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一年,夏。茶屋四郎次郎急匆匆地奔向矢矧橋。表麵上他是為德川家籌措布匹的商人,而實際上,他是為德川家康打探京城消息的探子。


    一登上橋板,茶屋立刻變成了一副商人的模樣,敏銳的眼神也變得如富人般悠閑。兩名貼身護衛儼然兩個幹練的夥計。邁著悠閑的步伐走到橋中央,茶屋停了下來。他望了望橋下的流水,然後抬頭看著遠處掩映在濃綠之中的岡崎城。“怎樣,是否感覺這裏別有一番天地?”


    “是啊。戰時與太平時就是不一樣呀,就連迎麵吹來的風,氣息都截然不同。”


    “但是,不知這一次會如何。”


    “您的意思,這裏也難免兵燹之災?”


    “德川大人當然不允許這樣……怎麽說,三河也是英雄匯集之地啊。”說著,茶屋四郎次郎在一個陰涼的地方彎下腰,緊了緊鞋帶。


    “掌櫃的意思,是說築前守處理完北陸的事之後,就要把魔掌伸向這裏來?”


    “估計是這樣吧。反正岐阜的命運也已決定了。既然築前守想平定天下,自然不容德川氏安然於東邊。”


    “如果真是這樣,可要出大事了。”


    “還不至於。但是估計在大人的一生中,也算是最大的麻煩了。不說了,快走吧!”


    “好吧,反正咱們也不去岡崎城。”說著,主仆三人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茶屋義回過頭來。“我本不想在岡崎城逗留,直接去濱鬆,可是,又改變主意了……”


    “掌櫃是想順便拜訪岡崎城?”


    “是。我必須進一趟城。現在,岡崎城代是石川伯耆守數正大人。有些事情我必須和石川大人密談。”


    “夥計”沉默了,茶屋繼續道:“北莊城已經陷落,北陸的防禦煥然一新。如果德川大人不立刻派出使者前去祝賀,恐會增加日後與築前守之間的摩擦……”


    其實,這次茶屋專程趕赴濱鬆,就是為了把這些消息報告給家康,向其獻策。他在路上盤算了好久,作為使者和秀吉進行交涉,既不損麵子,又不傷感情,具有這種手腕的人才,目前在三河武士之中鳳毛鱗角。若派去的人有勇無謀,單把秀吉看成一個投機取巧者,那可就壞了,說不定反被秀吉玩於股掌之上。秀吉在這一點上確是個天才,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若對方是那種正直樸實的人,他隻要過去輕輕拍拍此人肩膀,恐很快便成了他的人。看來這趟差使非石川莫屬,隻是,他能否聽得別人的建議?


    今日的岡崎城看去與從前大不相同。隨著德川氏的功業和勢力蒸蒸日上,城牆氣派了,箭樓也挺拔了,就連圍繞著城牆的樹木也似更加繁茂了,整個城池十分牢固。那堅固的城牆和深深的護城河,似在向人們講述著鬆平氏三代人艱苦奮鬥的故事。但如和剛剛陷落的北莊城相比,還是遜色多了,箭樓較矮,街道也不夠寬闊。“其實勝敗不在於城池的堅固與否,而在於城內的人心……”


    不覺到了城代的府前,茶屋四郎次郎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走到府門前,殷勤地對門口的衛兵道:“在下是京城從事綢緞生意的商人,叫茶屋四郎次郎,有要事要見城代大人,麻煩稟告一聲……”


    “京城的綢緞商人?”看來守門的士兵並不認識茶屋四郎次郎,“你到底有何事?城代大人公務繁忙著呢。”


    “是這樣。我正趕往濱鬆向德川大人交差,剛好路過這裏,想問候一下大人。”


    “你以為我去通報了,城代大人就會見你?”


