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大柳樹下,自己已經和他提起過和親那件事,他秉公辦事,半點沒給她討人情的餘地。既然如此,必要的時候可以不留情麵了,但又不敢真正得罪他,隻好旁敲側擊著:“老師,今日午真怎麽沒來?”


    提起午真,太傅的神色也沒有任何變化,淡聲道:“他身體不適,留在官署休息了。”


    看吧,果真不適啊。宜鸞的腦子裏全是不可描述的內情。隔了好幾天了,午真的身體都沒有複原,看來戰況激烈得很啊。


    可能因為設想太澎湃,她的眉飛色舞全落進了太傅眼裏,太傅皺起了眉,“殿下找午真,有什麽事嗎?”


    宜鸞說沒有,“我隻是隨口一問罷了。”接下來還是得進一步提點太傅,便道,“我今年十七了,老師知道吧?我前幾日去兩位阿姊家中,發現在外建府好處真多,不必受人約束,可以自在為王。老師,我也想建府,可惜無人為我做主,隻有來求老師了。”


    這個暗示夠明顯了吧?公主未婚不能建府,既然想建府,那就說明想談婚論嫁了。


    本以為太傅這樣聰明的人,稍稍一提點就能明白,結果世上就是有這麽不湊巧的事,太傅把她想得太簡單了,冷著臉問:“你想向我借錢?”


    借錢?宜鸞一臉震驚,“借什麽錢?”


    太傅道:“公主建府,耗費巨大,憑殿下的歲俸恐怕難以達成,因此殿下打算舉債?”


    不得不說,太傅果然是驚世奇才,她沒想到的事,他先想到了,而且因果嚴絲合縫,挑不出毛病來。


    那麽照著他的思路,或許可以衍生出新的辦法。有了錢就離開中都,九府七十二州,總有她能去的地方。遂轉變了想法,姿態放得再低一些,微笑道:“不知老師,手頭方便嗎?”


    太傅眼神寡淡,拒絕得毫不猶豫,“臣沒錢。”


    宜鸞的笑容僵在臉上,不敢相信如此一位權臣,居然會說沒錢?


    “老師當了十年太傅,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啊,老師!”


    太傅說:“臣與殿下隻談課業,沒有錢財上的往來。”


    也就是說交情不夠,不能借錢,太傅真是把人際關係劃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路不通,看來還是得回到原路上。宜鸞來前其實準備了很久,但總覺得有風險,心下猶豫不決。然而細想,這麽好的機會不利用,實在太可惜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是黃道吉日,就別客氣了。


    於是正色喚了聲老師,“你我明人不說暗話,我覺得老師僅是發願終身不娶,天長日久恐堵不住流言蜚語。我受老師教導一場,錢權拿不出,但我可以出人。老師娶我吧,我給老師打掩護,白天與老師舉案齊眉,晚上給你們鋪好鴛鴦被,絕不討嫌,絕不吃醋。我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師您看,要不要點個頭?”


    第25章


    她情真意切胡說八道,聽得太傅一頭霧水。


    什麽流言蜚語,什麽打掩護……居然還敢讓他娶她?現在的學生目無尊長起來,真是無法無天。


    當然了,太傅一向知道三公主這人不成體統,所以她的話大可不必當真。隻是好奇她到底在琢磨什麽,忍不住問她:“殿下要為臣和誰鋪好鴛鴦被?”


    這種問題多隱晦啊,宜鸞本以為他會含糊應對,沒想到竟直達痛處,大有一探究竟的意味。


    所以帝師就是帝師,這種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氣度,值得她好好揣摩學習。但目下正在談判,她深知道此刻誰的氣勢占上風,誰就獲勝了,因此不能膽怯,一定要理直氣壯,讓他明白她的用意,感受到她實實在在的威脅。


    整頓好情緒,宜鸞道:“那日我去官署找老師,大致都看見了,老師不必隱瞞,和我實話實說就好。學生以為,這件事還需仔細周全,畢竟老師門生遍布朝野,名聲比什麽都重要。”說罷忙又擺了擺手,“老師別誤會,學生沒有歧視的意思,這世上什麽最重要?自然是真情最重要!學生雖然沒有對誰動過情,但閑書看得不少,十分善於感同身受。老師的難處我知道,我也願意救老師這個急,也請老師給學生一個機會,讓我報效老師吧。”


    太傅聽了半天,算是聽懂她的意思了,她認為他對外宣稱終身不娶,是用以掩蓋斷袖之癖,然後嘴上說著為老師分憂,打著嫁他的小算盤。太傅教了這麽多學生,頭一次遇見這樣大逆不道的人,無論如何該大發雷霆才對。然而看見三公主這張臉,一團怒火像水潑進了沙子裏,一個讀不好書,整日滿肚子彎彎繞的孩子,你能同她講什麽道理!


