旦加以責難,局麵恐難以收拾,便道:“這麽說,你們也要食那些鯉魚?”


    “事已至此,我們也無辦法。”


    “治部大人,這些事我們且不論。照你所說,你不但不聽從太閣遺言,來通知我太閣死訊,同時也背叛了淺野和前田,向我挑明鯉魚的秘密。”家康雖語氣柔和,可再也沒有比這更深刻的挖苦和諷刺了。果不出所料,一聽這話,三成臉色刷地變得蒼白。


    “這實是事出有因。”


    “什麽原因?家康洗耳恭聽。”


    “不妨跟內府大人明言:這其實是北政所夫人的指示。”


    “是北政所違背了太閣遺言?”


    “太閣臨終時,北政所並不在身邊,在下便立即去向夫人報告,求她一事。”


    “北政所?”


    “當城裏人都為隱瞞喪事而大吃鯉魚,夫人卻要落發,她哪怕是掉一根頭發絲,大家的辛苦就全泡湯了……我求的正是此事。不料夫人卻道,此事隻交給幾個奉行來打理,她不放心,故要我立刻報告大人,希望大人協力。夫人還威脅說,我不答應,她就當場剪掉頭發。”


    家康不禁暗吃一驚。原來三成並不是主動前來套近乎,而是受北政所委托而來。北政所的言辭竟如此激烈,恐因秀吉臨終時沒能在場之故,亦因對近臣們食鯉魚的伎倆忍無可忍。


    “哦。家康更當鼎力合作了。除此之外,太閣還有何遺言?”說這些話時,家康全身無力。不知秀吉是否想到,自己死後竟受此人愚弄?俗語說,死無對證,三成等人假托太閣遺言,如此肆意妄為,別說北政所,換了別人,也定勃然大怒。太閣臨終時,當然已不可能開口,三成隻要還有一絲尊重故人的心思,就當早早把死訊告知五大老及其他重臣,一起商議善後事宜,方符合禮儀。那時,一切當然都要由家康來決定,又怎會有澱川大鯉魚之類的鬧劇?三成現在這麽做,當然會引起北政所反感,這是極度悲傷的北政所對三成義正詞嚴的譴責。


    對於此事,我難道沒有責任嗎?家康忽然覺得有些愧對秀吉。當然,無論是氣度還是才幹,三成都無法與秀吉相比。正因如此,家康才覺得沮喪,連斥責三成的力氣都沒有。他還要像哄孩子一樣,聽聽三成究竟會說出什麽樣的“遺言”。


    聽家康這麽一問,三成向前挪了挪身子。或許他把家康的問話誤以為對自己的妥協了。“內府大人,北政所的話句句在理,在下無法反駁。”


    “我問的,是太閣還留下了什麽遺言。”


    “喪事必須秘而不宣,好讓在朝軍隊安全撤回。可北政所夫人的意見卻是,撤軍的命令上隻有奉行和監軍簽名還不行。”三成清了清嗓子,道。


    “這麽說,北政所對遺言有異議?”


    “不,不是有異議。夫人隻是擔心,撤軍遺令發出,萬一太閣歸天之信亦被泄漏到朝鮮,騷亂就在所難免了。”


    “有理。加藤和小西本就不和。”


    “夫人還說,撤軍命令無論如何也要得五大老同意。為免貽誤時機,在下就先來一步與內府大人說明真相。在下也覺得,與內府大人商量之後再作決定,方為上策。”


    家康微微點點頭,聽他說下去。至此,家康才逐漸明白三成的真正意圖。其實他並不是要主動來訪,而是覺得北政所的意見實無可挑剔,才舍棄了先前的決定。


    “內府,北政所夫人的話,有些地方我實在難以理解。”三成壓低聲音,向前傾身道,“到底北政所是打心底裏把內府當成自己人,才讓在下真心誠意來求內府相助,還是隻想借內府之力萬無一失地撤兵,這個謎,在下無論如何也解不開啊。”


    聽了這話,家康才認真審視起三成來——此人城府果然不同尋常。家康心裏的怒火又熊熊燃燒起來。第二次出兵朝鮮時,北政所一直大力支持加藤清正,並讓小西行長和清正爭奪頭陣,這令三成不快。北政所提攜的是從小就跟隨秀吉左右的加藤、福島、黑田、淺野、細川等人,而他們正是擋在石田、小西麵前的一大障礙。但如今北政所竟讓石田三成來跟家康商量,她究竟是何用意?三成剛才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若家康和加藤等人親近,並和北政所聯手對付他,他也不懼。


    原來北政所從心底裏把內府當成自己人——三成定會這樣揣測。若是自家家臣這樣傲慢無禮,家康恐怕早就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你還是男子嗎?怎能如此愚蠢透頂,不識大體?不要以為小矛盾無關緊要,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發展為派閥之爭,日積月累,便會導致覆亡,難道你就看不到這些?”