    “是,我想城代大人一定會見我。”


    “那好,既不怕白跑一趟,我就替你通稟一聲。”


    聽了這話,茶屋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夥計,苦笑了一下。這就是三河武士,為人樸實,而又有些蠻橫無理,雖然也有可愛之處,但說起話來總有些傷人。連小小的走卒都具有這種氣概,如果打起仗來,自然是勇猛無比。若是與人交涉,可就麻煩了。不乏這樣的先例。到信長那裏出使的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二人,就送掉了家康長子信康的性命。而這一次,對手是比信長更難對付的秀吉,且又非過招不可……


    茶屋四郎次郎不得不在門外等。其實,門內就有專供來訪者的隨從等候的地方,也有接待室,哪怕這些看門人讓他在那裏等著也好,他們竟然連這都不通融一下。


    “茶屋先生,進來吧。”


    “我就說,大人一定會接見我的。”


    “你是商人?”


    “是。”


    “你和城代大人是故交?”


    “是,是多年的故交了。”


    “難怪大人吩咐我好好帶路呢。請。”


    四郎次郎不禁又苦笑了一下。“我的兩個夥計還在等著呢。”


    “哦,還有兩個?先在那裏等著吧,他們二人的事我忘記稟告大人了。”


    茶屋讓兩個隨從在門口等待,自己進了本城的中門。這時,從大門內迎出來兩名年輕的侍衛。“您就是茶屋先生吧,這邊請。”語氣和看門人一樣。大概是看來客竟是個商人,便生了輕視。


    此時,茶屋要造訪的石川數正在本城的小書院裏和佑筆暢談。他一看見茶屋,連忙招呼。“啊呀,鬆本先生,稀客稀客。快請進來。”說著,向佑筆和侍衛使了個眼色,讓他們退了下去。


    此時,茶屋才抬起一直低著的頭。石川數正比家康年長四歲,今年已經四十六歲了。十歲的時候,數正就在家康左右伺候了,家康做人質時,他也一直陪伴在身邊。去駿府迎接家康長子信康回岡崎時,他也和信康同騎一匹馬。可以說,他是德川氏的大功臣。在三河武士之中,數正算是最通曉世故的了,待人接物都十分老成持重。


    “鬆本先生,北國是否大局已定?”


    “是的,萬事都在築前掌控之中啊。”


    “請再近前些。請放心,沒有人會偷聽。先說說你的想法。築前把北國的事情委托給誰了?”


    茶屋四郎次郎不慌不忙向前靠了靠,擦了一把湧出的汗水。“實際上,在下這次是要趕回去麵見德川大人,不知大人在濱鬆城否?”


    “主公應該從甲斐趕回來了。甲斐的製度想必也定好了。但,主公打算秋天親自巡視一遍甲斐和駿河。”


    “大人可真是閑不住啊。”


    “是啊,我也這樣想。主公曾說過,築前守在那邊攻城的時候,咱們這邊也要好好地加強城防。”


    “是。對於城防之事,我倒是絲毫不擔心。我擔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築前是否有什麽異常?”


    “倒是沒有。築前將越前和加賀的能美與江沼二郡賜給了丹羽長秀,長秀先前的領地若狹,還讓他一並管轄,又從加賀拿出石川、河北二郡,外加能登,一並賞給了前田利家……”


    “等等,那便是將整個越前都給了丹羽長秀?”


    “對。加賀和能登差不多都給了前田父子。利家從能登的七尾遷到金澤築城。利長從府中移至加賀的鬆任。七尾則由前田安勝、長連龍等把守。佐成政已經趕赴越中的畠(zai)山,和上杉家談判去了。”


    “哦。這樣,前田家的領地就更多了。那麽,佐久間玄蕃怎樣了?聽說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不知去向……”


    “聽說玄蕃和權六郎在途中被抓住了。剛開始,秀吉好像還不斷地勸降,可是,玄蕃死也不降,便被帶到了京城,梟首示眾了。”


    “這麽說,柴田一族竟都滅絕了。”


    “聽人說,柴田家的人都死愛麵子,考慮不周……”


    “你認為此後的動態會如何?”


