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十八年三月初十。春天已經到來,城內櫻花盛開。竹千代被劫持到尾張已經一年半。細細想來,這一年半中發生了太多事情。


    鬆平廣忠來到簷下,讓下人幫他剪腳趾甲。“莫要剪得太禿。不定何時又要開戰。”他一邊提醒著下人,一邊眯縫著眼享受著久違的春日暖陽,懶洋洋地攤開手腳,仰麵朝天躺了下來。


    “八彌,那以後又發生了幾次戰事啊。”廣忠對著坐在走廊盡頭的貼身侍衛獨眼八彌道。


    “那以後……是阿春死後?”


    “不,是竹千代被劫持之後。”


    八彌瞪了廣忠一眼,掰著他粗壯的手指算了起來。“第一件,攻打戶田氏田原城。”


    “哦,第一件。”


    “第二件,討伐大岡鄉山崎城鬆平藏人。”


    “嗯。”


    “第三件……”八彌皺了皺眉頭,繼續道,“除去同族的鬆平三左衛門。”


    若廣忠看到八彌此時的表情,他便會明白八彌對他因猜忌和懷疑而發動的戰事和暗殺,抱有何等情感了。但今日廣忠隻是微閉著雙眼,沒有注意到這些。


    “那不是戰爭,因為我已看出三左有謀叛之心。但,那之後發生的小豆阪之戰真是激烈。”


    “是。因為上和田的三左衛門大人被殺,織田今川發生了戰事……兩軍死傷慘重,羽根村到處都是足輕武士的屍骨。”八彌發現廣忠已經打起盹兒來。他睜著獨眼,看著對麵的院予,閉口不言了。風不大,但是櫻花卻紛紛揚揚地落到他腳邊。


    “可惡的櫻花!”八彌心想。在阿春被收為側室那一天,城主瘋狂地將這些花灑進浴房。而這些櫻花經常讓阿春淚流滿麵。當阿春假裝發瘋,最終死去的時候,口中念叨的仍然是這些櫻花。


    八彌依照阿春的遺音,砍下她的首級,帶到廣忠麵前。“在下將阿春殺了,以免泄露城主的秘密。”如果斯時的廣忠為薄命的阿春流下一滴眼淚,八彌也能化解心中的仇恨,一心服侍廣忠。


    但廣忠卻沒有哭。他隻是看著阿春的首級道:“你的忠心我都明白了。明天你就回到我身邊來吧。”他甚至沒說要將阿春葬於何處。每思及此,八彌都覺熱血上湧……


    廣忠動了動身子。“給我揉揉腰。”他命令下人,那表情仿佛已經忘記自己假寐過。“小豆阪之戰以後,織田彈正一心想要殺了竹千代,但至今也沒有動手。”


    八彌裝作沒聽見,不發一言。在他看來,能夠讓竹千代被別人隨意處置的廣忠,內心定然極端殘酷。廣忠說那話時,八彌也在旁邊,聽得十分清楚。織田信秀特意派密使山口總十郎弘高前來岡崎城,向廣忠詳細說起竹千代的近況,然後意味深長地對廣忠道:“岡崎城大概會對今川氏有所行動了吧?”


    但廣忠根本不予理會。“我也算個略知義理的武士,對被抓走的人不憐憫,也不動容。”他毫不客氣地將總十郎弘高頂了回去。雖然從理性上考慮,這是個靠眼淚無法生存的亂世,廣忠的做法尚能理解,但八彌內心深處卻更加憤怒。


    “織田彈正故意裝出有情有義的樣子,實際上大概在等著我廣忠向他求饒。”


    八彌還是沒有回答。就在這時,酒井雅樂助未經稟告,便領著一個陌生男子直闖進來。八彌感覺那人像個探子。


    “主公。”


    “噢,是雅樂助呀。”


    “讓下人回避。”


    廣忠慢慢站起身,用下巴示意下人們出去。下人們都退下了。雅樂助又看了一眼八彌,但並沒有命他退下。“主公,竹千代近況尚好。”


    廣忠緊緊盯住那個男子,“你將聽到的如實道來。”


    “是。”那男子身材像個武士,但言行舉止卻像個商人。“事情出乎意外,竹千代公子似乎與信長公子趣味相投,聽說信長公子經常當著眾人叫竹千代公子為‘三河的弟弟’。”


    “哦,三河的弟弟?”


