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見城內,豐臣秀吉的遺體靜靜停放房中。當然,和他臥病在床時一樣,仍有兩名太醫在床頭伺候,另有兩名在外間待命。停放遺體的房間入口,全是三成的親信,如其兄長正澄之子主水正、右近,及嫡子隼人正重家等。增田長盛、長束正家、前田玄以等人之子也早早奉命前來,從幾天前便開始輪崗。因此,直到十八日晌午,家中眾人還不知秀吉故去。從侍女到負責茶水的和尚,都堅信太閣隻是病重,並未歸天。


    巳時剛過,曲直瀨玄朔就跟往常一樣向眾人宣布:“太閣今日恢複了些,未嚷痛苦,現正安睡呢。”


    若是有心人,隻要看看玄朔此時的神態,自會產生懷疑。既然太閣正在安睡,玄朔為何眼睛發紅,聲音顫抖?可當人們後來聽說,城中所有人都會吃到大鯉魚時,便被迷惑了。


    “聽說這是慶祝大人恢複健康的鯉魚。”


    “從十五日起,大人就病危,這下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我本以為這段時間要齋戒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伏見城內每日出入的人數,算上侍女足有兩千多。無名小卒充其量隻能嚐嚐鯉魚湯的味道,可這樣已足以掩蓋秀吉故去的真相。醍醐三寶院的木食上人領命前來,躲進了前田玄以府邸,油漆得十分漂亮的長櫃被抬了進來,說是為了裝捐贈給大佛殿的寶物,居然沒有一個人覺得可疑。相反,人們卻把它們和鯉魚湯的事聯係起來,還有人這樣議論:“看來大人快要恢複了,這定是向大佛殿捐獻的謝禮。”


    在奉行宮邸,鯉魚端上來,石田三成兩手捧湯碗,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五奉行中,隻有負責留守大阪的長束正家不在,原本身在大阪的增田長盛因找北政所有事相商,也趕了過來。三成此時道:“人人都沾了光。真是難得的美味。”


    可前田、淺野、增田三人悄悄對視,無人舉筷。


    “淺野大人,你怎不動筷子?”


    “……”


    “增田大人,都要涼了。”三成淡然勸道。


    “權當我已吃過了吧。我實在咽不下。”增田長盛猛地把臉扭到一旁。他眼皮發紅,目中噙淚。


    三成微歎,把視線轉移到淺野長政身上,“難道諸位不信石田三成?”


    “治部大人,反正腥物已經端來了,至於吃與不吃,就隨各自心意吧。”淺野長政說著,看了增田長盛一眼,似乎想征得他的同意。


    增田長盛亦道:“是啊,拜托了。一想到太閣大人,我就無比難受。”


    三成皺緊眉頭,麵露難色,“我為何要這麽做,稍後會原原本本告訴大家。可是,若別人都吃了,隻有奉行宮邸的鯉魚原封不動被退回,太閣歸天的事就會讓廚下知道。希望各位不要因小失大。”


    聽石田三成這麽一說,增田長盛猛抬起臉,用手使勁揉捏膝蓋。他情緒甚是激動,或許由於他身在大阪,卻未能見上秀吉最後一麵,所以備覺傷懷,“治部大人,我有話要說。今日這鯉魚,究竟是不是供奉太閣大人的?想請治部大人給一個說法。”


    三成目光有些遊移,道:“增田大人是不是想說,應該供奉太閣大人的在天之靈?”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就該和著眼淚,把這魚湯吞下去嗎?”


    “你未免太過分了。我們在為太閣悲傷的同時,要時刻想到幼主……除了幼主、澱失人,以及北政所,眾人都還不知太閣業已歸天。事已至此,難道我們還要裝模作樣?三成並非沒想過供奉太閣,而是實屬無奈。”


    滿座寂然。不知長盛是否覺得三成在強詞奪理,他依然紅著眼睛,把頭轉到一邊,凝視著窗外。


    “我知道各位不會這麽容易想開。可三成還是要把此時的心情告訴大家。今日這個鯉魚宴,諸位是否以為我在耍小聰明?”


    “我雖不這麽認為,可是據說送到德川大人處的鯉魚被放生,以此來祈禱太閣痊愈……”


    淺野長政話音未落,三成立刻不屑地打斷他:“就怕有這種事,三成才苦口婆心勸諸位食用。這鯉魚與豐臣氏榮辱與共,有重大意義。”話中鋒芒畢露,三人不知該如何應對。


    “大人是什麽意思?”淺野長政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增田長盛,道,“我倒想聽聽,這鯉魚有多了不起。”


    “你們聽好。”三成昂然道,“首先,太閣去世有兩重意思。我想這一點用不著我說了吧。”


    “有兩重意思?”