    白石峰上繚繞的霧氣,可以撫平他心頭的迷茫和無力,他平了平心緒告訴她:“臣沒有那種奇怪的癖好,也從來不曾違背過誓言。殿下的揣測,是對臣的侮辱,若是殿下還想當臣的學生,今後就請謹言慎行,臣可以對今日一事既往不咎。”


    宜鸞愣住了,沒想到太傅如此老辣,自己反被他製住了。現在事情搞砸了,太傅壓根就不承認,她手上又沒有證據,看來隻能再想辦法協商了。


    覷覷太傅,他神色安和,對於她的冒犯,似乎沒往心裏去。她也懂得審時度勢,囂張的氣焰頓時收斂了,挪了挪身子,又賠了個笑臉,“那可能是我誤會了,但老師,學生是一片赤誠,想為老師略盡綿力。”


    太傅抬了抬眉,“你說的那個人,是午真?”


    宜鸞心頭蹦躂一下,“老師真是料事如神。”


    太傅淡淡一哂,“午真近來身子不好,他既然拜在我門下,我就得處處關照他。”


    “是是是,”宜鸞忙奉承,“學生早就說了,老師心善,對待身邊的人無不體諒。學生這回莽撞了,也請老師念在學生一片孝心,千萬不要記恨學生。”


    說起記恨,簡直舌根都泛出苦澀來。偷雞不成蝕把米,太傅往後不會當真不管她死活吧!


    她那點奇怪的心思,太傅都看在眼裏,頓了頓道:“婚姻大事關乎一生,臣以為殿下會找個情投意合的人安穩度日,究竟何故,你願意與臣做表麵夫妻?絕不是當真一心想嫁給臣吧?”


    一心想嫁,那是萬萬沒有的,她又不是李懸子,看見好看的男人就失了魂,不管人家什麽身份都想扒拉進碗裏。她的初心沒有變,就是不想再去渤海國,不想客死異鄉了。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原諒她沒出息,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來,隻能逮住眼前的太傅使勁薅。


    然而失敗的嚐試有過一次就夠了,大柳樹下傷心透頂,就算把實情告訴他,他也一定以為她在發癲。


    還是找個更穩妥的解釋吧,要有根有據,順便爭取一點利益,便道:“實不相瞞,我想拉攏老師,不讓老師落入他人之手。”


    太傅沉默,嘴唇抿得更緊了。


    宜鸞吸了口氣,“陛下年少,現在還需仰仗太傅和相王。我與陛下又不是太後親生的,我日夜為陛下擔憂,唯恐人心生變,對陛下不利。相王是王叔,我不能對他怎麽樣,但老師就不同了,我可以試試美人計。雖然不一定成功,但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然後換來太傅的凝視,那眼神帶著一點挑剔,從上到下掃視了她一遍。


    宜鸞有點尷尬,“當然了,誘餌不怎麽吸引人,我有自知之明。所以就得想別的辦法,和老師套套交情,舍身填窟窿也算一種,對吧,老師?”


    本以為太傅聽罷,會告誡她不得參與政事,沒想到情況拐了個彎,太傅抱著胸說:“在這個吃席都不用隨禮的年紀,胡亂感傷是自討沒趣。”


    宜鸞呆了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種寬慰人的方法,太傅果然學識淵博,非常人可比。


    但開解是開解了,還沒達成她的目標,便換了座位,從太傅對麵移到了鄰座。


    “老師,要不然你就答應學生吧,與學生成婚。婚後咱們互不幹涉,我絕不會引誘老師破戒,老師守住完璧之身,既對師門有交代,也能斷絕那些宵小對您的覬覦,您看怎麽樣?”


