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鸞腳下挪了幾步,有心向素一打探,“昨日太後壽誕,發生了些小故事,你們可曾聽說什麽?”


    素一茫然,“殿下指的是什麽小故事?”


    這話有些不大好說啊,但不問出口,又覺得不甘心。她斟酌了下,帶著解嘲的微笑道:“就是關於我與太傅的傳聞。”邊說邊一擺手,“真是的,那些人就愛無事生非,搞得我很是慚愧,對不起老師。”


    結果素一並不當一回事,甚至覺得有些好笑,“太傅是殿下恩師,如此自矜自重的君子,做不出這樣的事來。外間的傳聞不可信,殿下也不必介懷,反正清者自清,謠言流傳一陣子,很快就會平息的。”


    這個安慰沒讓宜鸞寬懷,反倒開始反省,看來力度不太夠,還需要再接再厲。


    禪房就在前麵,太傅的閑暇時光都是在那裏度過的。放眼看,回廊曲折通幽,禪房的門頭用天然長成的樹根雕成,刷上了一層桐油,木紋像汪在一片清泉下,遠遠看去,也是紋理清晰,鬼斧神工一般。


    宜鸞的腳步輕快了,順著回廊一直往前,見禪房的門虛掩著,腦子裏一頓胡思亂想,這個時辰,太傅不會在午睡吧!萬一撞上他衣衫半解,香肩半露的樣子,那可如何是好。


    竊笑,心花怒放。正想回身讓素一不必通傳,誰知錯眼一看,竟發現午真從裏麵走出來,邊走還在邊扣衣領。


    宜鸞愕然,暗道這是什麽轉折?衣衫不整的竟變成午真了?


    然後無數以往連想都不敢想的畫麵充斥了她的大腦,她覺得自己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太傅的終身不娶,說不定是另有隱情。


    午真倒是很平常的樣子,經過她身邊,恭敬地向她行了個禮,一點都不顯得慌張。


    宜鸞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緩解尷尬,最終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以前她看午真,不過是看個大概,現在再打量他,才發現他眉清目秀,別有一番風味。加上他瘦弱,更有人不勝衣之感。曆來特殊作用的童子,在身形方麵都有些偏向於女孩,如果把午真的臉蒙上,再換一身姑娘的衣裙,誰能看出他是男的!


    嘩,絕對的石破天驚。這個時候她還應該去見太傅嗎?見了會不會不太好?


    扭頭看看素一,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素一雖然依舊笑著,但那眉眼之間多了幾分晦澀,晦澀裏又夾帶著難言之隱……總之很複雜就是了。


    宜鸞站住了腳,“素一童子,我就不進去了。”


    素一抬了抬眼皮,“殿下已經到了門前,為何不進去?”


    宜鸞心道時機不對,萬一禪房裏還殘留著曖昧的氣息,屋子也沒收拾好,她直剌剌闖進去,讓太傅難堪了,豈不更要積極送她去和親嗎。


    思及此,必須穩妥為上,她生硬地說:“我忽然想起來,陛下還在章德殿等我。”說著忙轉身折返,臨走不忘叮囑素一一聲,“不必回稟老師,說我來過。”


    素一還沒來得及應她,她已經快步跑進了前麵正堂。


    立在大門旁等候她的排雲見她這麽快出來,納罕道:“太傅不在官署嗎?”


    宜鸞腳下沒停,從唇間擠出一句“別問了”,順手拽了排雲,很快退出了太傅府。


    排雲被她拽得飛跑,邊跑邊問:“殿下,到底怎麽了?”


    宜鸞跑過了司空府,才逐漸放緩步子。轉過臉,臉上餘驚未消,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對排雲道:“我撞破了太傅的秘密。”


    排雲的腦子也長得奇特,訝然道:“太傅果真會施法?我一直好奇,太傅究竟是不是得道的仙家。上回我看了本書,書上的柳仙一掀衣服,肚子上長了八個眼睛……”


    宜鸞說不是,“我沒有看見太傅施法,但我看見午真童子敞著衣襟,從太傅的禪房裏走出來。你說一個侍童,怎麽能在主人麵前寬衣解帶呢,著實有違禮數啊……”


    排雲聽她一描述,很快反應過來,捂住了宜鸞的嘴道:“莫聲張、莫聲張……小心禍從口出。”