    “當然。其一,這意味著一個天下人故去了;其二,豐臣氏主君倒下了。”三成頓了頓,似在觀察大家能否理解他的話,“若把太閣的歸天理解為天下人的故去,自然就會產生一個問題:下一個天下人將是誰?若理解為豐臣氏家主故去,那麽豐臣氏的下任家督又會是誰?”


    “請恕我冒昧地插一句:我一點也不明白……”


    前田玄以話音未落,三成就使勁搖搖頭,打斷了他:“你先不要插嘴。不要妨礙我說話!豐臣氏的主君便是天下人,而如今天下人已經故去,故,豐臣氏家督理所當然還是天下人……如此一來,問題合二為一。對此,你們當無質疑。我誓與豐臣氏榮辱與共,想必各位也如此。”


    “哦。”長盛一麵點頭,一麵喃喃自語,“可是,那些忘記了豐臣氏恩典的人,卻極有可能把問題一分為二來考慮啊。”


    三成點點頭,臉上浮出一絲微笑,“想必大家也清楚,內府等人是在小牧之戰後才順服太閣的,他不會承認自己得到了太閣恩典。”


    “可是,”淺野長政眉頭緊皺,“大人如此直言不諱,不免……”


    “事已至此,我顧不了這許多。”


    “可照你這般說,認為自己未受到太閣恩典的,可不隻內府一人啊。無論是奧州的伊達,還是中國地區的毛利、九州的島津,他們都隻是順服了太閣,並未受到特別的恩惠……”


    “你先聽三成說完!”三成又一次厲聲打斷長政,豎起膝上的白扇,“我要說的和淺野大人的一樣。不知對豐臣氏懷感恩之心的絕非內府一人,這才是問題所在。若這些人認為掌握天下者和豐臣家督是兩碼事,又將如何?直言之,到時幼主恐怕與天下無緣。我等若一味退讓,百年之後有何顏麵見太閣大人?”他一臉沉痛,盯著三人,“你們明白嗎?我們若不把握先機,天下恐怕又要大亂了。”


    三人麵麵相覷,正襟危坐。事實確如三成所說。關於天下與豐臣氏,若人想法不同,結果自然有別。既可認為二者乃是同一個問題,也可以認為它們本就有區別。因此,既會有將此分開思量之人,亦會有將此合二為一之人。


    “看來你們也想通了,咱們就繼續談吧。”三成眯眼掃了一圈眾人,方道,“我等五奉行定會把太閣大人打下的天下和豐臣氏視為一體,望其永存。”


    “言之有理。”淺野長政首先點頭讚成,“隻有這樣想、這麽做,才對得起已故太閣對我們的恩情啊。”


    “你要注意,‘已故’二字豈能輕易出口?”三成嚴厲警告道,“太閣身邊也有些人與我們心意相同,卻聽信了敵人的花言巧語,便會不知不覺對我們不利。”


    “敵人?”前田玄以莫名其妙。


    “實話告訴大家:此人便是北政所夫人。”


    “夫人?”淺野長政大吃一驚,猛搖頭,“絕無此事。夫人絕非不明事理之人。”


    “你先別急,淺野大人。無憑無據,三成絕不會信口開河。我因擔心夫人會削發為尼,專程去求。沒想到夫人一番閑話之後,道,‘太閣畢生的誌向便是一統天下,開創太平盛世……這是我們應堅守的第一遺願。’”


    “這不和你說的一樣嗎?”


    “淺野大人,不要妄下結論。你難道還沒發現此話中暗藏的險惡用心?開創太平盛世才是太閣畢生的誌願,意即隻要保住太平足矣,至於幼主的前程,便不必擔憂了。誰力壓群雄,誰便取得天下。若隻持太閣此誌,不就背叛了豐臣氏?”


    “你過慮了……縱然幼主非夫人親生,可夫人斷無理由如此憎恨他。”長政又激烈反駁起來。


    三成卻微笑著端起鯉魚湯,“再不喝就涼了。和我一條心,就請喝一口。北政所夫人的事過後再談。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比喝這碗鯉魚湯艱難得多。為了緬懷太閣,為了麵對以後的艱難困苦,請諸位無論如何也要嚐嚐這湯。”


    聽了這話,三人隻好勉強端起湯碗。當然,他們並非完全讚同,隻是懾於三成的威勢,不得已而為之。


    三成表情嚴厲地看著眾人喝湯。這三人雖恐各懷異誌,但他認為情勢已足夠有利。在五奉行當中,他的首輔之位已被公認。他們卻不知三成一大早就見過家康一事——此次拜訪,實是三成長遠之計的重要一步。此前他一直在眾人麵前表現出對家康的反感,也和他的長遠考慮不無關係。


