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屋四郎次郎在濱鬆城見了德川家康,隨即飄然離去。


    他的報告詳細而準確,想必家康又會作出一些新指示。不過,家康並未就此說什麽,而四郎次郎也沒有透露要去何處。


    時值五月,柴田敗亡的消息,早就被秀吉頒得天下皆知,而且,出兵伊勢的刈穀水野總兵衛忠重,也已把秀吉在琵琶湖北的攻防形勢繪成地圖,詳細地向家康作了匯報,因此,茶屋匯報的內容,家康此前已知了個大概,卻裝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家康自是還存留著一絲期待。因為不知從何時起,秀吉要築大阪城的傳聞,已經把每個旗本大將都弄得心情緊張。


    其實,秀吉並沒有像信長那樣,對敵人表現出極強烈的憎惡,在這一點上,他大概是受到了家康的啟發。家康對武田氏的遺臣采取了恩撫之策,結果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估計秀吉不會看不到這些。


    雖然秀吉對勝家一人毫不留情,但是,那些舉棋不定的勝家家臣,秀吉都拉攏到了麾下,現在,他已經牢牢地控製了二十餘國。根據目前的實力,他完全可以動員三十餘國的人力和物力來修築大阪。


    但可怕的並不在於修城,而在於築城之後發動征戰。一旦秀吉抬出“統一天下”的口號來,無論是東麵的德川、北條,還是北麵的上杉景勝、中國地區的毛利輝元,無一人敢與之爭鋒。當然,秀吉不到一年,就成功地把織田氏的遺領全部掌握在手中,立刻想讓天下大名臣服於他,這樣的事,秉性強悍的三河武士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你看,天下又冒出來一個了不起的大強盜。”


    “強盜?”


    “除了築前,還能有誰?他原本隻是一個農夫的兒子,恐也不能懂得什麽義理,沒想到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跳出來向世人大聲疾呼,說明智光秀是逆賊,更令人驚訝的是,唾沫星都還沒有幹,這個農民兒子就已經悄悄地盜取了天下。真令人瞠目結舌啊!”


    不知何時,這樣的風評隨著秀吉勝利的消息,傳遍了濱鬆的大街小巷。對此,家康充耳不聞,不僅如此,還說要在七月去駿河、甲斐巡視。


    天正十一年五月初,一個下午,淅淅瀝瀝的梅雨輕輕地敲打著書院的前簷。家康正在案前仔細研究甲、駿等地的軍事要塞圖。這時,本多作左衛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其實,家康一眼就看見了,他卻依然默默地用筆在圖上圈圈點點,沒有抬頭。


    “大人!”這一次作左沒有叫“主公”。


    “信雄想以大人為護身符。大人此次前去甲州,究竟是出於什麽考慮?”作左的語氣仿佛是在訓斥人,毫不客氣。


    過了一會兒,家康才擱下筆,慢慢地合上硯台蓋,仔細地卷起地圖。其實,作左衛門話裏的意思他一清二楚,根本用不著問,隻要看看其姿態,一切就全明白了。


    “作左。”終於,家康抬起頭,“你見過茶屋了?”


    聽到這話,作左衛門嗬嗬笑了。“我和那個人又沒有多親密的關係。”


    “哦,你又討厭人家了,你這個毛病可不好。”


    “什麽討厭,從一開始我就沒喜歡過那人。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到濱鬆為築前誇功來了,像他那樣的人,膽小如鼠,早就被築前嚇破了膽。這些都在他臉上清清楚楚寫著呢。”


    “作左,這些話到晚上再談吧,我現在要去見一下孩子們。”


    看到家康的反應如此冷汝,作左衛門不禁微驚,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大人,且慢。請先屏退左右,我有要事稟報。”


    “要事?”


    “是。現在情勢緊迫,如一不留神,濱鬆恐也會出現私通築前的人。”


    說著,作左帶著不懷好意的目光,掃了侍衛和隨從們一眼,“已經有人向我報告,說現在天下淨是些膽小鬼……我這裏有一份名單,上麵記的都是那些被築前嚇破了膽的人,請大人屏退左右後再看。”


    聽到這話,家康機警地掃了四周一眼,皺著眉苦笑起來。“既然作左這麽說了,你等就先退下吧。”所有的人都退到了外間。


    “作左,你一定心有苦衷?”


