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鸞還不明白其中緣故,衣袖已經被排雲牽扯住了。


    排雲頂著眾人辛辣的目光,十分無奈地說:“殿下,太傅這是在請神啊,您借機和他對拜,又想占他便宜嗎?”


    第23章


    宜鸞覺得很冤枉,“太傅是老師,老師朝我這裏參拜,我不得還個禮嗎?”


    然而剛才的行動確實莽撞,話說完,才猛然醒過神來……太傅不會以為她耍心機,當著神明和所有人的麵,和他拜天地吧!


    怎麽辦,大事不妙。宜鸞結結巴巴道:“我……我真沒這個意思,我也不知怎麽忽然犯了糊塗,把道場當華光殿了。”


    排雲是理解她的,她家三公主常有行動跟不上腦子的時候,但外人不知道啊。現在現了眼,很丟人,連挽回都挽回不了。她隻好拉她坐下,破罐子破摔式地寬慰她:“殿下是長公主,長公主辦事,不用向天下人交代。”


    宜鸞不安地落了座,還是覺得心虛,“真的嗎?”


    排雲的臉,在燈火映照下顯得冷酷威嚴,果決地點了點頭,“當然。”


    可是不用向天下人交代,卻得給太傅一個交代。宜鸞盤算起來,“等到壓壇一結束,我就找他解釋去。”


    其實認真說,也有幾分歪打正著,她不是正巴望著和太傅傳出點什麽嗎,這回眾目睽睽之下,像締結了盟約似的……宜鸞恍惚有種錯覺,太傅身上被她打上了戳,從今往後就是半個自己人了。


    這麽一想,焦灼的情緒瞬間蕩然無存,不是早就做過決定嗎,想要活命,就別在意所謂的麵子。


    她又坦然了,老神在在坐在凳子上,靜心觀看冗長的儀式。太傅請過神,要在法壇上靜坐一炷香,宜鸞看他打坐結印,閉上了眼,那側臉看上去持重莊嚴,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鐃鈸哐哐地敲打,引磬的聲音尖細悠長,請神之後還有開光解洗、禮鬥收邪,那些宜鸞是沒有興致觀看了,見太傅坐鎮完結,從法壇上下來,忙提裙趕到道場邊緣,急匆匆道:“老師,學生有話和您說。”


    太傅的神情半帶慍意,冷著一張臉,沒有理她。


    可她是長公主啊,太傅就算位高權重,尊貴總不及長公主,這麽一來,隱約有了點情侶之間鬧別扭的意思。


    邊上陪同的道人很識趣,向太傅行了禮,“貧道先行告退了。”


    太傅雖然不怎麽高興,但禮節不能懈怠,客套地還了禮,比手讓素一送那道人離開。


    宜鸞搓了搓手,“老師,我覺得您可能誤會了,剛才向您揖手……”


    “是殿下尊師重道,不能枉擔恩師的大禮。”太傅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麽了,兀自替她把前因填補圓滿。但他依舊鬧不清她在想什麽,“臣這是在請神,不是在向殿下參拜。”


    宜鸞說:“我知道啊,老師拜四方嘛。可您就是對著我的方向,我身為學生,總不能坐著受禮吧!反正我一看見老師拱手,就習慣給老師還禮,這個毛病不算毛病,是我尊重老師,愛戴老師。”


    太傅聽她說完,強迫自己平了心緒。也對,這種事有什麽可糾結的呢,理解出了偏差而已,不算欺師滅祖。


    要想心平氣和,自己就得先退一步,太傅道:“殿下以後,盡量不要站在臣的對麵,臣身為師長,也不會胡亂向你行禮的。”


    這種解釋通俗易懂,想必這位三公主一定能夠理解了。


    宜鸞沒有讓太傅失望,“不能站對麵,那我站哪裏?”小腦瓜子靈機一動,“我與老師並肩而立。”


    太傅說不出話來,最近他總是這樣,看見這個學生便啞口無言。師生之間的交流,譬如論道,強強對決,有來有往,才是作為老師最願意看到的。結果這三公主是個奇才,她能僅憑一己之力,讓滿腹經綸的太傅徹底無話可說,也算是種本事。


    太傅沉默凝視她,目光縱使在暗淡的天光下,也犀利如刀,洞穿人心。


    宜鸞懂得察言觀色,小聲囁嚅了下,“學生都聽老師的,老師讓學生怎麽做,學生就怎麽做。”


    太傅輕歎了口氣,轉頭看東方,過了五更了,山嶺之間逐漸有了熹微的晨光。樹林和山體是黑色的,樹頂的天際隱約浮起深藍,再過兩刻,天就該亮了。


    不遠處的道場上,依舊是光影絢爛,鼓樂喧天。其實他很不喜歡這種場合下拋頭露麵,尤其這壓壇還有門檻。換做寧少耘那樣的少年郎,好像一切都順理成章,但換成是他……難免惹人議論。


    怪隻怪華光殿的這幫學生難纏,連累他跟著丟臉。視線不經意瞥了瞥三公主,三公主那張圓圓的臉蛋上,鑲嵌著一對狡黠的貓眼,不用說話,單隻是眼珠子轉轉,太傅就覺得不好應付。


    宜鸞心下納罕,“老師,您怎麽看我一眼就皺眉?”


