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國的三井觀音堂,位於近江滋賀郡近鬆寺西北約五町處,建造在高岡之上。已是隆冬季節,樹葉盡落。難得的陽光像裁縫的針線一樣穿過光禿禿的樹隙,暖洋洋地投射在地上。在這裏,右麵可以望到近鬆寺,左麵可以遠遠地俯瞰園城寺那高聳的殿宇。


    可是,此時走在山岡之上的十五六人,卻沒有眺望這極致美景的心思。隨從們都緊張地在主人身邊護衛著。


    “有沒有發現形跡可疑者?”一個四十七八歲的武士小聲問道。


    “隻有前來參拜的母子二人在那裏歇息。”一個年輕的隨從答道。


    “哦,從山坡下麵到左右樹林,都好好地防備著。”


    “遵命。”年輕的隨從匆匆離去。


    “主公,您看這一帶可以嗎?”


    剩下的看來是主人和三個隨從,主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似是一個貴人。這夥人怎麽看都不像是在遊覽,盡管他們腳步輕鬆,目光卻十分銳利,不住地察看著四周的地形。四人相互點了點頭,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南麵的這條山間小道一直通到逢阪山嗎?”主人模樣的人問道。


    “是。不久之後,秀吉就該過來了。”


    那人抬起蒼白的臉,手搭涼棚朝著山路那邊張望。這張麵孔跟年輕時的信長極為相像。原來,此人正是被秀吉賞賜了伊賀、伊勢、尾張三國,現任桑名郡長島城主的織田信雄,後麵的三個隨從則是重臣津川義冬、岡田重孝和淺井田官丸。


    “秀吉的大阪城大概已落成了吧?”


    “是。氣勢宏偉,超過了以前的安土城。有傳言說,大阪城天守閣看來隻有五層,可是內部卻有八層。”說話的人正是年過四旬的津川義冬。義冬是信雄的重臣,手裏控製著伊勢的鬆島城。


    “父親花了二十餘年才建立的功業,竟被秀吉在一年之內就輕鬆地奪走了。”


    “主公所言極是。沒想到秀吉竟是一個大奸賊。”


    “非也。世間之事全憑實力,在這一方麵,我的確是差他一大截啊。”


    “話雖如此,可是,民間盛傳,煽動光秀叛亂的幕後人就是秀吉,一切都是那奸人的謀劃。”信雄聽了,輕輕地咂了一下嘴,把臉扭到一邊。他這次是為了會見從大阪出發、經由京城輾轉而來的秀吉,才千裏迢迢趕到眼前的三井寺的。現在趁著秀吉還沒有來,四處走走。


    以前,信長曾在富田的正德寺降伏了有“美濃蝮蛇”之稱的齋藤道三。而今天,信長之子信雄要在三井寺會見的,卻是父親的部下秀吉,也不知這次交涉能否成功。當然,為了這次會見,信雄也是煞費苦心,甚至比三河的使者還要傷腦筋。今天帶著三家老在這裏散步,也是再碰一下頭,為會見作最後的準備。


    “有幾件事,在下想確認一下主公的意思。”信雄抬頭望著藍天,旁邊的岡田重孝插上一句,“第一,主公到底和德川大人訂立了什麽盟約?”


    “這件事情,大家盡可放心。家康與秀吉之間既沒有恩情,也不用講義理,因此,家康會在背後大力支援我,我們已約好。”


    “如果德川大人站在我們一邊,與他關係密切的北條氏自然也會如此了?”


    信雄回頭看丁一眼重孝,語氣仿佛在斥責:“那還用說!重要的是,你們派到大阪去的眼線不知有沒有看錯秀吉,這才是最讓人擔心的。”


    這次說話的是淺井田宮丸,“眼線打探到的結果一致,請主公放心。”


    “如秀吉沒有異心,那他為什麽自己進出安土城,而讓我到大阪去?明擺著,他已把我看成家臣了。”


    信雄的聲音太高了,津川義冬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恐怕主公有些過慮吧。秀吉的所作所為都是遵照清洲會議,他不是曾信誓旦旦地說過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三法師繼承織田氏的家業。”


    “他平時就愛胡言亂語,怎能輕易相信?”


