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起眼的發簪,記錄的是她的年輕歲月。早年她待字閨中的時候,與雲騎將軍的兒子兩情相悅,差一點就定下婚約。後來宮中采選,一道聖旨送進鄢家,徹底擊碎了她的清夢。小俞將軍知道後,派人送了一支桃花簪給她,桃花依舊在,一切卻已經物是人非了。


    胳膊擰不過大腿,她隻好進宮做了皇後,先帝駕崩,她又做了太後,這些年小俞將軍也一路高升,官至右中郎將。隔日的朝會上,她坐在珠簾之後,小俞將軍站在武將那一行,她常常能看見他,但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跟她進宮的侍女問她,為何夜深人靜的時候那麽想念小俞將軍,卻不肯召見他。她想了又想,因為害怕。也許接近了,會打破心裏的憧憬,小俞將軍對她來說變成一種精神寄托,隻要還有想念,她就知道自己還活著。


    不過這小俞將軍領兵確實有一套,據說戰術靈活多變,當初抗擊上吳大獲全勝,返回礱城後留守中都,也是對都城的一重保護。但今時不同往日,眼下西陵邊關有難,也許可以派遣他前往。


    然而斟酌再三,又狠不下心腸,畢竟隆海衛氣候惡劣,中原的人去那裏,未必能抵禦得住嚴寒。


    思來想去,她傳來了傅母,入宮後第一次打聽小俞將軍的近況,“看看他家中有什麽人,娶了幾房妻妾,生了多少兒女。”


    傅母領命去了,花了兩日時間仔細探訪,回來告訴太後:“小俞將軍有一妻二妾三個通房,生了三子三女,其中第二個女兒是九月十五生人,取了個名字,叫念淑。”


    太後怔了下,那孩子與自己同一天生日,自己的閨名叫鄢淑,難道小俞將軍還沒有忘了她嗎?


    可是傅母接下來的話就讓人失望了,“取這樣的名字就罷了,話裏話外還刻意透露,是因為牽念故人。這礱城之中,誰不知道太後與俞家險些結親,早前與他小俞將軍的那點往來,被他當成了談資,大有暗中炫耀的意思。唉,男子就是這樣,顧念舊情的不多,到了嘴裏,全成了輝煌的戰績。可惜太後金玉一樣的人,竟妝點了人家的門麵,實在讓老嫗惱火。”


    太後坐在那裏,暗道先前想的果然沒錯,保持距離,夢才不會被打破。現在好了,什麽都沒了,這人生真是了無生趣啊。


    “傳召小俞將軍,即刻進宮見我。”


    傅母不解,“太後是要質問他嗎?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舊事重提又何必呢。”


    太後沒有答,隻說了句“快去”,便起身梳妝去了。


    小俞將軍來得很快,聽說太後召見,真是跑得馬不停蹄。


    少時的情分還在,每次上朝隔著一所大殿,明明可以看見彼此,但太後從來沒有私下與他攀談。他本以為她自矜身份,不會再理他了,沒想到今日忽然召見。半滅的希望重又燃燒起來,得不到的,永遠都是最好的。


    快步進了德陽殿,他連呼吸都帶著顫抖。看見簾後有人翩然而至,他強壓住激動,深深拜服下去,“臣俞江舸,參見太後。”


    簾後的鄢太後沒有直麵他,淡淡道了聲“免禮”,便賜座了。


    兩兩對坐,彼此相距隻有兩丈遠,還是熟悉的嗓音,不緊不慢地問候他,“不知俞老將軍夫婦是否安好?”


    小俞將軍這刻內心的激動難以平複,勉強穩住了情緒才道:“家父家母一切都好,多謝太後垂詢。”官話說得太多,感情仿佛忽然變淡了似的,他在圈椅裏微挪了挪身子,“太後,就這樣隔著簾子與臣說話嗎?”


    太後沉默了下,最後還是讓人打起了簾幔。


    時隔多年,終於能夠真真切切看到她,小俞將軍一時百感交集,心裏感慨她明豔依舊,愈發悲傷於當年的失之交臂。


    本以為太後會與他敘舊,他有一肚子話要同她說,結果太後簡明扼要地闡述了自己的目的,“邊關告急,老身想派遣將軍趕赴隆海衛,接替徐將軍。”


    打仗他不怕,但她就沒有別的話要說嗎?