    宜鸞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排雲才放開了手。


    彼此都冷靜一下,互相攙扶著返回了金馬殿。


    第22章


    隔天上課,宜鸞也是格外謹慎,唯恐太傅在課上刁難她。還好,太傅大人大量,並沒有刻意難為她。但三公主的氣焰明顯頹萎了,坐在後麵的宜凰拿筆捅捅她,她扭扭身子,連頭都沒回一下。


    太傅說散學時,她隨眾起身行禮,腰也躬得比平常都要深。這反常的舉動同樣引得太傅側目,在經過她的書案時略略頓了頓步子,探究地打量她兩眼,“殿下若是不適,可以告一日假。”


    宜鸞哪裏敢搞特殊,忙說不必不必,“學生健朗得很,多謝老師關心。”


    太傅沒有再說話,微一頷首,轉過身,抱著書籍走出殿門,往長廊那頭去了。


    宜凰給宜鳳使眼色,宜鳳也來追問:“阿妹,你今日怎麽蔫蔫的,出什麽事了嗎?”


    宜鸞垂著眼,蓋上了墨盒,“我有心事。”


    宜凰一向一針見血,“你的心事,與太傅有關嗎?”


    宜鸞深知道嘴嚴比什麽都重要,忙搖搖頭,“和誰都無關,是我自己的事。”


    探聽不出內情,宜鳳和宜凰便也沒什麽興致了,指派侍書女官收拾書匣,臨走的時候不忘提醒她一聲,宮門上為後日的太極觀開壇登記造冊了,四更趕法事的人,須領了牌子才能正常進出。


    宜鸞應了,就算天塌下來,上玉泉山這件事不能懈怠。剛才課上她已經想明白了,太傅沒有人情味,靠不太住,要想拿捏他,就得抓住他的把柄。現在機會來了,正是老天爺救她呢,隻要順勢而為,還有什麽是不能商量的。


    如此疏導自己一番,眼前豁然開朗,先前的瞻前顧後一掃而空,她覺得自己的勝算變得更大了。仔仔細細為二十九出宮門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當天甚至特意趕早,在開陽門上等候太傅。


    深秋的後半夜很冷,呼出來的熱氣在眼前凝結成雲,連天上的星星都被凍得發白了。四更,離天亮還很遙遠,但這個時辰的中都,卻呈現出了陌生的另一麵,白天喧鬧的城池,變得寧靜而深邃了。


    宜鸞坐在自己的翟車裏張望,等了好一會兒,才見一行人挑著燈籠出來,輕漾的燈光,照亮了其中鶴立雞群的人——


    太傅今日沒有穿公服,著一身月白的圓領袍服,金絲與回龍須絞成的麥穗紋鑲嵌領緣,三寸寬的螭帶束著細腰,打扮雖然素淨,精細處卻也有不可逼視的清貴與輝煌。


    有的人就是這樣,每每相見都如初見,給人意想不到的驚喜與驚豔。宜鸞不由覺得可惜,不管是他的不婚,還是另有癖好,都注定這人非我所有。其實太傅要是能轉變一下想法,相較寧少耘,實在要強得多。自己還是很開明的,並不在意那些細節,為了逃避和親,請他做個名義上的駙馬,也不是不可以。


    腦子裏隻管想入非非,不防登上車的太傅挑起簾子遠遠看她,那目光幽幽,仿佛穿過了千山萬水。


    宜鸞心頭跳了跳,總覺得太傅的眼神有幾分欲說還休。也許那日她在禪房外看見的一切,他已經知道了,然後想解釋、想撫平此事,又不知從何下手,看她是警告,更是擔心她會隨意說出去。


    其實有這種擔憂,對宜鸞來說更好,自己掌握了先機,自己才是那個有恃無恐的人。所以不要再因太傅看她,就覺得惶惶不安了,明明該擺譜的是她,有什麽好怕的!


    壯壯膽,堆出一個溫婉的笑,宜鸞道:“我等了老師半天,老師怎麽現在才出來,可別誤了時辰。”


    太傅沒有說話,大概在想自己上了十年的朝,從來不曾誤過事,用不著她來提點吧。她一笑,太傅就覺得她黃鼠狼要給雞拜年,也不敢多問情由,匆匆放下了挑簾的手。


    “你看。”宜鸞熱臉貼了冷屁股,扭頭對排雲抱怨,“太傅真是一點覺悟都沒有,怎麽不同我打個招呼?”


