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懵了,她的提議?她提議了什麽?


    太傅麵上薄怒隱現,“斷斷不可。”


    滿朝文武終於反應過來,那天太後那句話,渤海人當真了。


    相王慌忙擺手,“尊使,戲言而已,純屬戲言……”


    渤海使節前一刻還笑著,後一刻臉上便陰雲密布,“戲言?國家大事,怎可戲言?我已回稟國君,國君欣然答應了,如今貴國竟說這是戲言?”


    這下可完了,要是執意反悔,怕不是割地賠款能解決的了。渤海人正愁找不到理由大肆興兵,這回抓住了小辮子,邊關的百姓還能活命嗎?


    太後此刻可說十分後悔,早知道就不呈口舌之快了。朝堂上群情激憤,少帝也勃然大怒,太後反倒平靜下來,淡淡道:“等我再與陛下商議商議。今日的朝會,就到這裏吧。”


    散朝之後,太後沒有召見任何人,直去了章德殿,麵見少帝。


    踏進章德殿的門,先四下環顧了一圈,對少帝道:“你住在這裏,本不應當,還是搬回德陽殿吧。”


    少帝的心懸起來,“母後,您這是何意?”


    太後道:“沒別的意思,我總霸占著德陽殿,確實不成體統。”邊說邊坐下來,偏頭問,“今日渤海使節的話,你都聽明白了?”


    少帝憤憤不平,“我隻想安撫渤海,結果那呼延淙聿居然想當我爹!”


    太後差點笑出來,但很快又覺得鼻子發酸。自己沒有生育,少帝卻一直把他當做母親,就算不是全然真心,這句話也給了她安慰。若果真自己去了渤海,能讓兩國暫時休兵,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事。


    太後看了少帝一眼,“聞譽,將來有朝一日,你會一統天下,做這中原之主的。”


    少帝怔了下,“母後……我一定將渤海今日加諸於母後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討要回來。”


    太後慢慢搖頭,“我個人的榮辱不算什麽,重要的是西陵的太平。你也需要時間積蓄實力,待到羽翼豐滿的時候,一鼓作氣掃平四國,令他們俯首稱臣。”說著沉默了下,半晌才又道,“呼延淙聿已經回了信函,不由咱們反悔。我想了想,我這輩子不過如此了,去就去吧,到了那裏,讓他拿我當老娘。”


    少帝瞠目結舌,“母後,這怎麽行……”


    “有什麽不行的。”太後道,“我與你爹爹沒什麽感情,我青春年少時跟了個老頭,現在上了年紀再跟個小男人,正好扯平。”


    “這、這……”少帝幾乎被她的話驚得啞口無言。


    太後笑了笑,“你看我無兒無女,你們雖稱呼我母後,但都不是我生的,我不是你們的親娘。鄢家的至親死了好多,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連歸處都沒有,還在乎飄零到哪裏嗎。這回去渤海國,起碼換來十年太平,十年時間,夠用了嗎?秦皇十年滅六國,我相信你也可以。”


    她說完這番話,見少帝眼裏裹著淚,她又皺了皺眉,“哭什麽,母後又要嫁人了,不是好事嗎。”說著撐身站起來,拍了拍裙裾嘀咕,“就是有些荒唐……那呼延淙聿才二十四吧,人雖小,胃口挺大,我倒要看看,他長了什麽三頭六臂。”


    第32章


    可是這個消息,對於西陵人來說,算不上好消息。


    一國之母去和親,真是聞所未聞。如果說公主和親還算一樁喜事的話,太後和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宜鸞得知後,懊惱得捶胸頓足,在殿裏大哭了一通,又急忙趕去了德陽殿。


    進門的時候,見太後正在窗前澆花,那盆杜鵑開得豔麗,映著太後的臉龐,人比花還美上幾分。


    宜鸞紅著眼叫了聲母後,太後一見她哭,頭都大了,“你們怎麽回事,個個衝著我哭,我又不是要去死。”


    可是去渤海國的下場,自己早就經曆過,太後去那裏,能比自己強嗎?