    “這樣一來,信孝也就完了……估計秀吉接下來要在大阪築城了。他定會學著已故右府大人,在大阪築起一座豪華的城池,以此導令天下。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天下已經掌握在他羽柴秀吉的手中了……這樣一來,就與德川氏的利益關係重大了。”說著,四郎次郎定定地盯著數正。


    數正聽了,緩緩地點了點頭。既然戰事已經結束,德川氏就不得不派出使者前去祝賀了。誰可擔此重任?這不僅是茶屋關心的問題,也是數正憂慮之事。


    “城代大人,”茶屋四郎次郎機警地四顧一番,方道,“這次出使,您看誰最宜當此重任?”


    “本來,派誰去都可以,可是……”數正的視線從茶屋身上移開,“恐怕去了之後會出些麻煩。”


    “麻煩……”


    “築前守必定費盡口舌,逼使者要主公前去侍奉他。”


    “我擔心的也正是此事。”茶屋往前湊了湊。他擔心的事情還不止於此。


    “萬一使者迫不得已接受了築前的條件……那怎麽辦,城代大人?”


    數正輕輕地搖了搖頭。“主公就不用說了,恐怕連老臣們也不會答應。所以,使者如果擅自做主,回來就隻好切腹了。”


    “大家都知道回來後要切腹,自然更沒人願去了。”


    “我想是吧。”


    “既然需特意前去祝賀,而對方又特意向我們發出邀請,這……恐怕難以回絕啊。”


    數正黝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


    “如生硬地回絕,定會傷了築前守的麵子。這樣一來就糟了,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去祝賀。”


    “這樣自是不好。”茶屋也不禁皺眉苦笑,“但是,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


    “這倒是件棘手的事……”


    “城代大人!”


    “你可有什麽好主意,鬆本先生?”


    “沒有。我隻是覺得,若不派使者前去道賀,肯定不妥。”


    “我也和你想法一樣。可是,派誰去好呢?”


    “是,一般之人不能勝任。如果大人問我誰最合適……”茶屋這麽一說,數正不禁警覺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不知茶屋先生會列出哪些人?”


    “這……”茶屋定了定神,伸出右手數起來,“井伊大人、神原大人都太年輕,如把他們派去,肯定會招致築前守不滿。”


    “下來呢?”


    “本多大人太率直……因為此前少主之事,大人定不會答應酒井和大久保前去。”


    “那麽……”


    “除了您和本多作左外,我再也舉不出其他人了。”茶屋四郎次郎似已完全看透了數正的心思,便默不作聲了。石川數正隻是默默地望著院子,並沒有回答。


    茶屋繼續道:“這件事情,年輕人看不到它有多重要。即使在老臣之中,能明白無誤地洞察築前心思的人,也是鳳毛膦角。不知從何時起,築前已把自己完全看成為平定天下而生的太陽之子了。這種想法委實可怕……凡是不遵從命令的人,便是阻礙天下統一的人,便是他的死敵,他都絕不會放過。”


    “……”


    “在此次進攻柴田的過程中,茶屋終於看清了築前可懼的一麵。柴田大人是出名的猛將,而築前也是異常強硬,一步也不肯退讓。如隻是這樣,倒不可怕。可怕的是,築前不僅擁有和已故右府大人不相上下的謀略,還有一種招攬人心的魔力。堺港、京城和大阪的所有商人,築前招之即來,毫無例外……信孝家臣是這樣,柴田家臣也是如此……”


    石川數正盯著外麵,可是茶屋的話令他點頭不已。他太清楚不過了,秀吉不僅是一個曠世奇才,而且他所尊奉的天下太平的大誌,就是神佛之意。


    神佛無語,但是渴求太平的萬民的心意,就是神佛的意願,那是秀吉最堅強的後盾。家康也懷著與秀吉相似的大誌。不同的是,家康注目於現世,要在這個世上逐漸實現太平;而秀吉則堅信自己是為了平定天下而生。這一點差別,竟蘊藏著引發巨大衝突的危險。