    但三成並非家康的家臣。不止如此,他還是從小就追隨秀吉的近侍,並自負地認為擔負著豐臣氏未來的大任,剛愎自用,以寵臣自居。秀吉活著時,似也確是如此看他。正因如此,一旦事情不如他意,他就無法接受,實令人頭疼。


    三成似乎也察覺到了家康內心的波動。或許他原本就想先把家康激怒,再伺機而動……家康比三成年長許多,且太閣生前就曾極力稱讚他忠厚正直,甚得人心。可他在三成眼裏,卻是一個刁鑽透頂、令人忍無可忍的奸猾之輩。眼看家康臉色稍變,三成嘴邊反而浮出一絲冷笑——你等著,我馬上就把你的偽裝剝下來,讓你原形畢露!


    “夫人到底是把內府駕成自己人呢,還是存有戒心?”三成又道。


    家康輕輕咬起左拇指的指甲來。先咬嘴唇,再咬指甲,這已成了近來他要發怒的前兆。“治部大人,二者似兼有之啊。”


    三成微微一笑,冷冷道:“這麽說,夫人對內府乃是半信半疑了?”


    “正是。治部大人,人都想愛憎分明地活著,都想完全信賴他人,但又在不斷懷疑他人。在這個世上,可將信賴與憎恨分明白的人,根本沒有。”


    “半信半疑才是真正的態度了?內府對三成也是這樣的心態嗎?”


    “這個最好問問你自己。”厲聲說完,家康不禁有些後悔——他能否聽出自己的弦外之音?真是可惡,這個桀驁不馴的家夥,居然恃才鬥膽試探!但家康轉念一想,雖說他對自己非常不敬,可自己若也發怒,結果又會如何?那樣一來,不也變得和三成一樣可笑了嗎?


    一番深思熟慮後,家康好歹壓住心頭怒火,道:“治部大人,世上既無一塵不染之人,也無窮凶極惡之徒。若北政所並未明確說家康是敵人還是自己人,就說明她是一個有識人之才的女人……半信半疑就足夠了。懷半信半疑之心,她既無需防範,也不會疏漏,若錯也不會大錯。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三成微笑點頭:“好,長者的教誨,三成謹記在心。”


    “那最好不過。既然密葬的事已決定,剩下的就是撤兵了。”


    “正是……關於此事,依北政所夫人所說,還要請內府大人賜教。”


    “關於此事,葬禮結束後,我們要立刻與前田大納言利家商議,然後再請眾大老在撤軍令上署名。之後,你和淺野長政、毛利輝元三人攜令立刻趕往博多。”


    家康的怒氣慢慢消了,早就考慮好的退兵之策如行雲流水般湧出,連他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此時必須這麽做,也隻能這麽做。大明冊封書上那一句“封爾為日本國王”,讓秀吉深感受辱,他為了挽回顏麵才強行出兵,最終卻鬱鬱而亡。撤兵一事,關乎日本生死存亡。


    “到博多之後,你立刻挑選幾名妥當之人前去召回撤離的軍隊。一旦明軍獲知太閣去世,退兵怕就困難了。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博多那邊,還得我親自去一趟?”三成抬高聲音,或許擔心他不在時,會發生什麽事。


    家康一愣,遂道:“舍你其誰?去了博多,關於撤兵事宜,還要多和諸大名商議。這個自不必說。另,定要緊緊抓住毛利和島津。掌握了毛利,中國地區就不會亂。控製了島津,九州亦安定了。你記住,這才是關鍵之處。當然,我也會立刻讓秀忠趕回江戶,嚴密監視東海道動靜。如此一來,海內局勢就基本安定了。在病榻上,太閣就略顯不安,他一生的大誌便是統一天下,締造太平盛世。我們無論如何也要繼承太閣遺誌。”


    說完這些,家康方鬆了一口氣。如此諄諄教導,即使對秀忠也從未有過。這些話已超越了私怨,是“忠厚正直的內府”獻給太閣在天之靈的一片真心。


    四周逐漸明朗起來,天色已大亮,早晨耀眼的陽光射進窗戶。三成咬著嘴唇,乖乖聽著,又沉思良久,然後伏在了榻榻米上。


    看來他是想明白了,要向我施禮呢——家康想著,嘴角不禁浮出了微笑。可沒想到,三成卻忽然拔下榻榻米上的一根毛,動作僵硬,語氣生硬地道:“內府,鯉魚也快要送來了,恕在下先告辭了。”


    家康不禁想放聲大笑。昨日還在眾人麵前神氣活現的三成,居然作繭自縛,感到羞愧了。“那麽,密葬一事就拜托治部大人。”


    “內府,北政所夫人的命令和內府的看法簡直如出一轍啊。”


    “此話怎講?”