    宜鸞這回顧不上矜持了,一把抱住了太後,邊抽泣邊道:“母後,我隻想逃避和親,卻沒想到害了您。要是早知如此,我寧願自己去,也不能讓您赴險。”


    太後被她死死抱住,動彈不得,張著一雙臂膀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囉嗦,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說的。”太後勾了勾手,示意女官來將澆壺拿走,一手笨拙地拍了拍宜鸞的背道,“你逃過了和親,卻也不是毫發無傷,至少丟了臉——全西陵都丟了臉,這就是你們的報應。至於我去和親,一個三十歲的婦人,又不是頭婚的姑娘,怕什麽。”


    宜鸞抹著淚道:“兒臣為母後傷心,這輩子婚姻從來不由自己做主,明明已經當上了太後,結果還要出使渤海。”


    這話倒有幾分良心,她的人生就是如此身不由己,即便萬人之上,又能怎麽樣。


    太後扯了下唇角,“女子由來弱勢,我的婚姻是這樣,但願你不必走我的老路。”看她哭得眼睛都腫了,抬手為她擦了下,又轉過身去侍弄花草,邊忙邊道,“你與太傅,怕是不相襯。身份年紀都是次要的,他說過不娶親,這種老學究的思想難以扭轉,不要自尋死路。”


    宜鸞被她說得羞慚,又不敢告訴她,自己就是為了逃避和親,才有意拉太傅下水的。


    不過這麽長時間的相處,自己確實是喜歡太傅,試問有幾個女子麵對如此秀色可餐的男子,能做到巋然不動?但太傅其人難以打動,還好自己沒有指望和他成婚,其實單單搞搞曖昧,就很合她的心意了。


    太後卻給她出了個主意,“要不然奉子成婚吧。你既然敢想,就要敢幹。”


    宜鸞嚇得心都哆嗦了一下,“母後,這不太好吧。”


    太後道:“有什麽不好。你們的名聲都這麽壞了,幹脆生米煮成熟飯,也算名至實歸。”


    宜鸞見太後一心為自己著想,終於還是受不住良心的譴責,垂首道:“母後,我要向您坦白一件事,其實我早知道渤海國會要求西陵聯姻,我為了逃避和親,才營造聲勢,捆綁太傅的。”


    太後很驚訝,“你早知道?怎麽知道的?”


    說自己是從一年後回來的,太後肯定覺得她發癔症,因此隻得扯謊,“我做了個未卜先知的夢,夢裏我病死在龍泉府,成了一縷孤魂。”


    太後顯然不相信,看了她兩眼道:“你睜著眼睛都能做夢?”


    宜鸞急道:“是真的,母後一定要相信我。”


    反正相不相信,又有什麽關係。太後潦草地應承著:“相信……相信你。”


    宜鸞就怕她不當回事,畢竟事關重大,再三地重申著:“我沒有騙人,夢裏什麽都明明白白,龍泉府是個龍潭虎穴,裏麵的人都不是好人。”


    太後被她纏得沒法,耐著性子問:“那你說說,呼延淙聿長得怎麽樣,看了能讓人吃得下飯嗎?”


    宜鸞說能,“還能吃兩碗。”


    那倒也不錯,雖然是二婚,太後也不願意陪完老頭又陪醜八怪。


    宜鸞則要仔細叮囑她留意細節,“我還記得,呼延淙聿有個貼身的女官叫銀綢,在宮內很有威望。呼延淙聿娶誰,她就對付誰,我在夢裏就是被她折騰死的,千萬要小心此人。還有,渤海國千裏冰封,陽春三月還在下雪,路上一定要帶足炭和棉衣,否則會凍出病來的,像我一樣。”


    太後覺得這孩子可能因內疚魔怔了,便轉回身來,好言好語道:“我作為太後,本來沒有再嫁的機會了,誰知機緣巧合讓我和親,我覺得很不錯。畢竟我才三十歲,再守三十年的寡,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殘忍。所以你不必驚惶,也不必內疚,各人有各人的際遇,我的際遇,不過是從西陵轉到渤海國去了而已。”


    一生要強的鄢太後,真的很不願意看見他們愁眉苦臉。太後和親雖然離譜,但也許渤海國君就喜歡老妻呢。就算不,忍忍也就過去了,一輩子過起來很快的。自從太後看清了青梅竹馬的為人,就發現這人生,其實也沒有多大意義。