    “不管怎麽說,茶屋先生列出的人選還是挺有意思的。”過了一會兒,數正舒了一口氣,看著茶屋,“看來,這個重任就落到了我和那剛正不阿的作左身上了。”


    “恕我冒昧。”四郎次郎笑著低下了頭,“鄙人看來,你們二位可是十分相似啊。”


    “哦,近來人們都說我越來越老了,作左卻是老當益壯啊。我們二人竟然十分相似,這從何說起?”


    “這種相似並不在於外貌,而在於胸中的赤膽忠心。”


    “哦?”


    “請恕在下直言,以我看來,二位大人最能代表三河武士的風範。”


    “哈哈……”數正笑了,“鬆本先生不愧是喝過京城裏的水啊,真是伶牙俐齒,怎會想到我這樣的人呢……”


    “大人此言差矣,二位既具有決不屈服於築前的堅定,又有敢說敢為的氣魄,所以……”


    數正聽了,又轉過身去,默然地望著院子。


    “城代大人,您剛才說,我喝了京城的水,口齒變得伶俐了,我卻是意外。”說著,茶屋又往前湊了湊,“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我深有體會。如不仔細思慮築前的力量和他的根性,我看德川氏怕要遭受三方原會戰以來最大的災難。”


    “你是說,築前會主動前來挑戰?”數正依然望著外麵,“我想主公不會輕易應戰。”


    “不,築前才不會發起挑戰。相反,他定會前來逼迫德川大人向他行臣禮。現在,無論是丹羽長秀還是細川藤孝,都已是他的家臣了。”


    “你擔心主公也會成為築前的家臣?”


    “這就要看德川大人的意思了。當然,眾位家臣也絕不會答應啊。我是說,咱們不得不防……”


    “哈哈……”數正又笑了,“你的意思我懂了。請先生隻管放心便是,主公絕不是那樣的人。當然,先生的話我也會牢記在心。如主公真的下令,我當然在所不辭。我看今晚先生最好在這裏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趕往濱鬆不遲。”


    此時的茶屋意猶未盡,還想繼續,可是數正已經這樣說了,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他似有些失望——本來他期望數正會沉下臉,積極回應。“好,既然這樣,那就由我去出使吧。我倒要看看築前究竟是怎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大人物。”


    但是,數正並沒有認真回應。看來,他過於輕視秀吉了。數正已和從前大不一樣。他變得柔韌了,剛勁的氣魄消失得無影無蹤。茶屋想到這裏,擺在麵前的佳肴沒有了味道,美酒也不香了。


    現在,德川氏的領地已經擴展到了四國,作為當世大藩,地位自然也提高了。難道因此就不需韜光養晦,就可妄自尊大了?


    當日夜裏,茶屋和兩個隨從住在同一間屋裏,次日清晨出發時,數正竟連麵都沒露。因此,四郎次郎總有一種被冷淡的感覺,心裏很是落寞。數正不至隻滿足於區區城代之職吧?


    茶屋出發之後,數正若無其事地對兒子康長道:“鬆本四郎次郎走了沒有?那人的話太多了。”


    其實,石川數正對茶屋四郎次郎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因為就在正月,數正已經就同樣的問題和家康爭執過。不知家康到底在想什麽,他頻頻與清洲的織田信雄書函來往。這使得數正深感不安。信雄並沒有像信孝那樣,與柴田、瀧川結盟,而是頻頻地和家康來往,其實,他的內心也和信孝一樣,十分反感秀吉。早在家康和北條氏交戰之時,信雄就已頻頻向甲斐陣中送來書函和禮物了。其意很明顯,近畿的情況十分危急,希望家康趕緊與北條氏直議和,率兵助他一臂之力。