    秀吉逝後,眾人將分作兩派。其中一派,即把豐臣家督當作天下人。三成首先要做的,是阻止大名過高估計德川的實力。因此,他嘴上總掛著“家康之流”雲雲,處處表現出強硬的氣勢,在眾人麵前桀驁不馴。盡管如此,他心中卻毫不敢低估家康的實力,甚至還以為,全天下最了解家康可怕之處的,便是他石田三成。


    借秀吉去世的契機,三成開始接近家康。為了讓家康知道自己是在有意接近,他才上演了今早密會家康一幕……當然,他並未一改曆來對家康的強硬態度,也未表現出低三下四、阿諛奉迎的媚態。


    總之,三成先是瞞著其他奉行秘密拜訪了家康,想讓家康把他當自己人。照三成的想法,這是一塊事先鋪下的橋板,日後必會通向一條光明大道。


    現在,家康要他攜五大老聯合署名的密令立刻趕往博多,這是一舉兩得。三成最擔心的,便是家康代表太閣親自趕往博多。即將撤回的諸將當中,對三成極為反感的人,遠遠多於對他懷有好感者。因此,若讓那些反感三成的大將與家康會麵,無異於把猛獸們直接交到馴獸師手上。


    在眾人放下湯碗之前,三成又仔細把縝密的計劃在心中梳理了一遍。他這樣做可說是一箭雙雕:一方麵可以向大名們顯示氣概——家康並無甚了不起的;另一方麵,又會得到家康的賞識,不久即取得他的信服。在秀賴長大成人之前,自己可先與家康對抗,再伺機奪回秀吉委以家康的權力。至於花費的時間,從家康的年齡推測,當不出十年。一旦政權交還秀賴……三成正想到這裏,增田長盛一臉懷疑地放下筷子,道:“治部大人,照你的意見,豐臣氏恐怕不長啊。”


    “不長?”三成一時不明長盛的意思。


    “是,恐時日無多。”增田長盛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又看了淺野和前田一眼,似想征得二人的同意,“我絕非胡言。將天下與豐臣氏合二為一,恐會導致當年源平爭霸的局麵,風險極大啊。”


    “言之有理。”前田玄以似乎明白了長盛的意思,“是啊,在失去天下時,平氏也隨之敗亡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正是。”增田長盛重重點了點頭,看著三成,“若把天下和豐臣氏一分為二,即使權柄有所變動,但豐臣氏還有存續的可能;若合成了一體,那麽,豐臣氏失去政權之日,即是敗亡之時。這一點至關重要,必須慎重考慮,這是我的一點淺見,你以為如何?”


    三成吃了一驚,氣呼呼豎起白扇,“增田大人,以你的身份,竟說出這等話來,難道不覺臉紅嗎?”


    “此言差矣,幼主尚懵懂無知,你我理當考慮周詳,準備齊全,任何情形下都不出重大紕漏才是。”


    “你這麽想,是正中敵人下懷啊。”


    “你這話是否太過分了,治部少輔?”


    “真是對牛彈琴!”三成嗤之以鼻,“右衛門,若照你所說,天下和豐臣氏互不相幹,下一個天下人已決定了……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你的意思是,天下會被拱手讓與德川家康?”


    “難道還用我說?他本就自詡為天下第一,再加上太閣生前已把政務悉委與他……他完全可以拿太閣的話抵擋質疑。一旦他得逞,你可知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你有何辦法阻止德川?”


    “幼主尚年幼,政務才交由內大臣家康來打理,這隻不過是權宜之計。一旦幼主成人,他就應當恭恭敬敬把權柄奉還,不是嗎?”三成氣急敗壞,語氣像在責罵下屬一般,“假如你們一開始就把天下和豐臣氏分開而論,家康就會產生他是仰仗實力掌握了天下的錯覺,借機滅掉豐臣氏。”


    “可是……”長盛剛一開口,三成又嚴厲地阻止了他:“你貌似目光長遠,實際無非幻想!現在絕不允許我們見風使舵,無論如何,我們都要設法讓豐臣氏存續下去。故,必須把天下和豐臣氏視為一體!幼主成人之時,定恭恭敬敬奉還權柄。若我們還不下這個決心,日後如何掌控天下?萬萬不要中了敵人的奸計啊。”