    “好了好了,別再囉嗦了,要是不舍,就替我去。”太後嘴裏這麽說,當然知道木已成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她隻希望他們一切如常,不要為此痛哭流涕,也不要為此歡天喜地。人生匆匆都是過客,走散了,兩下裏相忘就可以了。


    最終宜鸞被她攆了出去,把人趕走之前又提醒了她一句,“做事當機立斷,思前想後難成大器。”說完補充了一句,“雖然我一早就知道你成不了大器。”


    宜鸞灰頭土臉地支吾:“母後,我說不定也是可造之材,隻不過暫時還沒打定主意。先前您說的奉子成婚,果真痛下殺手,是不是有些對不住太傅?”


    太後一哂,“這世上有被迫與女子歡好的男子嗎?要是有,也是事後裝的。記住,隻要你能成事,就沒有對不住一說,誰讓他管不住自己。”


    其實太後也有破壞欲,最喜歡看正人君子撕下偽裝的樣子。這紅塵濁流中不需要謫仙,謫仙都在山上修行呢,到了人間,就幹些人間事吧。


    宜鸞覺得太後說的很有道理,但她還有一樁內情沒有告訴太後,“母後,那晚我是去了太傅官署,可是什麽事都沒發生,我賴了半個時辰,被太傅趕出來了。”


    現在得知這些內情,已經來不及了。太後很鄙夷地嘲笑宜鸞:“早就說過你辦不成大事。”


    宜鸞委屈巴巴抿緊了唇,垂頭喪氣地回去了,到了金馬殿與排雲一商議,排雲說:“殿下,您和太傅的那層關係都傳得人盡皆知了,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宜鸞沉默了,其實路上她就想出了個好辦法,可以借口愧疚,喝個酩酊大醉。然後去太傅那裏酒後亂性一番,說不定明日就能讓太後刮目相看。


    於是看準時間,到了臨要入夜的時候,她先在金馬殿把自己灌了個半醉。站在簷下看,燈籠都晃成了好幾排,她覺得可以了,便讓人把她送到太傅官署,進門就哭喊老師,“我心中愁悶啊,要和老師說說心裏話。”


    午真如今變得很體貼,直接把她送到了太傅麵前。太傅看著這酒氣衝天的丫頭,眉頭擰出了十八道結,“殿下這是做什麽?”


    宜鸞說:“心情不好,越想越慚愧,我對不起太後。”


    說起太後,太傅也為這件事煩悶,自己在西陵為官,結果眼睜睜看著太後和親,對他來說又何嚐不是恥辱。


    太傅道:“殿下先別急,太後還未出礱城,還有挽回的餘地。”


    宜鸞說怎麽挽回,“除非渤海國國喪,才有推遲和藩的可能。”


    但渤海國太後身體健朗得很,當初自己入龍泉府頭一個拜見的就是她,那位太後不過五十出頭,精神矍鑠,兩隻眼睛放精光,不像短壽的樣子。


    邊歎氣,邊坐到了太傅身旁,又覺得距離不夠近,艱難地拖動身下的蒲團,調整好坐姿之後,順理成章地撲進了太傅懷裏,“老師,我問心有愧,為了自己苟活,把太後推進了深淵裏。”


    過去的事,尚且能夠扭轉,未來發生的事,連太傅也參不透。他是萬沒想到,太後居然會因一句戲言,把自己弄到這樣尷尬的境地。


    不過就事論事可以,三公主為什麽對他動手動腳?太傅想推開她,沒想到她像長了八隻手似的,力氣還奇大,自己渾身上下都有她手指活動的軌跡。


    “殿下自重,坐正了好生說話。”


    宜鸞道:“什麽自重,我已經很重了,你還要我自重。我現在很傷心,傷心得如同斷了脊梁,哪裏還坐得正,一定要歪歪斜斜靠在老師身上。”說著拿臉蹭開他對襟的道袍,蹭進了他胸膛裏。