    “是。而且,最初阻止彈正大人殺竹千代公子的,也正是信長。他說,他和竹千代不是父輩的替身,他們自己的時代就要到來了。那時,織田鬆平必須團結一心。他還經常帶竹千代公子去參拜、祭祀。”


    廣忠苦悶的表情逐漸舒展開。


    “他們二人關係如此之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小人經過多方打聽,終於搞清了個中情由。”


    “二人……你說信長和竹千代?”


    “是。將兩個人聯結在一起的,乃是久鬆佐渡守夫人,也就是……她在這中間費盡了心思。”


    “於大?”


    廣忠的眼睛突然放射出異樣的光彩,將視線轉向雅樂助,“雅樂助,你說說。”


    雅樂助一臉平靜,“那是上房夫人的精心策劃。‘不是父輩的替身’……”


    “果真如此,在下對夫人不勝佩服。”探子模樣的人道。


    “哦?你言外之意是我不及她了?”


    雅樂助顧左右而言他:“聽說竹千代公子平安無事,家臣們定然十分興奮。而且,當他們知道少主背後有生母溫暖的雙手支持,無疑會一掃愁雲。”


    “雅樂助,你太自以為是了。”


    “主公……”


    “你難道不認為這一切都是織田彈正設下的圈套嗎?”


    “若那個圈套能救少主一命——”


    “閉嘴!”廣忠狠狠喝道,然後死死盯住庭院裏的落花。


    戰爭持續不斷。對於病魔纏身的廣忠來說,那過於苛酷的日出日落,總能清晰地反襯出他疲勞的身影。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這個年齡的武將理應能夠冷靜地判斷世事,但廣忠恰恰相反,他狠道:“雅樂助!你剛才說竹千代背後有於大的支持、庇佑?”


    “是。派去的人說,不時有衣物、果品之類從阿古居秘密送往少主處。”


    “使者是誰?”


    “已打聽清楚了。”男子從旁答道,“久鬆家臣,一個叫竹之內久六的,因他被委以征收阿古居穀賦稅等重任,抽不開身時,就讓家老平野久藏秘密前去。”


    廣忠大覺意外。如果是家老特意前去,那就絕不是於大一個人的主意了。久鬆佐渡守也已在背後給予支持。當想到於大居然能打動第二任丈夫時,廣忠胸中頓時燃起一股莫名的烈火。果真如此,更不能掉以輕心了。他死死地盯著地麵,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終於輕輕搖搖頭。


    “必須殺了她。不能讓她活下去。”


    “什麽……大人說什麽?”


    “必須殺了她!”


    “殺……殺誰?”


    “當然是於大。”


    “什麽?這……她?”雅樂助不禁叫出聲來。一直背對他們坐在走廊盡頭的獨眼八彌,肩膀陡然顫動了一下。


    “主公!”聽到廣忠說出如此令人意外的話,雅樂助不禁猛地向前挪了挪,“您說的是真心話嗎?如果是真心話……那麽,就請您告訴在下一個理由。”


    廣忠靜靜地閉著雙眼。陽光下,他額頭青筋暴跳,眉間也開始痙攣起來。“雅樂助,這不是於大一個人的想法,這是久鬆佐渡守的奸計。”


    “您有什麽證據?”


    “他竟然讓家臣前去……那就是最好不過的證據。”


    “哈哈哈哈。”雅樂助不禁大笑起來,“主公難道還不清楚嗎,那是上房夫人的魅力讓久鬆心甘情願那麽做的呀。想當初,上房夫人能讓岡崎城的所有家臣們心悅誠服,到了阿吉居那樣的小城,自可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於大可以操縱彌九郎?”


    “主公!您用語不當。不是操縱,請相信此乃婦人之德使然。”


    廣忠猛地睜開眼睛,那是一雙十分清澈的眼睛。他的眼瞼上浮動著青筋。“這麽說……於大在盡婦人之德去服侍彌九郎那個渾蛋?”


    “主公!若非如此,久鬆家的家臣們又何以服她?”


    “雅樂助,你認為於大沒有任何企圖嗎?”


    “有的隻是這世上自然的母子之情……我能夠感受到她撕心裂肺般的痛苦,無論如何都要幫助少主的母親之心。”


    “哦?那麽,是我多心了。但我覺得這一切是織田彈正的奸計,他千方百計猜測我的心思,然後控製住竹千代,再控製住於大,伺機將岡崎城納入他的掌中。這難道是我多慮了?”