    “的確,秀吉說話是很隨便。因此,這次他讓主公到大阪去,是否不合常理啊。他一說,主公就輕易相信了,風塵仆仆地趕到三井來和他相見。”


    “我確是不服。同樣是見麵,為何不到安土去?在安土當著三法師的麵,把話都說清楚,那才是正理。”信雄慷慨激昂,義正詞嚴,聽得岡田重孝和津川義冬麵麵相覷。“秀吉為何會突然提出和我見麵?我頗為懷疑他的用心。他定是有什麽企圖。大阪城築起之後,便是號令天下。他稱霸的障礙便是我信雄了,信孝已歿,三法師還隻是個不懂世事的幼童。”


    重孝和義冬堅定地點了點頭。看來,自從三位老臣到秀吉新建的大阪城出使回來之後,信雄就對他們產生了些許懷疑。這讓三人十分意外。秀吉甚至還讓三位老臣給信雄帶了一封書信,催促他到大阪去一趟。“信雄公子一定既想看一眼信孝公子的遺容,又想參觀一下我新建的大阪城,所以,請三位回去勸一下信雄公子,讓他來一趟。”


    當時,信雄一看書函,不禁勃然大怒:父親苦心經營了二十餘年的天下,不到一年就被秀吉完全篡奪。這還不算,現在又要逼迫自己向他臣服。信雄氣得兩眼發昏,他立刻派遣三位老臣到秀吉那裏,譴責秀吉的無禮。秀吉最終承認了錯誤,並給足三位老臣麵子,答應到三井寺來和信雄會麵。


    可以說信雄已經達到了目的,贏了一個回合。可是,從三名老臣滯留在大阪起,風言風語就傳開了:“信雄的三名重臣到大阪之後,看到秀吉雄厚的實為,不禁動搖,最後終於變了心。”


    三位老臣回到長島,才聽到這些傳言。不僅眾人看他們的眼神充滿寒意,甚至到信雄麵前報告時,信雄都對他們冷言冷語:


    “聽說秀吉熱情地款待了你們。”


    當三人把雙方到三井寺商談今後事宜的決定報告給信雄時,信雄又道:“我憑什麽到近江去找死?”


    剛開始時,信雄無論如何也聽不進去,三人隻好苦口婆心地勸說:“現在同秀吉抗衡,無異於飛蛾撲火,主動往對方早就設好的圈套裏鑽。不管怎樣,先按照秀吉所言,到三井寺去見一麵,表示您沒有異心,再施行我方的謀略,才是上策。”


    這裏所說的謀略,指的是竭力鼓動秀吉防範已與北條氏結盟的德川家康,而己方卻公然去接近家康。


    在三人的再三勸說下,信雄終於答應到三井寺和秀吉會麵。可是,待到了山中,他又動搖起來,很明顯,原因就在於那些關於三人叛心的捕風捉影的傳言。


    義冬對重孝使了個眼色,然後轉向怒氣衝衝的信雄,語氣莊重地說道:“我就狠狠心和主公說了吧。”


    “什麽事情?”


    “我看主公對我們三人的懷疑似還未打消,索性向主公披露一下我們的打算。”信雄的身子一震,站了起來。“好吧,你說,我洗耳恭聽。你們不至於要我在這裏把人頭交給秀吉吧?”


    義冬無視信雄的激動,依然鎮定地說道:“我們三人已經商量好了,既然連主公都懷疑我們變節,今天我們就把三井寺作為葬身之地,以此來證明清白。”


    “你們……究竟是為什麽?”


    “當然是為了主公的安全。”


    “我不明白,你越說我越糊塗了。”


    “主公,我們已暗地裏下了決心,等秀吉到達三井寺,便施殺手……”


    “啊?”