    太傅扶了扶額,“為師頭疼。”


    頭疼嗎?宜鸞體恤道:“想必是更深露重,凍著了。學生讓人擰個熱手巾把子來,老師敷一敷,興許就好了。”


    太傅心道你若能不開口,這頭疼肯定會好得更快些。但話不便說,說出來怕傷了學生的心。


    正要婉言謝絕,看見五六個打扮入時的女子嫋嫋婷婷而來,個個長得很娟秀,個個甜得能擰出蜜來。到了太傅麵前欠身行禮,即便是夜風寒涼,也能聞見她們身上暾暾的香氣。


    嗓音更是溫柔動人,其中為首的女子細聲細氣地說:“一向久仰太傅大名,可惜從來沒有機會結識。今日有幸拜見,實是我們姐妹的福分。不知太傅明日可得閑?妾等在群芳樓設薄宴,款待太傅大人,還請大人賞光。”


    好家夥,太傅若是答應前往,是不是這六個人要一起侍奉?看看這些塗抹得嬌豔欲滴的嘴唇,張開便是血盆大口,一人一口,太傅怕是不夠吃的。


    不過美人恩,消受起來最銷魂。太傅這樣不苟言笑的人,在麵對這麽多鶯鶯燕燕的時候,態度是不是會軟化幾分?


    宜鸞很好奇,滿臉期待地望著太傅,等他回應。


    可惜太傅一如既往地不解風情,冷著臉道:“公務繁忙,無心赴宴,見諒。”


    那幾個美人並不灰心,也很懂得退讓,笑道:“反正我們日日有空,可以靜待大人。大人莫如算一算,看看何時休沐。平日已然那麽忙了,總要抽出時間來,好好鬆散鬆散。”


    宜鸞聽她們這樣說,想起了寧少耘,當時是不是沒頂住這些美嬌娘的軟語溫存,才被花魁扣下的。這些女郎受過專門的訓練,纏人的功夫堪稱一絕,你進她退,你退她追,若是臉皮薄一些,怕是逃不出她們織好的天羅地網。


    “太傅大人大德大賢,廣收門生,我們雖出身微賤,也想聆聽太傅教誨……”


    “大人,群芳樓不是那等下流去處,大人不必忌憚。”


    “太傅大人……”


    你一言我一語,耳邊盡是不依不饒的糾纏。


    太傅再三/退讓,無奈那點教書育人的本事,在這些花魁娘子麵前毫無用武之地。


    宜鸞置身事外,心裏還在琢磨,這些青樓的姑娘都是人精,如此糾纏太傅,看來太傅肯定大補。


    正感慨,忽然接收到了太傅的眼神,那是走投無路下的求救,其中也夾帶著幾分埋怨——


    你不是尊師重道嗎?不是發願要護老師清白嗎?為什麽事到臨頭,卻不見你有半分行動?


    宜鸞是個機靈姑娘,立時就會意了,這種時候必須挺身而出。當然了,招人過來驅趕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但這是道觀,仗勢欺人總不太好。於是她想了個相對平和的辦法,逐一告訴這些女郎:“太傅大人已經名花有主了,諸位散了吧。”


    美人們聽了,表情帶著幾分質疑,嗖嗖的眼風在太傅身上淩遲,“太傅不是發過願,此生不娶嗎。”


    太傅的驚訝早就用完了,以至於三公主有心扭曲事實,他也可以巋然不動。


    宜鸞忙著向那些女郎們解釋:“不娶歸不娶,不娶也可以有紅顏知己。”


    “誰?”美人們很不服氣,“我們見識淺,今日倒要好好開開眼。”


    可是上哪兒給太傅找紅顏知己去呢,宜鸞懷抱著大無畏的精神挺了挺胸,“我。”


    太傅眼神一片死寂,美人們卻瞪大了眼。


    原本打算好好挑剔一下所謂的紅顏知己,畢竟要論相貌,群芳樓的姑娘絕不比人遜色,但眼前這位若是正主……挑剔不得不削減一半。


    不過雞蛋裏還能挑骨頭呢,有人乜眼上下打量,“姑娘年少,與太傅大人不相配。”


    宜鸞說:“我今年十七,可以談婚論嫁了。”


    又有人試圖嘲笑她圓圓的臉,“姑娘骨相還未凸顯,臉頰上的肉看起來多了點。”


    宜鸞不接受她們的外貌攻擊,倨傲道:“圓臉怎麽了?圓臉七分財,不富也鎮宅。去看我們西陵的一品夫人,許多都是圓臉。”


    然後那些美人更加不屑了,嗤笑道:“你見過幾位一品夫人,如此言之鑿鑿?”