    太傅道:“不怎麽樣,臣覺得殿下這種手段愚鈍非常,往後出門見人,別說是我的學生。”


    噫,這人真是油鹽不進,果然難對付。


    宜鸞苦惱得撐住了臉,求婚不成,交情也沒有變深。自己折騰了這麽久,依舊在原地打轉,越想越覺得灰心,要不算了,至多再去一次渤海國。


    她不說話了,太傅擔心她又在打什麽壞主意,視線從她臉上快速劃過,算是給她一劑定心丸吃,“陛下是先帝獨子,承襲天命,執掌乾坤,沒有人能撼動陛下帝位,這點請長公主殿下放心。”


    頹敗的宜鸞終於振作了,起碼聞譽的事得了擔保,這方麵就不用發愁了。


    再接再厲繼續打聽,“那麽老師,陛下何時能親政?”


    太傅道:“要親政很容易,但屆時所有國家大事都壓在陛下一身,內穩朝綱,外守邊疆,殿下覺得以他現在的能力,足以應付嗎?”


    這下她不知該怎麽回答了,聞譽雖然少年老成,但很多方麵確實還太稚嫩。到時候太後與輔政大臣都抽身,他一下子失去倚仗,恐怕不能勝任。


    看來指望少帝保全她,是不太可能了,轉了一大圈,最終還是得靠自己。


    她想了想道:“老師,先前寧少耘來找我,說想娶我為妻,老師怎麽看?”


    太傅沒有為別人的婚事操過心,他除了教書育人,確實不想插手紅塵中的俗事。三公主忽然向他討教這個,作為老師不能隨意應答,畢竟事關一生。他開始權衡審視寧少耘這個人,華光殿的每一名學生在他這裏都有明確的評判標準,思量再三,他說“不可”。


    宜鸞問為什麽,說得這麽斬釘截鐵,總有他的道理。換言之,太傅還是關心她的,這才對她的婚事加以幹涉。


    可惜太傅並不想解釋原委,“是殿下問臣看法,臣說不可,殿下又質疑。既然如此,殿下就嫁吧,臣可以代為向太後奏請。”


    宜鸞張口結舌,看來是話不投機,枉費她冒著生命危險,橫跨那座危險的索橋。


    無趣得很呢,轉頭四顧,這白石峰頂雖然幽靜,但也著實是冷,霧氣濃厚不得消散,呆久了怕會得風濕。


    “老師,咱們回去吧。”回去的路上必須拽著太傅一起,這索橋不安全,獨自一人會害怕。


    太傅卻沒有離開的打算,他受邀壓壇請神,但對太極觀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在他眼裏,九州的香火如同鬧著玩一般,無數的願望和祈求都石沉大海,最終靠的還是自己。


    好在找到這個好去處,身心清淨,像回到了蓬山一樣。急於返回道觀做什麽?他既不想參加法事,也懶於應對那些不相幹的人,還是躲在這裏更好。


    合了合眼,他說:“殿下先回去吧,容臣一人靜靜。”


    宜鸞確實想走,這不是不敢嗎,便道:“要不然老師送我一程吧,這吊橋蕩來蕩去的,學生腿軟。”


    也罷,能送走這囉嗦的孩子,比什麽都強。於是太傅站起身,牽袖比了比,示意宜鸞先行。


    宜鸞走在前頭,眼梢能瞥見太傅的身影,偏頭問:“老師,你說我與華光殿的其他學生可有什麽不同?我是說私交。”她齜牙笑了笑,“同老師的私交,可是比別人深一些?”


    太傅想了想,確實,其他學生沒有一個像她這樣纏人。來往得多了,交情總會遞增,譬如她果然遇見了難事,自己也不能完全坐視不管。


    寥寥點一下頭,給了宜鸞一點安慰。


    宜鸞很高興,看來忙活半天,也不算無用功。


    前麵就是橋堍了,左右兩個地釘打得很深,也不知當初那些道士是如何在兩端架起索橋的。


    正要往跟前去,忽然聽見轟地一聲,腳下的山峰跟著抖了抖。她頓住了步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太傅卻說不好,疾步往前奔去。