    這時,作左的臉色已經不像剛才那樣陰沉沉的了。“大人!”他厲聲叫了一聲,旋又嘻嘻地笑了,“不知大人明白築前勝利的原因了嗎?”


    “勝利的原因?”


    “其實,這次築前的勝利,與其說野戰得法,不如說是攻城有術。但是,築前真正的強項在於‘位攻’。”


    家康一聽,現出懷疑的神色,旋又笑著點了點頭。“你所謂的‘位攻’,就是以多打少,在人數上絕對壓倒對方,是人海戰術吧?”


    “大人說得不錯,又不盡然。攻城的時候,進攻方的兵力須多於守城一方……可是,築前的戰術卻有不容忽視的特殊之處。”


    “不僅要在人數上占絕對優勢,還要在對手中多尋些內應,是這樣嗎?”


    聽家康這麽一說,作左頓時眉開眼笑。“既然大人已知,那我就不再囉嗦了。一旦有了內應,守方的戰鬥力就會削弱大半。築前才會連戰連捷。希望大人千萬不要忽視這一點。”


    “你這個老頭兒有些不對勁啊。你今天到底想說什麽?讓我立刻和築前決戰?”家康直盯著作左,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似比他還會說笑。作左義嗬嗬笑了,偶爾顯現出一絲揶揄的神情。


    “你以為我是那樣的人?我會說出和築前決戰之類的話來?”


    “大人的意思是……”


    家康收起微笑,一本正經起來。“你是不是已忘記了三方原會戰,忘記了我的脾氣?”


    “忘記了……”作左木然點頭道,“在下隻記得那時的大人勇猛無比……還不如忘記的好,您說對吧,大人?”


    “你今天到底想說什麽,別賣關子了。”


    “反正終究要和築前一戰,為防止我方陷入劣勢,不知大人有何高見?”


    “我沒有,你呢?”


    “作左怎能對已四十二歲的大人指手畫腳?今日是向大人請教來了。如您實無高見,在下隻好回家,切腹而死了。在這個無聊的世上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作左已厭煩透了……”


    家康聽了,隻是呆呆地望著作左,沉默無語。這個老人平時總愛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家康已經習以為常了,隻是今天他竟然說出切腹雲雲,也太過分了。


    “老爺子……”


    “大人?”


    “你過來之前,是否見了什麽人?”


    “怎麽,難道大人不許我見客?”


    “不要老是這樣大喊大叫,別人還以為我們在吵架呢。你今天來,是不是想告訴我,築前這次勝利關係到德川氏的興衰?”


    “對。大人對目前的情勢老是冷眼旁觀。可是,您想過沒有,在您坐觀天下之時,築前可在不斷地醞釀著陰謀。我可不願看到一個對築前卑躬屈膝的大人啊。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我是不是該切腹。”


    家康的眉毛猛地顫動了一下,可以看出,他已經發怒了。未幾,他卻僅是把視線轉向了院子裏的綠樹,調整起呼吸吐納來。作左不想看到一個在築前麵前卑躬屈膝的家康——這話的背後所隱藏的,僅僅是對家康的愛戴和信賴,因此,訓斥他幾句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老爺子……”


    “有好主意了嗎,大人?別忘了,信長公在世時,大人的身份也是信長在三河的親家,而決非其家臣。因此,作左絕不想看到大人淪為築前的家臣。這絕不隻是我這個老頭子一人的心情,而是所有與大人生死與共的三河武士的共同心願啊!”


    “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早就看出你臉上還寫著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


    “不錯,你早就看出我心中已有打算,隻是你越老脾氣越急,不問清楚就寢食難安,沒錯吧?”


    “哦,既然大人已經看破了,那就把您的錦囊妙計告訴老臣吧。”


    “主意倒是有了,隻是還沒有定下合適的人選。”


    “這麽說,還是派人出使之事?”