    “在病榻上,太閣就略顯不安,他的大誌便是統一天下,開創太平盛世……這些萬萬不能忘記……這些話,夫人也說過,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啊。”說著,三成立起身,說了一聲“告辭”,轉身離去。


    沒等家康反應過來,三成已出了走廊。家康深感不快,呆立原地,仿佛被人當頭潑了一盆汙水。三成說家康與北政所所說如出一轍時,家康還以為他已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意見。看到三成憤然離去的背影,他才明白,事實正好相反:三成定以為北政所與自己早已串通好,才充滿懷疑,反感不已。他定是覺得,家康和北政所乃一丘之貉,是豐臣氏共同的敵人。


    “主公,您剛才跟治部說了些什麽?這廝施禮時竟差點摔了一跤。”本多正信送完三成回來,笑問時,家康連回答的氣力都沒了。三成這個完全靠謀略活著的男子,真是不可思議。這種情形,或許是因他的年輕和失去太閣後的慌亂使然。若真如此,他也不免令人生憐。


    “佐渡守,你進來,我有話與你說。”家康慢慢轉過肥胖的身子,與本多正信一起回到房裏。房間正對石田的府邸,稍向左看,映入眼簾的便是宮部佑全的邸處。家康故意移開視線,道:“佐渡守,對門府裏有人在侍弄院中的樹木。”


    正信一聽,不禁咂舌,走到屋簷下,憤憤盯住外邊。


    “別看了。那些人是治部故意派出來監視咱們的。”


    正信道:“地上並無剪掉的樹枝,他們隻是在胡亂抓抓樹梢。現在也不是工匠們出來幹活的時間。真是懦弱愚蠢的小人!”


    “罷了,隻當未看見。”


    “是。在下不看了。雖說太閣是壽終正寢,可一想到他那消瘦得沒了人形的遺體還放在城中,就不禁感慨萬千。”此時,小鳥的啁啾聲變得嘹亮起來,清爽的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正信一邊裝作欣賞晨景,一邊繼續道:“在下對主公的先見之明深感佩服啊。”


    “你指什麽?”


    “轉封關八州一事。”正信走到立在簷下的家康身邊,接著道,“那時,在下覺得主公似乎敵不過太閣了。苦心經營的駿、遠、三舊領被太閣奪走,卻把主公轉封到一片荒蕪之地。”


    家康默默聆聽著小鳥的啾啁。


    “可如今看來,那次轉封反倒幫了主公大忙。靜下心來想一想,誰都會明白這些。主公實際歲入已達二百五十萬石……為了壓製大人,太閣特意扶植的上杉氏,雖然號稱歲入一百三十二萬石,實際上連一半都不到。上杉之下為毛利,最多也就一百一十萬石……再之後便是前田的七十七萬石,島津的六十三萬石,伊達的六十一萬石……所有這些,沒有一人能與大人比肩。真是了不起啊!”


    “佐渡守,你到底想說什麽?”


    “在下以為,論實力,誰也比不上主公您。這個道理,連石田也不明白,真惱人!”


    “佐渡守,你言差矣。眼下重要的乃是太閣喪事。淺野長政送鯉魚來時,我打算在此處接待。”


    “在這個房間?”


    “既然對麵府裏的人特意爬上樹向這邊張望,莫讓他們太失望了。讓淺野到這裏來,略表謝意,就打發他回去。這樣,一直懷疑淺野也在追隨我的治部,暫時就會寬心。”


    “主公,今後您打算一直這樣對待三成嗎?”正信提高嗓門,抬頭看著家康。家康卻默默返回室內,坐在鳥居新太郎整理好的坐墊上。


    “佐渡守,你以為我是在取悅治部?”一坐下,家康便接過新太郎遞上的茶水,大聲啜了起來。


    正信似乎有些納悶,解釋道:“在下的意思是,即使主公有意避嫌,三成也未必能領會此苦心啊。”


    “我並不這麽認為。”


    “主公難道另有打算?”