    排雲示意她心態放平,“事情需要慢慢磋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沒有辦法,暫且先按捺吧!還好可以結伴一起走,上玉泉山的山路有些崎嶇,人多了也熱鬧些。


    不過沒有看見午真啊,太傅首次壓壇,這麽大的事,他作為左膀右臂,居然不出席?宜鸞探身找了半天,隻有素一扶車在一旁跟隨著,確實沒見午真出現,不會那小身板弱不禁風,在家休養了吧!


    一路胡亂猜測,想得頭昏腦漲。終於車輦到了道觀前,這太極觀建在地勢極高的半山腰,即便站在台階前,也須爬上百級,才能進入山門。


    天又黑,燈籠的光也不甚亮,加上夜風不時地吹上一吹,這台階看上去好陡峭,稍有不慎就會摔下去。


    宜鸞仰頭喃喃:“為什麽不做欄杆呢,有個地方搭把手,不也安全些嗎。”


    她忙於嘟囔,太傅卻已經係緊鬥篷,提袍邁上了台階。


    矯健有力的男子,每走一步都鏗鏘。宜鸞趕緊追上去,噤聲跟在他身後,起先倒還走得很穩,提醒自己盯緊腳下不晃神就可以了。然而這台階,怎麽總也爬不到頭。她想看看究竟走了多遠,結果一回頭,底下雲氣莽莽,猶如萬丈深淵。她才想起自己怕高,這回是不上不下,要嚇死人了。


    心頭一慌,混亂中拽住了太傅的手,倉惶地說:“老師救命,學生頭暈。”


    太傅因她忽來的冒犯,隱隱有些不悅,但聽她這麽說,隻好包涵了,畢竟再怎麽不成器,也是自己的學生。


    “早知如此,殿下就不該來。”太傅嘴上這麽說,手上仍舊容她借力。微微架起臂膀,讓她攙扶著,引她登上了山門前的廣場。


    邁上平地,宜鸞終於舒了口氣,討好地笑著:“這不是為了老師,我才冒險前來的嗎。您說,太極觀建在這麽陡的地方,道爺們可是打算和紅塵一刀兩斷,隻等白日飛升啊?”


    人在唏噓,行動和嘴是分開的,埋怨台階的時候,不妨礙她依舊緊緊抓著太傅不放。


    太傅掙了下,沒有掙脫,隻好直言問道:“殿下何時放開臣?”


    宜鸞這才“哎呀”了聲,“學生一緊張就失態了,請老師恕罪。”


    然後緩緩鬆開手,大概因為握得太用力,以至於太傅手背上根根指痕分明,全是她的印跡。


    太傅不動聲色,暗暗活動了下僵直的五指,對上前見禮的道人還了個禮。


    前來接引的道人很感念他的救急,一再向他致謝,複躬身引領著,將他引向了正殿之後的道場。


    道場需要布置,閑雜人等現在還不能去。太極觀的人知道常山長公主來了,事先辟出了一間小閣子,請她暫時歇腳。


    隨行前來的人都進閣子裏去了,宜鸞待不住,和排雲在廊廡上閑逛。山裏的空氣,帶著刻骨的寒冽,吸得太用力了肺疼。排雲拿手扣住了鼻子,還不忘追問她:“殿下,剛才臣就在您身邊,您不來抓臣,卻抓了太傅的手,是故意的吧?”


    宜鸞轉頭看她,訝然道:“這麽明顯嗎?”


    排雲說是啊,“臣總覺得您不懷好意。”


    “胡說。”宜鸞翻了個白眼,“那是情急之下的本能,我就隨手一抓,誰知那麽巧……”說著說著,自己也編不下去了,終於不好意思地訕笑了兩聲。


    排雲眨眨眼,“太傅大人的手,如何啊?”