    “遣使道賀隻是武將之間交往的形式。我接下來還有些盤算呢,先莫著急。”


    聽家康這麽一說,作左又用戲弄的眼神,直直地盯著家康。家康則用揶揄的眼神還以顏色。家康和作左衛門二人之間的感情,遠非普通主公與家臣。有時二人像是難得的密友,有時則成了相互抨擊的對手,有時又變成恨得咬牙切齒的冤家。


    “作左,這次我打心底裏為築前的勝利高興。”


    “真是無聊。”


    “因此,我想委托道賀使給他送些禮物……”


    “再這樣下去,大人就要把四國也悄悄地送給他當禮物了。”


    家康並不理會作左的嘲諷,繼續道:“你看,我是送給他馬鎧五百件,還是黃金一千錠?”


    “什麽?”


    “我反複琢磨,覺得這些東西不足以表達我的喜悅之情,最後,終於狠下心來,決定把我最珍重的初花茶壺贈送與他。”


    “哦……”作左睜圓了眼睛,“您說的是鬆平清兵衛贈送給您的那把茶壺?”


    在這種急需物資的關鍵時刻,如果家康向對方贈送黃金、馬鎧之類的東西,作左一定會罵聲大起。可是,一聽贈禮竟是一把茶壺,他不禁笑嘻嘻地點了點頭。“大人能下如此大的決心,可敬可佩!可是,大人……”


    “你有什麽苦衷,老爺子?”


    “當然有,那把茶壺上還沒有貼上金箔啊,大人。”


    “還要貼上金箔?”


    “當然要貼,但凡名器,都要在金箔之上再貼一層金箔。大人可還記得,您從清兵衛手裏接過這壺之時。既沒有笑容,也沒有感激,因此,不貼金箔萬萬使不得。我看,得趕緊把清兵衛叫來,讓他趕緊貼上。”


    “言之有理……”家康也不知不覺探出了身子。二人似都變成了喜歡惡作劇的孩子,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你有好主意嗎,作左?”


    “當然有。對於築前守那樣的迅速發跡之人,想把他哄得高興,就要破費些。大人,那把壺可是名器啊,是清兵衛去堺港的時候,豁出性命才弄到手的。”


    “這……是真的?”


    “不清楚!”作左搖搖頭,“若非如此,怎麽會貼金箔呢?聽說,很多堺港的名流,如宗易、友閑,以及很多茶人,一聽說那把壺竟然到了清兵衛的手中,都扼腕歎息。”


    “你不是非常了解嗎?”


    “我怎會不知!那可是茶人們都想爭著獻給新的天下人羽柴築前守,以討好他的天下第一名器啊,沒想到清兵衛把它獻給了大人。不知大人是否記得,當時您高興得昏了頭,張口就要賞賜清兵衛五千石領地。”


    “等等,等等,老家夥,口下留情!”家康沉下臉,向作左吼道。


    作左則厚著臉皮,把頭伸到圖紙前麵,繼續喋喋不休。“那可不行。築前那隻老狐狸,淨幹些坑人的勾當,大人如果不給茶壺包上金箔,他必不會善罷甘休。對吧,大人可是天下聞名的鐵公雞啊,好不容易有賺取‘美名’的機會,必不可錯過。這就是此壺的說頭……天下聞名的吝嗇之人竟然張口就賞五千石,把鬆平清兵衛都嚇得一哆嗦。”


    “嚇得他一哆嗦……”


    “當然。您想,鐵公雞得意忘形,無意間說漏了嘴,定會非常後悔,或許會幹出故意設計陷害的勾當呢。因此,賞賜給清兵衛的五千石領地,最後竟意外地被退了回來。”


    “你這個老東西,信口雌黃。別說了,別說了!”


    “馬上就說完了,大人隻管聽著就是。於是,大人就問清兵衛有沒有其他要求,最後,大人答應免去清兵衛子孫後代的庫役、酒役,以及其他一切雜役……因此,濱鬆人把這把壺稱為‘五千石壺’。”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快住口!”家康終於抬起手來,“我知道,你今日來,就是讓我把那把壺獻出去。既然如此,你把那個敢去築前那裏出使的人說出來。我知道,你早就和那人商量好了。”


    “大人明查,”作左衛門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不愧是大人啊……一下子直擊要害。可是,不管能當此重任的人是誰,此人必須去施行您的謀略。您究竟想讓誰帶著那件天下聞名的名器‘五千石壺’,到築前那裏出使啊?”