    “請主公原諒。”


    “我明白,明白,你們下去吧。我是拋棄了竹千代的殘忍的父親。於大救了他,她任何時候都是個好母親。還有,那體諒於大而決定不殺竹千代的織田彈正和久鬆彌九郎,都是傑出的武將。我本以為那是奸計,但既然你已經那麽說了,可能事實的確如此。辛苦了,退下吧。”


    雅樂助咬了咬牙,但想了想,還是施了一禮。廣忠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但既然已經阻止了他想殺於大的荒唐念頭,也就沒有必要惹他生氣了。


    雅樂助與探子一起退下後,廣忠又歪了一會兒,凝視著院裏的落花。周圍突然變得非常寂靜,甚至連花瓣落地的聲音都似能聽到。


    “八彌。”


    “主公。”


    “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於大!”


    獨眼八彌慢慢地轉過身,望著廣忠。他並不感到意外。因為廣忠在阿春死的時候,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他以武士的氣節為借口,不顧竹千代的死活,並派刺客殺死了同族鬆平三左衛門。這樣一個人,決不會因為雅樂助的一番諫言而放棄暗殺於大的念頭!


    獨眼八彌眯起眼睛。“那麽……為什麽要殺她?”


    廣忠沉默半晌。“久鬆彌九郎是個老好人。”他像是在自言自語。


    “老好人……大人是說……”


    “找一個能夠接近於大的人,送到阿古居。久鬆是個好人,總會有辦法的。八彌,你叫植村新六郎來。”


    “主公……”


    “怎麽了?”


    “此事若想隱瞞,久鬆佐渡守尚可,但上房夫人……”


    “你是說很難?”


    “是。已經有鬆平三左衛門被殺的先例。”


    “八彌,哼,設若是你,會怎樣?”


    “若是小人……”


    八彌內心深處燃燒著對廣忠的憤怒和憎恨之火。若是換了別人,八彌肯定早已把他摔倒在地,肆意踢打。


    單純的八彌當然不可能知,自從於大離去,廣忠每日都在苦痛中度過,他也就不知廣忠為何對一切都顯得如此不耐。被迫斬斷的情意,令廣忠內心生成了思慕,接著變成憎恨,然後是嫉妒、猜疑,這些情感不停地交織變幻。當他對織田密使山口總十郎說,竹千代任由他們處置時,心中卻隱忍著對世事的憤怒與無奈。


    於大如今又和她的第二任丈夫攜手救助竹千代。果真如此,廣忠有何麵目見人?為了活下去,就必須殺了她,此外別無選擇。廣忠的情感這麽以扭曲的形式表現出來,獨眼八彌怎能看透這複雜的一切。


    “如果是我,就以少主之事為借口,聲稱要單獨麵見她,接近她,立刻下手。”


    “嗯。”廣忠點點頭。


    “那麽,我若令你去做,你能幹淨利落地除去她,再順利返回嗎?”


    “能。”八彌答道,他感到離開眼前這位城主的時候到了,他怎麽能以自己的刀刺殺上房夫人?


    廣忠好像看出了八彌的心思,道:“不,不能令你去。讓植村新六郎立刻來見我。休要讓雅樂助和大藏知道。”


    “人為何不讓小人去?”


    “我不放心你。我要聽聽新六的意見,快去……怎麽還不快去?”廣忠急得大吼,拍手叫來下人。


    八彌默默地轉過了身。侍衛就是侍衛……實際上,他麵對廣忠時,心裏充滿憎恨。換句話說,他麵對廣忠時,害怕自己內心的恨被發現。他按住刀柄,手微微地顫抖著。就是這隻手結束了阿春的生命。


    八彌剛想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了。他背後,廣忠正令人去叫家老植村新六郎。下人領命出去了。“就是現在!”一個念頭瘋狂地撞擊著他的心,感情如烈火般不可思議地爆發了。這樣下去,主公不但拋棄了最心愛的兒子,還要殺於大夫人!鬆平氏真要完了!


    “主公!”八彌回頭的同時,站了起來,“獨眼八彌想殺人。”


    “你說什麽?”廣忠以為八彌還要請纓,“我已說過,你去我不放心,你不明白?”


    “不明白!”八彌又向廣忠靠近一步。刀已經拔了出來。


    “啊?”廣忠嚷了起來,“你幹什麽!”


    “都是為了整個鬆平氏!”八彌的刀猛地向廣忠下腹刺去。


    “啊——”廣忠身體後仰,雙手抓住刀刃,欲要站起來。八彌猛地拔出刀,刀迅即回鞘。


    “哈哈……八彌!”


    “……”


    “你……你也做了別人的臥底?”


    八彌猛烈地搖著頭,“是……在下是為了整個鬆平氏!”


    “哦。”廣忠眼睜睜看著鮮血轉眼之間染紅了下半身。他的聲音愈來愈弱,“好……好……殺得好!廣忠我、我是該死。”


    “主公?”