    宜鸞諱莫如深,蹙眉道:“別瞎打聽。”然而按捺不住分享欲,矜持了一彈指,還是偏身靠近排雲的耳廓,悄聲說,“太傅的手又細又長,抓上去一把,簡直像抓住了姑娘的手。不過到底與姑娘的不一樣,太傅的手溫暖有力,很讓人安心。我覺得這輩子應當不會有第二隻手,像太傅的手一樣好摸了。你不知道,他的手背看著骨節分明,可他的掌心是軟的,多奇怪!”


    排雲說:“掌心軟的人,心腸也軟,我娘是這麽說的。”


    太傅的心腸軟嗎?


    宜鸞一度很懷疑太傅是個斷絕了七情六欲的人,他沒有功利心,也不與人爭長短,所有事都以大局為重,哪天他要是徇私情,大概是他吃錯藥了。


    “反正不管他心腸軟不軟,我今日一定要找個機會,好好與他談一談。”


    排雲是知道內情的,心驚膽戰問:“殿下要拿那件事要挾他嗎?”


    要挾這個詞多難聽,宜鸞道:“我是有分寸的,商談也會講究方法。若是能與太傅達成共識,大可不必揭人家的短。”越說越善解人意,“畢竟人活於世,誰都不容易。”


    這裏話剛說完,忽然聽見鐃鈸敲擊的聲音傳來,這是開壇的提醒,在殿閣附近等候的百姓,一齊湧向了後麵的道場。


    皇室來的女眷,有她們專門的通道,幾個年輕的小道童引領著,邊走邊閑談。小道童在道觀裏拜師多年,也感慨今年觀禮的人遠比往年多,說信道是一方麵,更多的人,是為太傅而來。


    一條幽深狹長的通道,直達道場上方的露台,露台上已經設好了寶座,坐上去雖然硬邦邦,但總比擠在人堆裏強。宜鸞以前沒有參加過國醮,對那些祈晴禱雨、解厄禳災的儀式並不了解,今天是第一次見,原來召將請神之前,還要開壇取水、蕩穢宣榜。


    總之就是好多人,穿著寬鬆的法服,走出宏大繁複的陣法。宜鸞耐著性子等了好久,才終於看見太傅露麵。太傅有一身朗朗風骨,到了這種場合下,愈發威嚴肅穆不可侵犯。白淨的指節執笏板,昂首向天地吟誦請神法咒,夜風吹起他發髻上的玉帶,隨風悠揚婉轉,襯得人仿佛要羽化登仙一般。


    所以說太傅不是凡品,這連天的燈火,照清了他的皮相與骨相。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既有尊長的威儀,也有倜儻的書卷氣。總之就是年紀被身份官職掩蓋了,以至於提起太傅,總給她一種半大老頭的感覺。


    可他實在一點都不老,看樣子也就二十出頭而已。難道是使了障眼法,瞞騙了所有人?


    不管是不是障眼法,能讓人身心愉悅,那就是皆大歡喜。


    宜鸞托著腮,低頭朝下觀望,那些喁喁的念白她一句都沒聽懂,隻聽清了那句“弟子羅隱,生州人”。這是個很關鍵的信息,對研究太傅的來曆有用處。但生州是哪裏,宜鸞不知道,以前也從來沒有聽說過。


    偏頭和排雲研究,排雲大而化之,“殿下聽錯了,是神聖州。”


    西陵九府七十二州,確實有個神聖州,宜鸞心裏的疑惑半解,但還是有幾分不信服,生州?神聖州?難道真的是她聽錯了?


    遲疑地又朝道場上看,太傅站在聖壇中央,即便什麽都不做,也是萬眾矚目的焦點。


    台下的人群裏,有那麽一片風景,格外豔麗迷人眼。盛裝的年輕女子披著輕薄的紗羅,梳著朝天高髻,那發髻上插了紫藤的象生花,一個個小花苞緊密排列著,被風一吹,搖曳生姿——都是風月場上的狀元啊。


    宜鸞無端替太傅擔心,擄掠過寧少耘的那群人,又出來物色獵物了。看來童子身著實高危,但有樁事也讓她很納悶,是不是隻要不近女色,就還算完璧之身?


    那廂太傅拜四方了,宜鸞忙收拾起思緒,看他袍袖翩翩,長肅而下。轉過來了,轉過來了……轉到宮眷觀禮的露台方向時,宜鸞習慣性地站起身,畢恭畢敬向他行禮。


    結果這一拜,換來太傅錯愕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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