    “這次出使,等閑之輩勢難當此任。”


    “大人英明。”


    “特意趕到你那裏,和你密談此事的那個人,想必不住濱鬆。”


    “大人慧眼,確不是濱鬆的人。”


    “那人從岡崎趕到你那裏去的,他是……”


    “石川數正……數正那個家夥。”


    “作左!”


    作左衛門應了一聲,伏在地上。“數正是來求我擔當出使重任的。可是,這麽重的擔子,我怎麽擔得起呢?但我也決不忍心把數正一人送入虎口。於是,我們倆約好,若數正亡我也亡,數正切腹我也切腹。築前為人狡詐,數正回來之後,其定會到處散布傳言,說數正已經投靠他。他不隻想讓大人斬殺數正一人,還會四處造謠,說家中和數正一同思變的人有很多。這樣一來,就先從內部瓦解了我們的軍心。”


    “作左,這一點你不必顧慮。德川家康不是那種輕易就中築前詭計的人,不是輕易就疑你和數正的糊塗蟲。”


    作左不禁淚如泉湧,淚水汩汩而出,滴落到榻榻米上。家康的人選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既已如此,本不該再說什麽了,可是,作左卻還有一事想說。


    “大人現在日漸顯貴,家臣也越來越多。可有一事大人千萬莫忘記了,出使築前的使者可隻有一人啊……”


    “我自然明白。”家康感到一陣難受,他把臉扭到一邊。“此事是三方原會戰以來,德川家的大事。”


    “作左還有一個請求,請大人斟酌。”


    “什麽?”


    “為了一心向佛的數正和他的老母親,我替老太太請求大人。”


    “代替數正的母親……”


    “正是。一向宗的僧眾現已平伏,個個潛心求佛,不再騷亂。因此,求大人看在數正鞠躬盡瘁的份上,重修三河的念佛道場,我想定會取得意想不到的善果。”


    家康並沒有立刻作答,但是也沒顯出反對之態。“作左,是否有人與你提過此事?”


    “不是數正本人。”


    “是他的老母親吧?”


    作左搖搖頭。“這樣的大事,數正怎麽會告訴老母呢?是數正的一個心腹渡邊金內。”


    “渡邊金內……”


    “是,不愧是數正的好家臣啊。不僅是金內,佐野金右衛門、本田七兵衛、村越傳七、中島作右衛門、伴三右衛門、荒川總左等人無不承襲了數正的深謀遠慮,無一不是數正多年相伴的心腹。大人知道是為何嗎?這背後就是蓮如上人創建的本宗寺的信仰……”


    “我知。”家康又點點頭,“你去告訴渡邊金內,讓數正速來濱鬆一趟,之後我再把具體安排透露給他。至於念佛道場之事,我已記在心裏了。”


    “大人仁慈,不愧是我們的主公……”


    作左的臉再次抽搐起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滴。他卻連擦都不擦,索性閉上眼睛任其肆流,身子也在劇烈地顫抖,過了片刻,才緩緩地站起身來。“作左馬上通知數正,要他速來濱鬆麵見大人。我先告辭。”說罷,作左徑直走進走廊,他使勁直了直腰,自言自語道:“哎,沒想到竟和數正比拚起根性來了。”


    恐誰也不會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它的含義就這樣消失在曆史的塵埃裏。人真正的根性,除了神佛,還有誰能知道呢?不,有時甚至連神佛恐都不知……


    作左徑直向大門走去。出了本城的大門,他急忙趕回剛在東側新建的自家宅院。


    淡淡的希望和揮之不去的苦惱交織在一起,在作左心裏掀起一層層波浪。其實,作左衛門一直死心塌地服侍家康,這次,一想到數正的事情,他就覺得仿佛身臨其境,心一陣陣地痛。如果石川數正前去出使,秀吉恐怕又要拍拍數正的肩膀,把他當成親人一樣盛情款待。回贈的禮物也會比主公那個古壺不知珍貴多少倍,還要極力誇讚數正乃是德川氏的大忠臣,然後估計就是利用人的弱點和本能了。秀吉必定會說,他得了天下之後,一定告訴家康,要賞給數正幾萬石乃至幾十萬石的領地。