    “你不能明白。活著……乃是罪孽……是徒增可怕的罪孽……接下來……接下來……”他的話音已經模糊了,嘴唇變白,臉也開始抽搐。他用盡全身最後的力量抓起扶幾,將上半身斜靠在上邊。


    獨眼八彌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切。


    春天的午後靜悄悄的,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是家老植村新六郎。


    獨眼八彌感到全身如虛脫了一般,沒有一絲力氣。如果廣忠狂怒地罵他為凶手,他也許會因此瑟瑟發抖。但廣忠的最後一句話卻讓他非常意外,令他備覺傷痛。他無法相信,但這不是幻覺,也不是夢。這就是在十歲那年便失去父親,在接下來的十四年間苦苦掙紮的岡崎城主最後的話。他留下了這句話,倒在那不真實的血泊中顫動……


    八彌恐懼地看著庭院裏的花,像個孩子般跺著腳,但既不是後悔,也不是憤怒。人生如此不可思議,又如此讓人悔恨和不安。阿春毫無意義地死去,廣忠也一樣……這一切都不是夢,是事實。人就活在這樣荒誕的世界,就是這樣生存……八彌用刀指著蒼穹。“不吉之花!為何要落下?可惡!”他突然安靜下來,像是沉進了深深的無底洞。


    “八彌,怎麽了?”植村新六郎匆匆而來,突然大喊一聲,“啊,八彌瘋了!快來人!八彌瘋了!”他一邊大叫一邊抱起廣忠,發現廣忠已然斷氣。“八彌砍殺主公!”


    聽到那喊聲,不知為何,八彌頭腦發脹。這個亂世,不能隨便宣布城主的死亡。但八彌清楚自己的能耐,他知道那一刀下去會怎樣。


    “八彌,把刀放下!”在一片慌亂的腳步聲中,植村新六郎朝他吼道。


    “不!”八彌咆哮道,“我沒有背叛主公。”


    “閉嘴!你在為誰盡忠?”


    “不!我……我……是為整個鬆平氏著想才殺了這個瘋子。”


    “胡說!發瘋的是你!放下刀!否則——”新六郎已經迅速地拔出了刀。


    “哈哈哈……”獨眼八彌突然狂笑起來,“阿春!你看見了吧。我不明白,我都幹了些什麽。”


    “放下刀!”新六郎厲聲喝道。


    獨眼八彌依然狂笑不止。


    “再不放下刀,就殺了你!”


    “你……要殺了我?”八彌又笑了,“植村新六郎能殺了我?”


    “八彌!”


    “哈哈!”


    “我殺了你,又怎樣?”植村新六郎說罷,揮刀斜刺過去。八彌無意間猛向後退。他踢碎廊沿,跳到院中。


    “蒼天給你的懲罰!看刀。”植村新六郎不敢大意,躍出走廊,正麵強攻。八彌來不及起身,就勢向前一撲,躲了一劫。新六郎的和服衣襟碎成了布條,八彌的衣服後背也被劃開一道口子。


    “你還要頑抗?”


    “來吧!”八彌擺正姿勢。強烈的陽光照射著他裸露的後背,櫻花紛紛灑落。


    “眾位不要插手。”新六郎道,他一邊喘氣,一邊自信地邁進一步,“邪必受罰!”


    八彌後退了一步。他忽而對新六郎的自信心懷敬意,忽而又覺得世人如此滑稽可笑。這是沒有遭遇過人生苦難之人所說的話。想到這裏,他突然覺得這樣的對峙已毫無意義。即使贏了,又能怎樣?生是夢幻,死可是地獄?


    新六郎瞧準一個破綻,衝了過來。八彌舉刀迎了上去,“當”一聲,兩條白刃同時飛開。


    “來!”新六郎赤手空拳蹲下身。八彌覺得這像孩童時玩遊戲一樣可笑。


    他搖著頭,抓了個笏板撒腿就跑。圍觀的人們大叫著追了上去。


    在花叢中間,這些大男人玩起了捉鬼遊戲。不久,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酒穀的堤防對麵。過了片刻,又隱約現身,唯有新六郎高亢的聲音始終在護城河中回響。“植村新六郎殺死了佐久間右京亮信直的臥底岩鬆八彌!”


    人們爬上堤防時,騎在八彌屍體上的植村新六郎一手拿著短刀,另一隻手放在膝蓋上,已陷入沉思;被刺死的八彌卻不知自己已被當作佐久間的臥底了,他睜著一隻眼睛,猶自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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