    剛開始,家康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讓信雄在他和北條氏之間斡旋。可是,在數正看來,那無異於玩火自焚。柴田勝家正是因為與信孝結盟,招致滅亡。而家康與信雄走得太近,勢必點燃秀吉心頭之火。


    “和清洲方麵的交往,希望主公三思而後行。如因此招來無妄之災,可不值得啊。”沒想到,一直對數正敬重有加的家康聽了,竟然有些不悅,把臉扭到了一邊。


    去年年底,秀吉要向岐阜城發兵時,信雄竟多次派人前來,要與家康會麵。沒想到家康輕易就答應了對方的請求,而且在今年正月,特意把信雄迎進岡崎城密談。更令人不解的是,會談時居然不讓一個重臣參加,究竟談了些什麽,至今尚不清楚。之後,二人便騎著馬一同去吉良狩獵了。


    那是天正十一年正月二十的事。


    家康狩獵剛回來,數正就毫不留情地諷道:“主公今日定收獲頗豐?”


    “隻打了幾隻野兔和野雞。”


    “不會就這麽些吧?”


    “嗯?”家康微笑著責備起數正來,“我和已故右府大人可不是尋常的關係。我隻是想安慰一下失意的信雄……打不到獵物也沒有關係。”


    “既然沒有獵物,在下看還是罷手為好。否則不是太無聊了嗎?”


    “無聊?”


    “是。野雞野兔這些無聊的東西,如拿最寶貴的家臣性命去換取,想必就不會無聊了?”


    “住口,數正!你是何意!”


    “那得看是什麽情況。”


    “閉嘴!我自有盤算,你休要再說!”


    既然同住在一座城裏,估計家康自會把他所謂的“盤算”告訴數正。可是,不久之後,家康回了濱鬆,此事也不了了之。因此,對於秀吉今後的動向,數正的判斷與茶屋四郎次郎的無別。隻是他變得出言謹慎了。


    “康長,把阿勝叫來。”石川數正得知四郎次郎已經出城後,笑吟吟地看著兒子,“昨晚客人說了一件有趣的事。”


    “父親指的是剛走的那個多嘴的客人?”


    “正是。不愧是主公的眼線啊,果真是個有器量的人才,隻是這次的話有些多。他說,能夠為德川氏出使,而又能讓人安心的隻有兩位,便是為父和鬼作左。”


    “這……有意思?”


    “對,有意思,太與眾不同了。在三河,像為父和鬼作左這樣的人,可以說像河灘上的礫石一樣,數不勝數啊。你去把阿勝叫來。”


    數正有三個兒子。嫡子康長已經舉行元服儀式了,次子勝千代、三子半三郎都還年幼。由於數正早年曾發過誓,家康出人頭地後他再娶妻,所以很晚才成家。因此,數正父子之間的年齡差距特別大。


    未幾,康長領著勝千代走了來。勝千代雖然體格健壯,可畢竟隻有十四歲,眼睛裏依然閃爍著少年的純真和幼稚。


    “康長、阿勝……今日父親想問你們二人一件事。”


    “父親,何事?”


    “你們經常從祖母那裏聽到一些佛教的教義吧?”


    “是。”弟弟勝千代搶先答道,康長則沉思起來。勝千代又道:“經常聽到,但是多不能理解,佛祖的教誨博大精深……”


    “為父也這麽認為。”數正點點頭,“因比,我想問一下,你們到底明白了多少。明白什麽,不明白什麽,但說無妨。”


    “是。”


    “你們知道父親為何豁出性命服侍主公嗎?”


    “知道。”康長答道,“是因為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深受主公大恩。”


    “嗯。阿勝你呢?”


    “我和哥哥一樣……還有,父親敬主公,愛主公。”


    數正點點頭。“我再問你們。如果父親已經開始厭倦主公,而且,現在有一個人給予父親更大的恩惠,那麽父親可否離開主公,去服侍那個人?”