    忙追上前查看,看見了讓人絕望的一幕,說好了很結實的索橋居然斷了,摔得七零八落的橋麵被兩根麻繩牽扯著,順著峰頂垂入了萬丈深淵。宜鸞往下一看就頭皮發麻,回頭似哭似笑對太傅道;“這下完了,我要與老師在此間相依為命了。”


    語調帶著三分打趣,但惶恐的心情是實打實的。這可是孤峰啊,吊橋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途徑。這一斷,還有活著回去的機會嗎?這裏什麽都沒有,不凍死,也得活活餓死。


    不過太傅倒是處變不驚,宜鸞本以為他會安慰她,說不要緊,一定會有人來救他們的,沒想到他眉頭一皺,說這是障眼法。


    障眼法?宜鸞蹲下來,在原本可以落腳的地方拿手劃拉了兩下,“老師您瞧,踩下去會粉身碎骨的。”


    太傅抿了抿唇,臉上的淡漠似乎也有了裂痕。


    宜鸞聽見對岸隱約有人聲,吊橋斷裂驚動了道觀裏的人。她心裏雖慌,但絕不能亂了方寸,回過神來勉強對太傅笑了笑,“老師別著急,肯定有辦法回去的。”


    太傅蹙眉望向對岸,視線仿佛能夠穿破雲霧,“有多少人知道你在這裏?”


    宜鸞說很多,“我身邊的女官,還有引路的小道童。橋一斷,消息一定會稟報上去,如今全道觀的人肯定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便不能另想辦法了。太傅微歎了口氣,這個學生,是上天派來讓他渡劫的。


    宜鸞很惆悵,甚至暗暗猜測,不會是排雲為了給她創造獨處的機會,有意割斷了吊橋吧!細想想,又不太可能,這不是助她一臂之力,是助她快快上西天。


    總之橋是斷了,回不去了,這奇峰險峻,又沒有太陽,肉體凡胎經不得磋磨啊。宜鸞道:“站在這裏怕得慌,老師,咱們退回去吧,等人來救咱們。”


    霧氣越來越濃厚,一點沒有要消散的意思。宜鸞回到石桌旁,裹緊鬥篷又坐下了,腦子裏開始胡思亂想,不知什麽時候能脫困,萬一困上十天半個月,人會被逼瘋,孤男寡女的,太傅不會對她做出什麽過分的事來吧?


    抬眼看,太傅還是胸有成竹的樣子,似乎並不因這件事感到困擾。他沿著白石峰的邊緣走了一圈,人在霧氣中忽隱忽現,宜鸞有點擔心,怕他會隨時消失,就剩自己一個人。


    好在多慮了,不多會兒太傅撿了一堆柴火回來,毫不猶豫地撕了書,用來引火。


    宜鸞看他生火,還在好奇他的火石從哪兒來,但那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孤本殘卷,看上去更讓人心疼。她說:“老師不是讀書人嗎?好好的書,燒了真可惜。”


    太傅聞言抬了抬眼,“讀書不好的人,難道也會愛書?”見她啞口無言,重又垂下了眼,“緊要關頭,人比書重要,凡事要懂得變通,臣總不能為了護書,讓殿下凍死在這裏。”


    有道理!宜鸞很感動,“老師果然關心我。”


    太傅指尖撚著書頁,點燃了細小的枯枝,“內容臣都背下來了,回去重抄一本就是了。對麵要來營救,一時半刻難以辦到,殿下得積蓄熱量,免得失溫遇險。”


    很是、很是,宜鸞移到火堆前,溫暖的火焰瞬間讓人心安,也燎得人臉上發燙。她盯著噗噗的火旗問太傅,“我們要在這裏困多久?”


    太傅說:“少則兩日,多則五日。”


    宜鸞眼前一黑,兩日還可以頂一頂,要是五天沒水沒糧,離死可就不遠了。


    歎了口氣,她抱著膝頭說:“今晚送神,老師參加不了了。”


    送神相較請神,沒有那麽嚴苛。太傅道:“觀中有很多童子,找個人頂替就是了。”


    唉,總之今年的國醮,辦得十分不順利,難怪來年台閣出了餿主意,要送她去和親。好在太傅也在這裏,她說:“老師,你我同甘共苦過,往後我有事,老師一定會護我周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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