    如果隻有這些話,倒也不用擔心,因為德川氏的人個個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簡單地客氣一下,然後退出來,不會有什麽事。可是,秀吉絕非一個輕易放手之人,這一點在信長逝後,已經越來越露骨了。他定會巧妙地散布謠言,說數正已經投靠於他。由於雙方都在互派細作,所以,一些意想不到的秘密常常在無意間泄露給對方,令人防不勝防。


    “一定是數正透露出去的。”一旦真的出現此種情況,秀吉就會派人到處散布傳言,也可能像信長那樣寫一些假函四處散發。人言可畏,不知不覺,德川氏就會對數正由警惕變為憎惡,坐臥不寧。這種先例並不少見。接著,秀吉就趁機加以誘惑,令人方寸大亂,左右為難,最終還是倒向他。這樣一來,就驗證了數正最初就投降秀吉這一“事實”。秀吉正是善於玩弄這種陰謀的鬼才。


    作左完全看透了這一點,在和家康商量出使人選之時,他傷透了腦筋。


    正在此時,數正突然向他派來使者。使者是其家臣渡邊金內,還帶著數正的親筆書函,大致意思是說,他想去築前那裏出使,希望作左幫著說合。


    看到書函的第一眼,作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隻覺得心裏像是插進了一把利刃。倘若不是數正,而是其他人,作左一定會疑竇叢生。“秀吉的動作可真是神速,眨眼間就把手伸到這裏了……”


    如果數正隻想尋找一個安身之地,到秀吉那裏出使,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可是,數正絕非那等人,不知此行是否出於他的向佛之心,但不啻為一種悲愴的壯舉。因為這樣一來,數正恐怕就要被鬼才玩弄於股掌之間,身陷他早已布下的圈套了。


    “我回來了。”走到府門前,作左大喊了一聲,慢騰騰地進了大門。一走進內庭,他就喊過兒子仙千代。


    “阿仙,數正的使者在幹什麽?”作左一邊問仙千代,一邊脫衣服。仙千代是作左的嫡子,出生得有些晚,和數正的孩子一樣,也才剛剛剃落額發。


    “剛才和孩兒下圍棋。”仙千代答道。


    “誰下得好些?是渡邊金內嗎?”


    “渡邊先勝了一局,又輸掉一局,接著又勝了孩兒一局。”


    作左苦笑一聲。“那是因為你下得太差了。棋盤還在廳裏?”


    “一個時辰就下了四五個回合,最後下膩了,就把棋盤推到一邊去了。”


    “那麽,金內讓你嗎?”


    “我快贏的時候他就一聲不吭,快輸的時候,每次下子,他都要我悔兩三次。”


    “看來是個十分有定性的人啊。一手棋讓你悔兩三次,結果還輸了,你很尷尬了。”


    “是,他是有意輸給孩兒的?”


    “那還用說!你那麽點能耐,贏了不知怎麽贏的,輸了自不懂得怎麽輸的。你輸得哭鼻子多掃興。”說著,作左哄著紅了臉的仙千代,“好了好了,逗你呢。戰場可跟圍棋不一樣,擅圍棋的人打仗肯定不行。”說罷,作左出了房間。


    “阿仙……”作左又回頭看了孩子一眼,“如果父親讓你去和別人比忠義,比耐性,你吃得了苦嗎?”


    “我是母親的兒子。”仙千代氣呼呼地回答。


    “怎麽能這樣說!你是不是覺得母親比父親還要堅強?既然這樣,為父就無話可說了。”說著,作左走向使者所在的八疊大的簡樸客室。他故意咳嗽了一聲,拉開客室的門。


    “大人回來了。”石川數正的使者渡邊金內恭敬地向作左施了一禮。金內看來三十歲上下,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又小聲地添上一句:“大人辛苦了。”


    “談不上辛苦。”


    “哦?”


    “我是說,好好的為何自討苦吃!”