    小俞將軍切切地望著她,等她哪怕一句貼心的話。


    可惜他在期盼,太後也在等,等不來他首肯,蹙眉道:“怎麽,俞將軍有不便嗎?”


    小俞將軍的熱望,在這刻慢慢熄滅了,站起身長揖下去,“太後有命,臣無不遵從。”


    鄢太後點了點頭,“如此就辛苦俞將軍了。”


    這是通知,不是商討,吩咐完了,就沒有繼續周旋的必要了,偏頭對身邊的女官道:“送俞將軍出宮。”


    女官出來引路,小俞將軍還沒回過神來,今日的召見,真的完全隻為公務嗎?


    再想說話,太後已經離座,往殿宇那頭去了,他隻好垂頭喪氣退出了德陽殿。


    太後站在窗前,目送她少年時的青梅竹馬頹敗地走出宮門,那背影看上去很陌生。


    傅母道:“隆海衛鬥骨嚴寒,太後果真打算派遣小俞將軍過去嗎?”


    太後閑閑收回了視線,“武將不打仗,留著有何用?”邊說邊搖扇踱開了,十分懊惱地嘀咕,“年紀大了,麵相變得那麽難看……以前的少年郎死了不成,我都快不認識他了。”


    第29章


    小俞將軍受太後調遣,前往隆海衛了。從中都過去,路上需要一個月,一個月後戰果如何,非常值得期待。


    宜鸞覺得自己也算沒有坐以待斃,至少煽動了太後,對邊關領兵的將領做出了調整,這是上輩子沒有過的事。雖然沒能把相王弄出去,但那位小俞將軍驍勇善戰,隻要隆海衛的局勢能有所緩解,對宜鸞來說起碼是件好事。


    然而她等得,台閣的人等不得,台閣主張雙管齊下,就算有小俞將軍鎮守邊關,也不妨礙西陵向渤海國示好。


    終於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台閣向太後與少帝諫言,要以聯姻的方式,與渤海國簽訂休戰協議。


    少帝聽了這個諫議,心裏一頭驚訝於阿姊的預言成真,一頭對此事勃然大怒,拍案道:“我們西陵建國八十餘年,從來不曾與外邦聯姻。滿朝文武這麽多忠臣良將,想不出一點辦法對抗,竟要出賣一位女郎換取太平,朕並不覺得這是事急從權,分明是天大的屈辱。”


    太後的眼睫眨動得緩慢,沉默了良久才道:“果真到了這樣程度嗎?要在我的手上開辟先例,將來我死了,怕無顏麵對先帝。”


    一眾台閣官員也麵露羞慚,支吾了半日,才有人勸說少帝,“自三年前起,西陵便兵禍不斷,國庫為應戰,已經鬧起了虧空,還有多少家底,能與渤海國繼續作戰?西陵地處中原,上接上吳,下連後應,西麵還有個大朔緊追不放,可說是強敵環伺,稍有不慎便有粉身碎骨之憂。臣問陛下,還有什麽方法,能與渤海國交好?渤海國是五國之中兵力最強的國家,若是咱們與呼延聯姻,有了這個靠山,起碼另三國暫且不敢造次。西陵的百姓已經精疲力盡了,若是能得幾年修整,何愁西陵不能重新強盛。”


    雖然這些台閣的官員們沒有舉薦由誰和親,但這個局麵是明擺的,西陵隻剩一個合適的人選,除了常山長公主,沒有第二個人。


    少帝斷然拒絕,“總有別的辦法對抗渤海國,我西陵絕不會舍下這個臉,向呼延淙聿求和。”


    “比如呢?”相王抱著笏板,望向了少帝,“陛下是西陵國君,自即位起便參與政事,經過這些年的曆練,應當對西陵國情了如指掌了。臣以為,目下情況不容樂觀,或者聯姻才是最好的方法。渤海國君也曾表示過,願意與西陵永結秦晉之好,望陛下不要因小失大,多為西陵百姓考慮吧。”


    少帝為了護住阿姊,相王的話是半句也不想聽,寒聲道:“那麽以王叔之見,應當派遣誰去和藩?”