    “我們原本不打算告訴主公,直接動手,親手殺死秀吉。卻擔心萬一遇到不測,會累及主公,才跟您挑明。”


    信雄聽了,十分驚訝,脖子向前伸得老長。岡田重孝往後退了退。“我們三人都對秀吉恨之入骨。那個大奸人,表麵上給我們三人麵子,完全接受了條件,背地裏卻殘酷地把我們推進陷阱。放出謠言來誣陷我們投降的不是別人,定是秀吉本人。不雪此辱,我們的道義就會受到玷汙。”


    聽著聽著,信雄也怒目圓睜,雙拳緊握。


    “等秀吉到達三井寺,和主公會麵之後,我們就提出要拜謁,說有事要悄悄地向他報告。那個大奸人深知我們處境艱難,定會笑著答應。當然,秀吉的身邊定有人保護,若說有重大事情要密報,他身邊的人恐就不多了……我們三人同時向他發動突襲,哪怕有兩個被當場殺死,也必有一人砍掉奸人的腦袋。詳細情形,我們都已仔細議過了。”


    不知何時,信雄眸中的憂鬱和憤怒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以一種莫名的興奮。恐連他也認為那並非不可能。信雄吐了一口氣,透過樹的縫隙仰望著天空,又凝視著三井寺層層疊疊的廟宇。


    其實,信雄也不願相信三位老臣與秀吉私通。三位老臣也都認為是秀吉一手散布的謠言,正是對秀吉的這種怨恨和憎惡,才使他們萌生了殺死秀吉的決心,這也沒什麽奇怪的。


    思考了片刻,信雄舒了一口氣,點點頭。“你們真的決定了?”


    “主公!”田官丸瞪著眼喊道,“既然這樣,我再求主公一件事,希望主公在和秀吉會麵之時,盡量不要讓秀吉那廝起了疑心。”


    信雄堅定地點點頭。“這我當然知道。”


    “我們還有一個請求。萬一我們三人都被敵人所殺……當然,這樣的事情希望不會發生。但是,也極有可能在刺傷秀吉時,我們三人也遇難。總之,希望主公作好準備。”


    “哦……那是當然。”這一次,信雄瞪大了眼睛,他也考慮到了這一點。若三人全部遇難,秀吉的人頭也被砍了下來,天下局勢又會走向何方?恐怕和光秀被誅時一樣大亂,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對不住三位了。”信雄誠懇地對三人低下頭,片刻之後,又慌忙搖了搖頭,“我絕不懷疑你們三人的忠心。隻是,聽了方才的話,我才察覺到讓你們受委屈了。我先向你們表示歉意。”


    “您真能理解我們的心情嗎?”


    “怎會不理解?我的想法其實也和你們差不多。既然千裏迢迢地趕到近江,無論如何也想手刃秀吉這個大奸人……但別忘了,秀吉可是出名的詭計多端啊。”


    “既然主公能理解我們的苦衷,我們就安心了。”三人終於鬆了口氣,“那麽,請主公斟酌一下。萬一出現淺井剛才所說的意外……請主公有些準備。”


    “哦,我已經準備好了。”信雄昂然挺胸,“萬一你們三人都被秀吉的侍衛所害,我立刻退出近江,火速趕回長島,和德川大人商量,立刻舉兵除奸。如你們三人同時遇難,但斬下了秀吉的人頭,那我就直接進入安土城,擁立三法師,把誅殺竊國奸人秀吉的消息昭告天下。眾人以前都是父親的臣下,隻是一時為秀吉所迷,大家自會從噩夢中覺醒,紛紛去安土擁戴三法師。我們有德川和北條做後盾,上杉、毛利也無機可乘。”


    聽了信雄的一番話,三人麵麵相覷,有氣無力地低下頭。恐他們想問的問題,和信雄的回答有些風馬牛不相及。信雄似也明了,便加重了語氣:“你們今後都將成為複興織田家業的中流砥柱,我會給你們的兒子每人一個屬國,讓他們成為聲名顯赫的大名。即使你們沒能成功誅殺秀吉,而是落荒而逃,隻要我信雄有一條命在,也必會給你們每人一座城,決不會怠慢你們。明白嗎?”