    金內琢磨不透作左的心思,納悶起來。作左想,他在下圍棋時恐也是這種表情。“我思來想去,總覺得數正向我請求的是件惡事。”


    “大人說什麽,惡事……”


    “是。開始,我還想按照你所說的,求主公遣石川數正前去出使,可是一到主公那裏,我就……”


    “怎樣……”


    “一到主公麵前,我怎麽也說不出口來,一緊張,竟然說了反話,說我作左強烈反對數正出使。你說我這張嘴怎這麽不爭氣……”


    聽到這話,金內一下子就呆住了,過了好大工夫才緩過神來,定定地盯著作左,仿佛要把他的心看穿。作左沒有再看對方,單是連連用手拍打著袒露的胸膛。“作左怎會有這樣的壞毛病,人家說右我偏說左,人家說東我偏說兩。因此,你回到岡崎之後,請數正莫要見怪。”


    “這……”金內的眼睛一眨不眨,“您這麽說時,主公……主公是怎麽說的?”


    “哦,是這樣,我剛說出數正,主公就手拍著膝蓋直叫好,說他也正想派數正去。”


    “那麽,主公最後答應了嗎?”


    “你別著急嘛。”作左變得冷淡,“正因為主公那樣說,我肚子裏的蟲子才又作祟了。”


    “為……為何?”


    “究竟是怎麽回事,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啊。或許本多作左衛門生來就是這樣的人。我一到主公麵前,不知怎的就說出反對派數正出使的話來。”


    “居然會這樣……”


    “唉,當然。這就是我作左的怪毛病……如主公說派數正去心裏沒底,那我準會說數正去一定能行。可是,主公既然說數正能行,那我自然就反對了。”


    “……”


    “你明白了嗎?這就是作左肚裏的蟲子作怪。主公問為何不行,我就回答說,在德川家中,我是第一硬漢子,而數正則是一條章魚,是家中一等一的軟骨頭,做什麽事都要依靠別人,想不到主公竟然派這等人到築前那裏!”


    聽著聽著,金內憤怒起來,額頭上暴起一條條青筋。可是他還忍住怒氣,沒有爆發出來。“哦。老爺子,在您的心中,我家大人真是那種人嗎?”


    “不,當然不是。我不是說過了嗎,是蟲子在作祟。之後,蟲子又說了,如果讓數正前去出使,肯定被那隻猴子收買,一不小心,整個德川氏恐都得讓他給出賣了。即使不這樣,恐也得把長鬆丸公子交出去充當人質……光說好話,最後定會讓人家抓住把柄。因此,作左強烈反對。”


    不知何時,金內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攥成了拳頭,咯吱直響。


    “總而言之……”作左繼續道,“雖然我竭力反對,主公卻有意派數正去。因此,你回去之後,按照我跟你說的向數正匯報。即使數正不直接來求主公,估計不久之後,主公也會下令召見你家主子……不管怎樣,我不能跟主公吵起來啊,你說對吧?盡管我認為數正是個軟骨頭,可是主公硬要派他,那我隻好惡語中傷了。今日已經有些晚了,明日晨得早早出發。對了,聽說你會下圍棋,吃飯之前我和你下上一盤如何?來,拿棋盤來。”說著,作左毫無顧忌地向氣得渾身發抖的金內努努嘴。


    一聽說對方要自己取棋盤,渡邊金內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一股駭人的殺氣。作左居然說他的主子是一條章魚,說其要出賣整個德川氏,實在是欺人太甚!金內氣炸了肺——他也是條流著三河血液的漢子啊!


    作左瞥了一眼金內,繼續喋喋不休:“聽說你故意輸給我兒子,這次對我這個老頭子,就不用客氣了。快拿棋盤來!”


    眨眼之間,金內已經起身拿來了棋盤,動作之中明顯怒氣未消。一會兒,棋盤在二人之間擺放好了。


    “老爺子,您是執白,還是執黑?”金內的口氣變得不再客氣。


    “嘿。”作左訕笑了一下。前麵的捉弄原本隻想試探一下對方,可是現在,這個老頭竟有些上癮了。“你喜歡什麽就拿什麽吧。我下棋從來都讓著對方,不挑黑白。”


    金內的肩膀猛地晃動了一下,但就在這一瞬間,他打定了主意。他還有事要問,還不到發火的時候。


    “那麽,由在下執黑吧。”


    “這就對了嘛。來,開始。”


    刻薄之言!好,我非勝了你不可!金內下了決心,啪的一聲,下出了第一子。“這麽說,雖然您老人家竭力反對,主公還是堅持非我家主人不可?”