    這下眾人倒是不好直言了,畢竟少帝隻有這一位胞姐,送她出去和親,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相見了。


    一時眼光來去如箭矢,眾人都望向了太後。


    鄢太後垂著眼,沒有半分想要表態的意思。


    於是這個重任又落到了相王肩上,相王斟酌道:“淮南長公主與臨川長公主都已出降,如今隻餘常山長公主還待字閨中。常山長公主是陛下一母同胞,理應對陛下難處感同身受……”


    結果話還沒說完,少帝道:“王叔輔政,王叔可對朕的難處感同身受?”


    相王愣了下,容不得他說不是。


    少帝的目光輕蔑地調轉過來,“既然王叔受命為朕分憂,更應當解朕的燃眉之急才是。台閣奏議聯姻,人選未必一定是長公主,從宗女中挑選一位冊封公主,也未為不可。”邊說邊盯住了相王,“王叔,你說挑選哪位宗女合適?若論親疏,朕覺得清河郡主是上佳人選。就算將來渤海國有所察覺,知道郡主是攝政王愛女,也不會挑剔的。況且郡主年長,比之常山長公主更有閱曆,到了他國,也更有應對之策,王叔以為呢?”


    相王的臉都綠了,少帝這段時間的轉變,著實讓他措手不及。以前那個忍氣吞聲的少年,被太傅調理得變了個人似的,說話的條理與語氣,簡直與太傅一般無二。這讓相王感到棘手,手裏抓握的大權,似乎隱約有了動搖的趨勢。少帝學會了借力打力,一個回馬槍,把火引到了他身上。


    定了定神,相王又恢複了老神在在的模樣,對太後道:“台閣的諫言,臣附議,但若是照著陛下的意思辦,恕臣不敢苟同。並非臣舍不得自己的女兒,而是有長公主在,無論如何不該讓宗女越俎代庖。西陵若是一心與渤海國求和,就應當拿出誠意來。若不想求和,又何必多此一舉,平白將無辜的女子送到渤海人手上,任人魚肉。”


    少帝淡笑一聲,“王叔真是大義凜然。但王叔為何隻擔心宗女會被魚肉,卻一點都擔心長公主會被渤海人生吞活剝呢?我西陵的長公主,難道隻是換取我等安逸生活的工具嗎?”


    這番話說得人汗顏,但少帝口才再好,手上權柄不足,必要的時候,相王可以完全不將他當回事。


    臨朝稱製的是太後,換言之,西陵最終的決策者,還是鄢太後。


    相王轉身朝太後拱手,“請太後決斷。”


    身後那些台閣官員亦向太後拱手,“請太後決斷。”


    太後怎麽決斷?毫不猶豫將先帝最小的女兒送出去和藩嗎?孩子雖不是她生的,但有少帝在,總得顧念少帝的顏麵,也不能太過當機立斷。


    一手撫摩著案上的如意,太後仍是那套應對方式,“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相王有些不依不饒,急切道:“邊關戰事吃緊,沒有太多時間考慮了,太後。”


    太後最煩相王催促,蹙眉道:“這事前朝沒有先例,我若一意孤行把公主送出去,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所以這件事商討到後來,總歸是卡住了,進展並不順利。但相王是有把握的,太後與少帝孤兒寡母,麵對這岌岌可危的江山,最後勢必會妥協。


    台閣的諫議被閑置在德陽殿,一時間沒有下文,那廂得到消息的宜鸞剛寫完一封字帖,怔愣了片刻,忙扔下筆快步趕往了太傅官署。


    推開禪房的門,她氣喘噓噓道:“老師,台閣向太後諫言了,要與渤海國聯姻。”


    太傅經曆過兩次同樣的事件,對一切並不好奇,淡聲道:“到了殿下想辦法的時候了,憑你自己的手段,留在礱城吧。”


    太傅長久以來的態度就是這樣,即便後來來往較多了,他也從沒有鬆口答應,要替她想辦法解圍。


    宜鸞呢,是個信念很堅定的人,既然沒有找寧少耘成婚,與太傅的糾葛就得繼續。太傅雲淡風輕,她也並不急進,隻道:“老師,我要是就此和親,您說那些聽過流言蜚語的人,會不會誤會老師始亂終棄?”


    太傅抬了抬眼,眼神明澈,不染纖塵,“殿下又在威脅我?”