    “治部也算天資聰穎啊。”


    “恕在下愚鈍。對策二字,在下不敢妄言,隻是,正信絕不以為那人可信。在下早就看出,他必然會阻止大人實現大業。”本多正信斬釘截鐵說完,抬眼望著家康。


    可家康卻輕輕搖了搖頭:“佐渡守,你又想錯了。”


    “想錯了?大人認為三成不是此等人?”


    “不。你方才說家康奪取天下……可有此話?”


    “確實說過。無論實力,還是聲望,下一個天下人非大人莫屬。”


    “你錯了。”


    “難道大人不想取天下?”


    “唉。”家康放下茶碗,一臉無奈,“事實上,家康早已完全掌控了天下。”


    本多正信不禁一愣,瞪大了眼睛。這話大大出乎意料,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話。


    “佐渡守,我官居內大臣,至於實力和聲望,更不必說了。對於這一點,剛剛故去的太閣早就有清醒的認識,才特意把我叫到枕邊,把天下諸事交與我。從太閣托孤的那一刻,就已決定了太閣歸天之後,下一個掌管天下的,便是德川家康。”


    一番話,說得正信連連點頭。


    “心中迷茫,行動就會遲疑。你的遲疑正是源於此。”


    “恕在下愚鈍。”


    “太閣已經閉上了眼。根據太閣的遺囑,在他閉眼的那一刻,我就可掌管天下了……這已成無法更改的事實。既然如此,從今往後,天下之事便是我的事,天下之責便是我的責任……無論三成怎麽不更事,如何為非作歹,我若無法讓他活下去,便是我的恥辱,是我的誠意不夠……說得淺白些,乃是我的為政之道出現了瑕疵。你要牢牢記住,任何時候都不可主動樹敵。”


    正信連連點頭。既然家康早就有了這種想法,他還能說什麽呢?他已無法用語言表達欣喜之情。


    正在此時,鳥居新太郎前來報告,說淺野長政拜訪。果如三成所言,淺野長政真給家康送來了一尾大鯉魚,魚放在鋪著竹葉的籃子裏,由侍童提了進來。


    家康故意開了個玩笑,沒想到長政臉色都變了。果如三成等人商量好的那樣,為了隱瞞太閣去世,他們煞費苦心。


    “我也要馬上回家,讓廚子烹調,雖然我那條要比大人這一條小……說不定廚子已經煮上了。”長政道。他們說話時,石田府邸的樹上投來監視的目光。


    家康道:“這條鯉魚可真不錯。既然大家都要品嚐這美味,我也馬上嚐嚐。喲,還是活的呢。”若無其事敷衍了幾句,他遂吩咐道:“新太郎,你去告訴門上,就說淺野大人要回去了。”


    談了幾句話,家康就故意打發淺野回去。淺野長政也一副放心的樣子,道:“告辭。”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禮,站起身。一向正直的他,腋下恐已冷汗直淌。


    “佐渡守,把那條鯉魚放到院中去。”


    “大人是何意?”


    “對麵既有人監視,怎麽說也得向他們展示我的真心啊。把鯉魚放到泉水中去。”


    “大人要讓這條鯉魚活下去?”


    “對。你還要大聲說話,好讓鯉魚聽到。”


    “讓鯉魚聽到?”


    “是。若是平常,我早就讓人把它收拾好吃進肚中了,既然太閣還在病中,就留它一條活命,以祈禱太閣快些痊愈……你要邊這麽大聲說,邊把它放到泉中。”


    正信哈哈大笑,連忙點頭稱是。他也早就注意到對麵樹上一道道利劍般的目光了。


    那泉水是從兩家交界處湧出,逐漸形成一條溪流,最後消失在德川府後。其實,這泉水也是為了防備暗殺者而特意設置。一旦暗殺者潛入府中,不慎落水,就可有所防備。


    正信手提鯉魚,跟在家康身後出了房間。泉水如點點碎銀,悄悄告訴人們秋天即將降臨。照家康所教,正信站在鬱鬱蔥蔥的胡枝子樹旁的石頭上,大聲對鯉魚說了起來。家康則默默凝視著水麵。


    大鯉魚一被放進水裏,近三尺的巨軀立刻舒展開來,兩腮張合,翻身戲水。


    “嗬嗬,”家康輕笑,“讓一切都好好活下去,這便是從今日起,我最大的責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德川家康8·梟雄歸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岡莊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岡莊八並收藏德川家康8·梟雄歸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