    “誰說不是呢,主公也是個倔脾氣。”作左毫不在意地跟著下出一子,“主公答應了,數正又想去,我能有什麽辦法?”


    “想必我家主人早就作好準備了。”


    “你告訴數正,這可不是一般的準備啊。”


    “這些東西都裝在主人的肚子裏,說也沒用。”


    “我已經說了,我肚子裏有怪蟲在作祟。既然這樣,我就一直堅持到底,說說數正的壞話。你知道嗎,數正這人靠不住,不久他就會被猴子收買了,不信走著瞧。”


    金內突然抬起臉來,直盯著作左。雖然作左衛門嘴上輕鬆自在,可是下起棋來卻毫不留情,步步充滿殺機,是否有什麽弦外之音呢?


    “金內,人啊……”


    “老爺子。”


    “人如將錯就錯,堅持到底,倒也不失為人間至寶。在數正離開德川氏之前,我是一步不讓,絕不對他心慈手軟。當然,數正出逃以後,我也不會因此心安理得。這不是竟爭,這其實是陷害他人,是極大的恥辱啊。”


    說著,作左突然在右角殺人一粒棋子,金內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眼前的這位老者已經完全看透了主人數正的內心?金內頓時慌亂起來。


    “你看看你這招棋能行嗎,幾步之後,就死定了。”


    “不,我豁出去了。”


    “莫急莫急,你還年輕,就這樣戰死了多可惜啊,就不能再服侍數正了。”


    “好,那就聽您的,讓我好好想一下。”


    “哈哈哈……現在也學會思考了吧。好好想想,莫要衝動嘛,別出昏招。”


    這時候,仙千代端著燭台進來了。原來,天已全黑了。


    “飯食已備好。”


    “先等一等!”作左阻止了仙千代,“我正在為你報仇呢,再等一會兒。”說著,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你說是嗎,金內?”


    “什麽?”


    “念佛道場的事啊,主公已記在心裏了。”


    “哦?老爺子,您說的是念佛道場的事?”


    “我一說主公就明白了。來,接著下。”


    不久,金內輕輕地落下一粒棋子,低下頭來。其實老人的棋藝並不像他的嘴那樣厲害。可如果在這裏勝了老人,他這次出使極有可能失敗,於是,金內故意輸了四五子。


    “擺飯。”老人看上去很滿意,“怎樣,你服了吧,年輕人?”


    “心服口服。”


    飯食上來之後,老人的臉又變陰冷了。這個老頭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金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其實這老頭的內心並不像嘴巴那麽招人討厭,也並不讓人反感。


    當天夜裏,金內輾轉反側,仔細品味著作左衛門的話。思來想去,他隻得出一個答案。除此之外,恐隻留下“這個老人令人難以接近”的印象了。


    或許僅憑這些,主人便能猜測出其中的大概了吧……


    第二日,金內早早起床準備出發,這時候,仙千代又端著早點走了進來。


    “給你們添麻煩了,向令尊問好。”


    吃完早點,仍然不見作左衛門的影子,金內隻好直奔大門而去。快到大門時,金內不禁一怔。原來,作左衛門早已待在那裏,似等候多時丁。


    “有勞老爺子特意相送,在下誠惶誠恐。”


    “你就不要客套了。”


    “啊,客套……”


    “行了,迎送客人是作左的家風。路上小心些。”


    “多謝,您老人家也要多多保重。”


    “不用你說我也會注意的,我老頭子自己的身體嘛。”


    盡管作左口無遮攔,金內還是施了一禮,才出發。這時候,作左衛門才向著金內遠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其實,在他心裏,渡邊金內是一位令他非常滿意的、極為出眾的石川家臣。


    金內快馬加鞭,不久,便消失在茫茫的展霧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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