    兄弟二人不禁麵麵相覷,低下了頭,父親怎會問這樣奇怪的問題?


    “不可。”康長說道,“即使有那樣的人,父親也不應該投奔他。”勝千代則留了個心眼,低頭不語。


    數正大聲笑了。“哈哈……還是阿勝有心機啊。遇到拿不準的事情就沉默,有城府……哈哈。”


    “不,不是心機!”勝千代孩子氣地大搖其頭,“孩兒正在考慮如何回答。”


    “哦?那好,你再想一下。哥哥已經說了,這樣不對,那必定有正確的想法。你們要好好想想,我再問你們。”說著,數正打開扇子,慢慢地搖了起來。


    “我不明白這是為何!”過了一會兒,勝千代道,“我的想法也和哥哥一樣,無論那人對父親有多大的恩德,父親也不應該離開主公……我隻知如此,可個中原因,孩兒就不明白了。”


    “好,阿勝已經回答了。康長,你呢?”


    康長輕輕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仰望著屋頂。“已經明白了,不用再說了吧?”


    “哦,既然這樣,那就不用回答了。”


    “這……這得遵守武士之道。即使又有人施恩,以前的恩情也並不會因此而消亡。因此,是報恩,還是守節,必須考慮……”


    “康長,如果父親立一個大功來報答以前的恩情,之後,我就可到別處去了嗎?”


    “這……”


    “你們想一想,父親究竟是不是那樣的人。”


    “嗯,我想父親絕不會是那樣的人。”


    “有道理。你們再想想看,父親為何不能去?”


    數正這麽一問,康長答不上來了。“孩兒實在是說不上來,請父親明示。”


    “哈哈……你們的想法,父親大致明白了。祖母教給你們佛祖的教誨,看來,你們還遠遠沒有領悟啊。”


    兄弟二人又麵麵相覷,急得抓耳撓腮。


    “我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主公開始遵循佛道。因此,無論主公多麽無理,對我多麽冷漠,我也絕不會離開他。”


    “是佛道……”


    “對。主公開始時隻是勇猛,後來成了一位深謀遠慮的武將,最近,又成了一位遵循佛道的仁者。你們知道嗎,佛道提倡的是不殺生,不爭鬥,盡可能讓每個人都活著、都安樂。徒有強悍的性情,並不是真正的武將。可喜的是,主公已經參透了這個道理,因此,我要永遠追隨主公。”


    勝千代故意低下頭,裝模作樣地沉吟道:“父親大人究竟想怎樣?今天為何問我們這些問題?勝千代不能理解。”


    比起佛道,他對今天大談佛道的父親似更感興趣。


    “莫要打岔。”數正苦笑了一聲。


    “不是我在打岔,是父親在故意打岔。”勝千代毫不留情地反擊,“你說呢,哥哥?父親剛才為何會問一連串問題呢?先要弄清楚這一點,至於做人之道,自另當別論了。”


    康長怕自己失言,依舊沉默。他似也微微感覺到父親的苦惱。


    實際上,在茶屋四郎次郎這次特意拜訪之前,數正早就與家康談過了。那時,康長和父親一起趕赴濱鬆,他在外間等待的時候,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屋內二人的對話。


    “看來上方的事情已完全按照築前的意思解決了。因此,我們必須派一位使者前去道賀。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別人都不合適。你就去一趟吧。”


    “別的都好說,唯獨此事,請恕我難以從命……”數正說。


    “為何?”