    “明白了。”隻有津川義冬嘟囔著應了一聲,其餘二人則沉默不語。


    聽到義冬的回答,信雄似乎放了心。三人卻不知為何消沉下去。


    “你們商量好的隻有這些嗎?”


    “是。”


    “趁著天還未黑,咱們趕緊回寺裏吧。回到寺院,一定要小心,免得對方起疑心。”


    “是。”義冬第一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向信雄施了一禮。信雄往前走去,三人又相互看了看,無力地耷拉下肩膀,臉上都掛著極其失望的表情。隨從們稀稀拉拉地從前後聚攏過來,一行人開始下山,直奔三井寺方向而去。


    淺井田官丸和岡田重孝故意放慢了腳步,並肩走在後麵。


    “麻煩了。”重孝小聲說道,“看來確是不一樣的器量啊。”田宮丸沒有回答,單是悄悄地點點頭,把視線轉向了遠處的山脈。


    他們所說的“器量不一樣”,既是拿信雄和秀吉比,也是拿信雄和信長比。信長是高舉“平定天下”的大旗,以“勤皇”為口號,和所有阻礙天下統一的諸藩勢力不懈鬥爭。因此,因個人恩怨而起兵造反的光秀從一開始就不得人心,還未放射出一抹光輝就隕落了。


    秀吉深知其中的緣由,因此舉起“為主公報仇”和“實現右府遺願”兩杆大旗,一時應者如雲。現在,其勢力如日中天,正在有條不紊地推進他的計劃。


    和他們二人相較,信雄到底有多大的誌向和氣魄呢。三人刺殺秀吉後,信雄究竟與誰為謀,會有什麽樣的宏圖大誌?三人想從信雄的口中聽到這些,信雄的答複卻隻是表現出卑微的個人感情:“我會讓你們的子孫都成為名高位顯的大名……”


    一行人到了三井寺後不久,秀吉也翻越逢阪山,進入近江。在侍衛們的簇擁下,他乘著轎子,趾高氣揚地來到三井寺。其實,這次帶的人總共隻有三百多。萬一發生大的衝突,說不定信雄一方反占有較大優勢。因為信雄帶來了六百多名侍衛,不過很多都混在了普通百姓當中。看到秀吉進了寺院,信雄信心百倍地回頭看了看侍衛。


    秀吉把大殿兩側的客房都留給了信雄,自己進了後麵的廂房。


    “沒想到秀吉對主公倒是極盡禮數。”不知誰說了一句,岡田重孝裝作沒聽見,把臉扭到一邊。


    第二日巳時,信雄和秀吉二人在正殿舉行了正式的會麵。


    大殿的正麵立起一道金屏風,雙方各派八名重臣出席。秀吉先出來,到走廊邊上恭迎信雄。“哎呀,中將大人,好久不見,一向可好?”秀吉先是深施一禮,然後眯起眼睛,哈哈地笑了起來。


    會麵沒費多大工夫就結束了。秀吉幾乎沒讓信雄開口說話,隻是獨自滔滔不絕。信雄為了不讓秀吉察覺出殺機,從一開始就保持沉默。


    秀吉先是咧開大嘴衝著信雄笑,然後像是斥責般,喋喋不休。“聽說中將大人懷疑秀吉有異心,秀吉非常意外。從中將年少時起,秀吉就一直跟隨已故右府大人左右,雖然和中將在年齡上有些差距,但是同樣受到了右府大人的教誨,與中將可說是異體同心。我怎會懷有異心?秀吉此生的願望,就是成全右府大人的遺願,實現統一大業。可是,有人卻十分嫉妒,在背後散布謠言。世上沒有事能瞞得過我的眼睛。可以說,隻有秀吉才是織田氏的忠良啊,我想中將對此也當心裏有數。因此,若中將起了疑心,秀吉實在感到委屈。這些事情,咱們今天一笑了之……”


    一番話說得信雄的臉一會兒白,一會兒青。信雄最擔心的,就是秀吉的一句話:“世上沒有事能瞞得過我的眼睛。”或許,秀吉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昨日在山中的密談,他都知道了?