    太傅那樣四平八穩的人,最近常被她弄得七上八下,心在皮囊裏咚咚地跳,不敢讓人知道。


    她的身子是軟的,伴著清幽的酒香,不像其他酒鬼那樣招人厭棄。當然,孤男寡女摟摟抱抱不成體統,尤其他們還是師生。


    太傅盡過力的,想讓她保持距離,但始終沒有成功。到最後終歸妥協了,她想揉搓便揉搓吧,自己則試圖與她說回正事,“我今日找陛下商談過,陛下的意思,是尊重太後的決定。其實說到底,西陵國力尚且不足,統一五國不是紙上談兵,要軍需、要兵力。過去的準備遠遠不夠,若能爭取時間,拉攏上吳或是後應,這件事便好辦了。”


    可宜鸞那顆渾渾噩噩的腦袋裏,隻貫徹著一個宗旨,今晚無論如何要和太傅發生點什麽。


    她從他懷裏仰起頭來,鼻梁正貼近太傅的下頜,可以看見他頸間的凸起。


    太傅真是無一處不完美,連喉結都那麽生動秀氣。她想起先前看過的一本書,狐狸精以喉結為目標,從就從,不從就吃掉,看來這喉結,定是男人最薄弱的地方。


    書上寫的是伸舌舔,她實在沒敢,猶豫了半晌靠著酒壯慫人膽,往那玲瓏的凸起上吹了口仙氣。


    這一吹,吹得太傅一顫,驚道:“殿下別這樣。”


    別這樣?還有更厲害的手段沒展示呢。宜鸞一把摟住了他的脖子,口齒不清地說:“老師,學生要玷汙你。”


    大逆不道!人神共憤!太傅有些生氣了,“天下竟有你這樣的人!”


    可她所謂的玷汙,就是死命摟住他,緊緊貼著,就叫玷汙了。


    太傅的反抗不起效果,酒醉之人最沒有氣節。他隻能收拾起心情,同她談論朝政,談論西陵擴張版圖的宏圖霸業。


    宜鸞累了半天,氣喘籲籲,那酒發作得慢,到這會兒全上了頭,已經辨不清東南西北了。


    滑倒下來,撲騰幾下全是徒勞,太傅順勢壓了她一把,她就徹底躺倒了。


    混亂間,她抬手摸了摸額頭,“誒……頭暈……”


    太傅以為她還要胡攪蠻纏一陣子,沒想到她睡著如吹燈,一眨眼就沒有動靜了。


    他長出一口氣,垂眼看了看她,年輕的公主扯開了衣領,露出一截纖長的脖頸。那令人目眩的皮膚嫩白,無遮無擋一路向下延伸……他慌忙調開視線,扯過一張薄毯蓋住了她。


    總之原定的計劃又一次宣告失敗了,宜鸞雖有些苦悶,但也不覺得灰心。太後離城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心裏的愧疚與日俱增,良心備受折磨的時候跑去找太後,果斷地表示願意自己和藩,結果被太後撅了回來——早幹什麽去了!


    終於,到了擇定的黃道吉日,那天風和日麗,天頂上一片雲彩也沒有。太後站在車前仰頭看,喃喃說:“老天爺都在歡送我,到了那裏,必定諸事順利。”


    出京的道路兩旁,早就站滿了百姓,與上回宜鸞和親不同,沒有山呼萬歲,所有人都緘默著,目送太後的車輦離開。


    宜鸞看見有個老者垂淚,“這是我西陵的國母,國母和親去了……”


    每個人麵色都晦暗,這個仇,不拿渤海人的鮮血來洗刷,永遠不能消除。


    果然這件事後,太傅開始主理朝政。以前他不管政務,相王自覺一切盡在掌握,就算他想幹政,自己也可以與他打個平手。結果現在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的苦心經營,在他麵前不值一提。隻要他振臂一呼,到處都是赴湯蹈火的人,這十年的積累,不是平白無故的。


    太傅輔佐天威,入綜機密,太後還政再加上他的扶持,少帝很快便親政,有了自己決定國家大事的權利。相王輔政,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雖然遇見大事仍舊召他商議,但也是聽一半,否一半。談及出兵後應,攻打大朔,相王仍是保守地認為不該蹚這趟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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