    增田長盛憤怒地閉了口。看來,他與三成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一處。照長盛的想法,家康實力強勁,十分可怕,可是,一旦接受了他,他就變得不可思議地溫順。小牧長久手之役時的家康,已與進入大阪城後的家康截然不同了……頑固的家康曾讓太閣都束手無策,可是自從打消了對家康的偏見之後,長盛就覺得他如同綿羊一樣溫順老實。


    家康最初來大阪城,乃是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之後的十二年,實乃多事之秋。至今仍在繼續的朝鮮之戰不消說,利休居士切腹、關白秀次自盡、與大明議和、議和破裂之後處分三成和小西行長……無論何事,家康處理得均頗有分寸。每次,家康都會盡量多地救人性命,受他救助之人已為數眾多。甚至議和破裂時,三成也受到了家康的恩惠。正因家康是此種人,長盛才認為應舍棄敵意,向其表達善意。


    德川家康也曾是一名讓敵人聞風喪膽的驍勇虎將。而如今,他既是已故太閣指定的攝政之人,其孫女千姬又與幼主秀賴有婚約。若拋棄敵意與之接近,不用說幼主,到了幼主與千姬的後代,家康的血脈就直接成了豐臣之主……與其對家康敵意大熾,不如逐步接近,讓兩家合為一體。雖然長盛一直這樣考慮,可三成哪能接受?


    三成又道:“增田大人好像對家康很信賴啊。”他眯縫著眼,仿佛看透了長盛內心,冷笑不已,“看來,你真把家康看成了一個忠厚正直的長者,他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啊。”


    增田不語。


    “我並非故意嚇唬你。其實,家康從一開始就冷靜地算計好了,對於太閣大人年邁、體虛、血脈不足諸事,他心裏一清二楚。為了奪取天下,他方偽裝得如此溫順。我們須給這老狐狸一個機會,讓他顯露出本性。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真麵目。”三成於威逼中夾雜著嘲笑,“我們的對手乃是一隻曆經磨難、神通廣大的老狐狸,絕不能被他迷住。而防止被他迷住的護身符,就是把天下和豐臣氏視為一體。一旦我們丟棄了這道符咒,天下就立時四分五裂,他亦會隨之生起歹心。為豐臣氏存亡之計,須堅決反對家康代豐臣氏治理天下。”


    話說到這個份上,長盛無言以對。他若繼續反駁,說不定會被三成誣為跟家康私通。三成深諳此道。


    此時,淺野長政轉向三成,“我認為右衛門大夫的話有些道理。我們如此敵視內府,無異於吹毛求疵。太閣生前已決定了一切。我們要做的,就是遵太閣遺言,盡力避免混亂。”


    長政話音才落,三成便嗤之以鼻:“沒錯;太閣確有遺言,幼主年紀尚小,在成人之前,不得不暫時把權柄交與家康……可我們若不這麽理解,事情就還未決定。”


    “難道治部大人在懷疑什麽?”


    “若認為太閣的遺言隻是一個病得發昏的老人在胡言亂語,那又當如何?而且,持這種懷疑態度的人已經出現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北政所夫人!淺野大人與北政所可非絕無幹係,你要小心此事啊。”


    如此一來,長政也隻好閉嘴。如此強硬的措辭,令長政覺得三成正在懷疑,是他讓北政所產生了這種想法。


    為了打破不快的氣氛,前田玄以插了一句:“我看時辰不早了,木食上人還在候著呢,我們還是趕緊進行下一步吧。”


    聽玄以這麽勸說,三成才一麵嘟嘟嚷嚷,一麵舉起筷子。鯉魚湯已涼了,四人各懷心思食起鯉魚來。未幾,三成苦笑道:“關鍵在於我們這幾個人是否團結。隻要我們團結一心,家康之流何足懼哉?”


    一個勁地煽動眾人,以致他們生起恐懼的,乃是三成;反過來安慰眾人的,又是三成!家康在眾人心裏竟有如此大的威懾力,真是諷刺!


    “好了,我們的目標已明確了。因此,今日太閣秘葬之後,我們明日就把大老們都招來,一起商議撤兵之事。”


    “這才是重中之重。”


    “瞞著大老們秘葬太閣,亦是太閣臨終所托,大家定要注意此事,切切不能說漏了嘴。”至此,三成方覺得眾人都被他強綁在了一起。既然他再三警告,大家定會提防家康。“好了,鯉魚湯也喝完了。接下來我們要做的是:清清楚楚、明明自白把自己對太閣的忠心昭告天下。”三成大口喝完鯉魚湯,說笑似的抬起右胳膊給眾人看,“你們看,三成清瘦的胳膊已經充滿了永不退縮、永世守護好豐臣氏的力量!”


    其餘三人默默把湯碗放在一邊,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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