    “既然築前大人這麽說,我想今後不會再有謠言了。當然,我信雄決沒有對築前大人起什麽疑心,我可以發誓。”


    “好,痛快!”秀吉聽了,高興得直拍大腿,“其實在中將派三位老臣到大阪之時,我就跟他們三人說好了,切切莫要引起中將的誤解。今日拜見了中將,我還是要重複一遍。實際上,秀吉心裏有很多話想與中將說。中將老是住在長島城,恐多有不便,因此,我想把古城末森修葺一下,獻給大人。或者,也可以把您接到大阪來,參觀一下秀吉新築的城池……對了,其實秀吉不應特意講給中將聽——中將的手下有三名器量超群的家臣,秀吉應該先跟他們好好談談,再讓他們稟告您才是。”


    聽到秀吉這些話,信雄既覺安心,又覺像是有一把利刃插進了心口。三家老已經痛下決心,即使一死也要刺殺秀吉,而秀吉似乎全然不知,還一個勁地和三家老套近乎。這到底是吉還是凶?或許是秀吉命運不濟,或許是有人已向秀吉密報了……信雄的脖根不禁陣陣發涼。


    “請中將大人相信秀吉,秀吉決無半點異心。”秀吉竭力向信雄表忠心。


    信雄起身離去之時,秀吉親自送到走廊之外,並在他身後鞠了好幾次躬,大聲道:“多麽相像啊,秀吉仿佛又見到了年輕時的右府大人。一舉手,一投足,真像當年的右府大人啊。”三家老聽了,不禁側目。


    信雄從正殿退下去不久,秀吉的家臣石田佐吉就來叫三家老。


    “我家主公現因大阪城的事宜,公務繁忙,因此想在明晨早早返回。還有,主公想請三位家老一談,希望賞臉。”


    使者回去之後,信雄緊繃著蒼白的臉,依次看看義冬、重孝和田宮丸。


    “奇怪啊,他居然特意前來邀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淺井田宮丸緊張道:“這真是天意,實在妙極了!一旦讓他起了疑心可就不妙了,故,在下以為,咱們最好現在就去。重孝、義冬,你們沒有異議吧?”


    “那就照淺井的意思行事。”


    “好,趕緊去吧,先聽聽那廝說些什麽。”


    由於三人根本就沒有抱著生還的打算,此時都有些落寞。義冬道:“先等一下……如有萬一,則立刻設法撤離……”


    “明白,早就作好準備了。”


    箭已在弦,不得不發,三人正了正衣襟,直奔秀吉下處而去。路上,誰也沒有說話。為了報答信長的恩義,三位老臣不得不冒險前去刺殺秀吉。每個人都思來想去,總有一種難言的不安。這大概是因為看出了信雄和信長的差距。


    “築前說他明天就要回去。”


    “噢。他要是真能回去,那時我們必已不在人世了。”


    “不過,今年的冬天很溫暖啊。”


    繞到正殿後麵,三人相互使了個眼色,徑直走進秀吉的下處。


    秀吉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準備了齋飯,三把西洋樣式的酒壺並排放在案上。侍立左右的是十二個侍衛,另有四名寺裏的小和尚侍候。


    “哦,你們來了。”秀吉的臉上依然是那種連堅冰都會融化的笑容,一看見他們,就道,“快,快請近前來。在你們三人的精心調教下,信雄總算是有些大人樣子了,但是,還要再接再厲,不可掉以輕心啊。”


    津川義冬吃了一驚,連忙反問道:“不可掉以輕心……大人能否說得詳細些?”


    “你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眨巴眨巴的,半是清醒半是糊塗。當然,你們也都盡心盡力了,不能怪你們。”


    三人聽了,不禁麵麵相覷。秀吉說話的口吻,儼然已把他們看成了背叛信雄、已歸順了他的自家人。


    “你們為何麵麵相覷?哈哈……是信雄又刁難你們了,還是讓你們三人前來刺殺我?”