    “所有一品夫人我都見過。”宜鸞道,“不單見過,她們還要列著隊,依次向我行禮。”


    這麽一聽,不大對頭。美人們臉上浮起了彷徨之色,“女郎是誰?”


    宜鸞笑了笑,“不才,常山長公主。”


    這下真是見了活鬼了,這些嬌滴滴的美人連風度都顧不上了,瞬間作鳥獸散。宜鸞本想撈住一兩個的,結果伸手抓了個空,不無遺憾地轉頭問太傅:“她們是怕我的身份,還是怕我這個人?”


    太傅顯然不想分析這個問題,隻是幽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殿下勸退她們,不必用這個理由。”


    宜鸞遲疑道:“為什麽?老師不覺得此舉立竿見影嗎?”


    太傅調開了視線,“臣為殿下授業,是殿下的老師。”


    “就因為是老師,學生才願意犧牲名節保護,要是換了別人,哪個配我如此厚待?”她說得理直氣壯,仿佛太傅不來感念她,就算忘恩負義。


    太傅啟了啟唇,可能還想辯駁兩句,最後到底不了了之,轉身道:“算了。”


    一句算了,說出多少無奈和惆悵。以前三公主對他敬而遠之的時候,他除了操心她課業不佳,沒有別的困擾。如今她刻意接近,弄出許多莫名的誤會,他就要時刻警醒分寸,注意與她保持距離了。


    整整衣冠,他揚聲吩咐素一,把他的書送來。這道場周圍喧鬧,他得找個清靜的去處,可是三公主亦步亦趨跟著他,仰頭追問:“老師,您要上哪兒去呀?”


    太傅說:“別跟著我,殿下找同門玩去吧。”


    華光殿的宗室子弟們大半都來了,隻是分散在人群裏,各有各的樂子。


    說起那些同門,宜鸞並不感興趣,“日日上課能見到他們,沒什麽好玩的。”


    太傅道:“殿下也日日能見到臣,可你總跟著臣,令臣惶恐不安。”


    宜鸞迷茫了,怎麽就惶恐不安了呢,她隻是希望拉近一點距離,將來風聲走漏起來也好有理有據。


    可太傅是真的不願意搭理她,一手執書,一手負在身後,搖著廣袖走開了。


    宜鸞想追,卻又擔心惹他煩悶,隻好站定了追問:“老師,你什麽時候回道場?”


    太傅沒有回答,乘著燈籠的光往遠處去了,漸漸沒入了混沌的晨色裏。


    宜鸞有點失落,歎道:“我想與他商談的事,一件都沒談成。”


    排雲見太傅走了,才來與三公主匯合,直說不要緊,“還有機會,天都沒亮呢。”


    那倒是,因為起得太早,直到現在天色都是昏昏的。不過太極觀很是好客,體諒遠道而來的香客,特意準備了晨食。東西很簡單,每人一碗糯米丸子,那丸子搓得精細,一個個隻有指甲蓋大小,臥在濃白的湯裏,頂上灑了幾根紅綠絲。


    身邊侍奉的人捧過一碗來,拿銀針試過了,方交到宜鸞手裏。寒涼的天氣,吃上了熱食,身心都透著愉悅。


    正托著碗,憑欄遠眺,那些散落在各處的同門也絡繹來找她了。巴老二等人還是照舊打打鬧鬧,口沒遮攔,不一會兒拽了久未露麵的寧少耘過來,勾肩搭背調侃著:“剛才觀禮的人多,有沒有遇見老熟人?”


    寧少耘尷尬得很,粗聲說“去”,把那些討厭的家夥轟走了。也是,世家子弟風流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丟人隻是因為被花魁扣下,不是逛青樓本身。


    覷覷三公主,如今三公主成了他不可言說的隱痛,其實他那麽久不去華光殿,不是因為害怕那些損友恥笑,是害怕見到三公主。可他也知道,一直躲避總不是辦法,今天趁著身在道觀,希望三公主的心境會變得平和一些,運氣好,說不定能原諒他的荒唐。


    事到臨頭,不進則退,寧少耘厚著臉皮和她搭訕:“好久不見。”


    宜鸞回了回頭,訝然道:“你來了?我以為你今日不會出門呢。”


    對啊,原本他是壓壇的童子,結果童子身破了,重任也卸肩了。卸肩不算,還有膽量直麵痛苦,不得不說這位世子很堅強,這是來與過去的自己徹底告別了嗎?


    寧少耘臊眉耷眼,“殿下,你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遭遇?”


    宜鸞表示理解,“被人窺伺覬覦,不是你的錯。至於那些經曆,就不要回憶了,對你不好。”


    寧少耘呆了呆,發現三公主果然變得善解人意了。既然沒有嘲笑他,是不是說明他們之間的事,還可以商談商談?於是看準了左右無人,試探著問:“上回你給我送點心,說看上我了,這件事還算數嗎?”


    宜鸞手裏的湯匙一崴,裏麵的小湯團都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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