    “去上方談判,無異於跨進了鬼門關。若這次在下去了,築前必會令我們協助他修築大阪。這種要求實在難以拒絕。如在下接受了築前的條件回來,定會招致主公及老臣的埋怨;如拒絕築前的要求,又勢必拂了築前的麵子。這樣一來,出使還有什麽意義?因此,我不去……”


    當時家康聽了,就岔開話題,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又扯了回來。“數正,這次的使者非你莫屬,別人去,我不放心。”


    關鍵是,這次出使,一方麵要盡量減少因助修大阪而糜費的金錢,另一方麵又要洞察秀吉的心情,不給他機會抓住把柄,刁難德川氏。


    “別的都好說,唯獨此事,請恕在下難以從命……”數正接著道,“當年修築安土之時,酒井和大久保二人已有前車之鑒。隻要是與築城有關,使者無異是去鬼門關。”


    家康似有些不樂,沉默了一會兒,他厲聲道:“你和作左商量一下,看派誰去好。總之,普通人擔不起此重任。”


    此話一點不假。這次秀吉築城的目的,無疑是想向天下展示威風。因此,如果發現誰比他更富裕,或敢和他比試威武,他自然會加重誰的賦稅。但德川氏目前也困難重重,既要加強無數新領地的防禦,又要修築眾多的工事。


    從家康的房裏出來,數正又到本多作左衛門那裏,密談了半個多時辰,才打道回府。


    雖然當時康長並沒有聽到談論的具體內容,但是出城時,父親的臉色顯然不是很好,定是有什麽令他痛苦的心事。想到這些,康長沉默了。


    數正義苦笑著道:“不知你們是否明白,為父為何會問你們這些……”


    “孩兒們很想聽一聽。”


    “為父可能要到羽柴築前那裏去出使一趟。”數正停了下來,又緩緩地搖起扇子。


    “那……出使到築前那裏,真的就那麽難嗎?”弟弟勝千代睜大了眼睛,拚命地在父親的臉上尋求答案。


    “這……這次出使,遠比以前到駿府迎回夫人和少主時要困難啊。”


    “為……為何?”


    “因為不久之後,主公就要變成築前的眼中釘了。設若我是築前,也會如此。要築城,便可以堂而皇之命大名們出黃金、木材、石料,以及人夫。”


    兄弟二人又陷入了困惑,麵麵相覷,對父親的話依然似懂非懂,不知父親為何會這麽困惑。


    “那麽,我出使的時候,把你們也帶上。然,你們一去,恐再也回不來了……明白嗎?”


    “隻要父親讓我們去,我們就……你說對吧,勝千代?”


    “嗯。”勝千代含含糊糊地答道,“這恐是‘做人就要遵循佛道之理’吧。”


    “對。”數正覺得孩子們似開始理解自己的初衷了,用力地點了點頭,“你們知道嗎,這次父親怎麽也下不了決心去出使,可一想到主公對我的大恩,一想到我冒著生命危險,把主公的嫡長子信康從今川家救出來的情形,我就羞愧不已。而且,主公為了德川氏,為了天下蒼生,含淚殺了親兒子……想到主公之苦,為父終於下了決心。”


    弟兄二人似乎漸漸明白了父親的心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數正。父親提起信康,眼裏總是淚光閃爍。“不隻是信長,換了別人也一樣。一個人,若到了以修築天下第一的城來向世人示威的時候,必與鬼神無異。築前當然也要這樣做。因此,即使你是鬼神,如果沒有驚人的獻身之誌和才能,是斷斷不可貿然前去出使的。”


    “父親!”勝千代顫聲道,“那就一起去吧。如真是那樣,我們也可死在一起。”


    “你急什麽,勝千代!”康長連忙阻止道,“是生是死,父親心裏自然有數。我們隻要按照父親的意思去辦就是了。別隨便插話,好好聽著。”


    “我不是正在聽嘛。到底什麽時候去出使,父親?”


    數正的眼睛濕潤了,他擦了一下眼淚,笑了。“聽你們這樣一說,我就安心了。我相信我有此才能。估計不久之後,主公還要讓我去一趟濱鬆。屆時和主公好好籌劃完畢,才能作決定。就在三五天之後吧……”


    “在此之前,我們也準備準備吧,勝千代。”


    “是。”


    數正看著兩個孩子,寬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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