    秀吉那毫無顧忌的大笑,震得古舊的房梁都微微作響,三家老則嚇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了,魂飛魄散。事情決不可能泄露。拿推測來震懾他人,這是秀吉的慣用伎倆。三人深知這點,所以沒有立即回答。


    “請恕在下鬥膽問一句,大人剛才的話……”調整了一下心緒,淺井田官丸道,“我們實是不明,請再……”


    “既然不明,那就莫要再問了。”秀吉輕輕地打斷了淺井的話,“我知道你們三人與我齊心協力,幫著我監督信雄,故我甚是放心。可是,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不能識人者更令人頭疼的了。”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這次開口的是津川義冬,看來他再也不想對秀吉的話保持沉默了。


    “與我齊心協力,幫著我監督信雄”雲雲,萬一傳到信雄的耳中,必會令他們名聲掃地,武士之道也就蕩然無存了。


    “我們監視主公?我對築前大人這樣的話深感意外。”


    “哦?”秀吉故作驚訝地斜探出身子,“那麽,你們是說,你們和秀吉的想法不一樣嘍?”


    “見諒,我們是中將大人的家臣。”


    “別犯傻了,義冬。正是這樣,我才說你們和我想法一樣。不是嗎?已故右府把信雄托付給你們,也一定是想讓你們好好地輔佐他,不要耽誤了他。雖然秀吉沒有親自服侍信雄,但是也收了右府的一個兒子做養子,也可說與織田親同一家。為了不讓信雄出什麽意外,我也操碎了心,然而,好心卻沒有好報,信雄居然不解我對他的情義,說不定還會派你們三人來暗殺我呢。所以,我們應該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得把信雄看護好。”


    秀吉又咧開大嘴率直地笑了起來,“若無這樣的擔心,我也不會來這裏啊。不管怎樣,你們能把信雄帶到這裏來,就已立了大功,這些,秀吉決不會忘記。來,幹杯!”


    這樣一說,三人的處境越來越微妙了。


    這樣的話若讓人聽了去,隻能理解為他們已經私通秀吉,正在竭力取悅他。在這種場合下,三個人一時也想不出合適的言辭應對。正如秀吉所言,自從信長公故去,三家老就一直輔佐信雄,秀吉也一直為織田氏支撐門麵。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信雄是否對秀吉抱有敵意。若信雄承認秀吉的實力,規規矩矩地治好三個屬國,或許就能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了。


    “難道你們還是不明?”秀吉一邊讓人倒酒,一邊笑道。


    “我們當然無異議。隻是……”淺井田宮丸又小心翼翼道,“我們監視主公,這話聽來會讓人懷疑。”


    “那好,我不那樣說了。”秀吉輕輕點點頭,向小和尚使了個眼色,讓他把酒端給田宮丸,又顯出甚是愉快的樣子,“說起信雄的事情,秀吉恐怕比三位更清楚,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啊。”


    此時,四麵漸漸黑了下來,呼嘯的北風掠過湖麵,拚命地敲打著寺院的窗戶,夾雜著和尚誦經的聲音,越發使三位家老焦躁起來。三個人決非被秀吉的氣勢壓倒,但秀吉帶著其引以為榮的貼身侍衛,真心誠意地頻頻向他們敬酒,實讓他們無機可乘。雖然雙方的距離頂多隻有八九尺遠,可是,在他們起身撲向秀吉之前,秀吉右後方的福島市鬆和左後方的加藤虎之助會立刻拔刀相向,故,現在動手還為時過早。義冬、田宮丸、重孝相互使了個眼色。秀吉不是那種酒後鬆懈的人,如要尋找機會,隻能等侍衛們麻痹大意了。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燭火在夜色中逐漸暗淡下來。這時,秀吉把話題轉到了他引以為豪的賤嶽大捷。“世上之人都懂得兵法,卻不會謀略。勇者易遇,智者難求啊。前田父子就是這樣。如此說來,信孝公子更是可悲。”