    宜鸞說沒有,“我隻是為老師的名聲著想而已。況且渤海國在中都肯定有細作,要是向他們的國君回稟,說我與老師有染,呼延淙聿能容得下我嗎?怕是一到龍泉府,就被他打死了。”


    她一麵說,一麵純質地眨眨眼,像個委曲求全的孩子。太傅歎了口氣,遺憾地意識到,這件事靠清者自清是不行了。三公主不時的騷擾,自己雖可以自控,但外間的流言,以他無法想象的速度快速擴張,到如今已是他不敢打探,打探必吐血無疑的程度了。


    所以這就是她的手段,大半年的時間,營造出了一個適合她生存的環境。如果現在當真讓她去和親,她當眾向他灑淚,自己又應當如何自處呢。


    “你……”太傅很想責怪她兩句,但說得再多又有什麽用。轉念道,“去找陛下吧,與他好好商議商議。”


    宜鸞說不去,“我不能給他添麻煩,他現在正要接手政務,這個時候向他施壓,不利於他的成長。”


    所以就是太傅已經夠老了,身心受創也不重要,是嗎?


    太傅覺得心浮氣躁,蹙眉道:“容我再想想,你先回去吧。”


    然而時間對宜鸞來說很緊急,再這麽不溫不火地營造聲勢,恐怕不能補救這場大禍了。她想了個殺手鐧,務求一擊必中,起身盤桓片刻,伴著嫋嫋的眼波對太傅道:“那我再想想,要是想出對策,晚間來找老師商量。”


    太傅想說晚上不必過來,但等到他張口時,三公主已經走遠了。


    午真進門來,嘴裏問著:“主人這回選擇少帝還是三公主?”臉色又變得慘白,靠著門框氣喘籲籲。


    太傅沉默不語,上次他為了成全少帝大業,沒有與太後和相王爭執,以至於三公主離鄉背井,慘死在渤海國。這次再來,選擇總要發生轉變,否則一切的嚐試便都沒有意義了。


    招了下手,他示意午真脫衣坐下。午真的來曆就如外間傳言的一樣,確實是上清童子。上一次入世受了重創,被他追隨的人窺出了底細,著人悄悄跟著他,挖出了他的真身。古墓中的銅錢一見日光,陰氣大損,在他命懸一線的時候自己救了他,但他自此也落下的病根,每到月圓前後,他的半邊身體就僵化,變得硬如銅幣。


    太傅撩袍跽坐在他身後,將掌心貼上他的神道穴,匯集力量向他體內注入真氣。垂下視線查看,那裸露的左臂上,錢紋逐漸消退,脈絡間的紅痕也漸次變淡了。


    手上不停,心頭也在權衡,“我以前總覺得帝王心術應當順應天道,不該拔苗助長,但西陵這情況,似乎不容我慢慢輔弼了。這半年來,少帝心智漸豐,有出統方嶽之籌謀,比起上年長進不少。或許他能夠以一己之力保全三公主,也不一定。”


    午真閉著眼,努力調整氣息,終於半邊身子軟化了,僵硬的心髒也逐漸跳動起來,這才道:“少帝畢竟年少,手上無兵無權,相王仍不會將他放在眼裏。主人若是想救三公主,就不要猶疑了,畢竟以三公主的能力,無法與太後和相王抗衡。”


    太傅歎了口氣,這倒是句實在話,怎麽能指望三公主自救呢,她那麽愚鈍。


    待收回真氣時,午真的舊傷已經痊愈了,他一麵套上了衣袖,一麵回頭笑了笑,“主人,您可是喜歡三公主啊?”


    太傅嚇了一跳,“不得妄言!”


    午真吐了吐舌頭,行禮如儀退出禪房。


    腳步邁出門檻的時候,又扒著門框,不知死活地追加了一句:“其實主人收回她魂魄的那日,就注定與她糾纏不清了。主人擅推斷、知陰陽,這種事,不會沒有先見之明。”


    再重申一遍哈,這本是長篇改短篇,會盡量讓故事完整,但要像長篇一樣豐滿肯定不可能,大家看著玩就行了。


    如果覺得不滿意,點x或是等下一本,都行。


    第30章


    太傅毫不猶豫朝他砸了塊硯台,被午真眼疾手快接住了。身上潑灑的墨點也隨著視線所及,迅速消散。


    午真厚著臉皮笑了笑,將硯台放在檻內,拱拱手,很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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