    說到這裏,秀吉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對了,有一事我差點忘記了。信孝正是看不到重臣的器量,有意把他們從身邊趕走,才招致了悲慘的下場。恐怕同樣的悲劇也會發生在信雄身上。”


    聽到秀吉再次提到主公,三家老不禁緊張起來。


    “義冬、田官丸、重孝,看來你們好像不服氣,是吧?信雄的確有你們所不了解的一麵。我看,今天幹脆與信雄交涉一下,把你們作為人質帶回大阪,你們意下如何?”


    “什……什麽,要把我們作為人質?”


    “怎樣,你們敢賭一把嗎?”秀吉開玩笑似的伸出細長的脖子,“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三位好啊。”


    “大人……為了我們好?”


    “當然。你們聽我說,首先,信雄也和信孝一樣,是個疑心重重之人。說你們私通我的事,他又不是不相信。”秀吉突然壓低了聲音,兀自嗬嗬笑了。


    “主公懷疑我們與您私通,您就要帶我們去做人質嗎……”津川義冬急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秀吉依然壓低聲音說話,仿佛害怕被外麵的人聽到,“我是說,如你們有這種憂慮,我就以人質的名義把你們帶到大阪去,這樣才可救得你們一命。”


    “築前大人,萬萬沒想到您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有什麽。隻有你們三個人都活著,才能保證信雄的安全。因此,我才要幫助你們三人……你們還不明白嗎?”


    “恕我難以從命。”


    “哦,你是毫不擔心了,義冬?重孝,你呢?”


    “我當然也和津川一樣……我們主公絕不會像築前大人所言。”


    “若真如此,那才值得慶賀呢。田官丸,你呢,也和他們二人一樣?”


    “那還用說!我們三家老和主公同心同德。不知築前大人究竟出於何種居心,居然講出這樣的話來,田宮丸實在不明。”


    “那好,我就說給你聽聽。”秀吉目光灼灼,“信雄要和家康聯手對付我秀吉,家康那邊早就有人向我報告了。”


    “什麽?會有這樣的事……”岡田重孝不禁張口結舌。


    如家康那裏真有秀吉的臥底,所有的事情,秀吉都可能已了如指掌。轉念一想,這恐又是秀吉慣用的伎倆,企圖引誘他們露出破綻。重孝慌忙調整心態,努力鎮定下來。


    “現在你們該明白了吧?信雄就是這樣的人,因此我才想把你們作為人質帶到大阪去。如果你們不在信雄身邊,家康也會覺得信雄不可信賴。自然平安無事。反之,家康或許就會產生非分之想,這樣,好不容易趨於太平的世道,恐又會卷入狂風暴雨之中……這是一。第二,如我方才所言,萬一信雄懷疑你們,企圖加害……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你們還不明?”


    淺井田宮丸隻覺得眼前一陣昏花。看來,秀吉已經把所有的事都看透了,他說的句句是實情,絕非信口開河。但事到如今,也隻好豁出去了。即使衝不到秀吉麵前,起碼也方便其他二人行動。


    “是,明白了。”田宮丸伏在地上,手指摸向了刀柄。


    “報!”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老男子粗啞的聲音。


    “哦,是平右衛門啊,何事?”秀吉高聲問了一句。對於即將衝上去的田官丸來說,現在無疑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可不知何故,一陣恐懼頓時襲遍了他全身,他不禁回頭看了看。


    說話之人是他們十分熟悉的使者富田平右衛門。富田為何來了?種種疑慮和好奇心,使得田官丸沒有站起來。


    “大家仔細聽聽外麵,果如主公所慮。”


    “仔細聽……好,大家都靜下來。啊,聽到了,聽到了,外麵有人喊馬嘶的聲音。”秀吉一邊向大家擺手,一邊把手攏在耳朵後麵,嗬嗬笑了。


    果然,一陣陣人喊馬嘶之聲從不遠處傳來,不時打破夜的沉寂。三家老不禁麵麵相覷——所有的事情都被秀吉預料到了!秀吉把信雄等人召到這裏來,似毫無異心,可到了夜裏,卻偷偷地把寺院團團圍住。看來,他們已無計可施。


    “果然如我所料。”秀吉眯縫著眼睛,看著三家老逐漸蒼白的臉,輕輕站起來走到屋簷下。“哦,看見了,燈籠火把正在急匆匆向東移動。快看,平右衛門!”


    “是。”


    “你是特意來向我報告這些的?”


    “是,主公。”


    “大概瀧川三郎兵衛也在窺探這裏。義冬、重孝,你們也過來看看。”


    “我們……”


    “對。你們看,那邊,正在急匆匆地向東撤退呢。”


    “是……是誰在撤退?”津川義冬站在最前麵。


    “那還用問,除了你們的主公,還能有誰,當然是信雄了!”


    “什麽?”田官丸和重孝立刻彈了起來,飛跑到屋簷下。


    此時秀吉的身邊並無護衛,如要刺殺,正是最佳時機。可是,得知織田信雄背著他們擅自撤退,三家老已亂了方寸,哪裏還會想到刺殺。


    “啊,的確是主公……”


    “為何沒跟我們說一聲……”


    聽到義冬和田宮丸竊竊私語,秀吉大笑起來。“怎樣,這下你們該明白我的話了?信雄擔心睡覺時被你們砍掉腦袋,便倉皇逃出寺院去了。”


    “怎會這樣?”


    “他也是迫不得已,天可憐見。誰讓他疑神疑鬼呢?他早就認定你們已投降我秀吉了。”


    信雄的三家老一聲不吭地返回了原座。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信雄竟然撇下他們,惶惶逃離了三井寺。三人都茫然若失,如在夢中。


    秀吉也返回座位,捧腹大笑。“平右衛門。”


    “在。”


    “我真是天眼通啊。現在大約是什麽時辰?”


    “戌時四刻左右。”


    “就連我掐算的時刻都絲毫不差啊。”


    “主公神機妙算。”


    “好了好了。那些膽小如鼠、風聲鶴唳的人,隨他們去吧。可是,還有一個問題急需解決。”


    “哦?”


    “當然了。義冬、重孝、田宮丸。”


    三個人誰也沒有吱聲,不約而同地看著秀吉。


    “你們知道嗎,不僅信雄生性多疑,還有深知這一弱點,並企圖利用之的佞臣呢。”


    秀吉一時得意忘形,竟然忘記了自己才是充分利用對方疑心的人。


    “至於此人……我不說你們也知。此人就是故意設計,讓你們三人失去信雄的信任,企圖獨自控製信雄的奸人。正是這種小人在背後大肆製造謠言,說你們三人全都歸順了我。因此,我才要告訴你們,你們一旦回到長島,就會陷入龍潭虎穴。現在,你們該明白了吧?”


    三人又一次麵麵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從未體味過如此無法言表的懊惱。他們與其說感歎於秀吉的預言,不如說感到無奈,隻覺得像是陷入了魔爪,毫無反抗之力,隻能任由魔鬼隨心所欲地擺布。


    “怎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信雄會這麽做。來,接著喝。咱們邊喝邊議今後之事。從一開始,我就隻把你們三人看成我真正的對手,誰讓你們都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心腹呢?”


    和尚們再次拿來酒。此時三人已經失魂落魄,稀裏糊塗地端起酒杯就喝。


    “來,一口氣幹了,我也幹了。”秀吉一麵愉快地抿著嘴唇,一麵笑,又叫過使者,“平右衛門。你辛苦了,可是,還要勞你再去寺裏巡視一圈。雖已無大礙,可是,萬一寺院裏麵還潛藏著刺客,出來刺殺三位大人的話,那可不得了。”僅僅在一瞬間,形勢就發生了逆轉。原本前來刺殺秀吉的三個人,如今竟然成了在秀吉庇護下逃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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