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抬眼看向她,也隻是看著,久久沒有說話。


    宜鸞被他看得心虛,不由摸了摸臉,笑道:“我現在不修邊幅,像個糙漢子吧!倒是老師,這些年沒有變化,我真要以為你會長生不老之術了。”


    他微蹙了下眉,“長生不老,是好事麽?”


    宜鸞被他問住了,想了想方搖頭,“如果我身邊的人都不在了,獨自一人千年萬年地活著,好像確實不算好事。”


    不過現在不是閑談這些的時候,子時還要準備夜襲,得回去籌備了。


    她拍拍袍裾站起身問:“他們為老師預備了行軍帳嗎?老師路上走了這麽久,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好像真的沒有別的話要同他說了,淺淺表示一下關心,就要去忙自己的事了。


    太傅看著她走遠,暗暗歎了口氣。


    那廂宜鸞的腳步還是有些沉重的,看見了朝思暮想的人,怎麽能不高興。但現狀就是進一步沒資格,退一步舍不得,索性不要多看他,看不見,心裏就不慌張了。


    整頓一下心情,她告誡自己,得專心應付接下來的大戰了。從後應到上吳,這麽多場戰鬥,加起來都沒有一個呼延雲難打。今晚要是不能一鼓作氣,等到汛期一至,西陵大軍就要被他拖死了。


    眼巴巴等著時辰來臨,集結起兵馬,藏匿於關隘右側。盤龍峪的營門建得像石頭城一樣,強攻不入,就換火攻。


    一時戰場上火光颯遝如流星,進攻的號角吹響了,娘子軍的虛張聲勢果然引來了呼延雲。呼延雲分調出兵力應付左翼突襲,自己則拔轉馬頭躍出盤龍峪,一路喊打喊殺,直逼娘子軍而去。


    宜鸞必須不敵,必須變成落荒而逃的敗軍之將,即便聽見渤海人狩獵般大肆嚎笑,也不能回身應戰。


    漸漸接近約定好的山丘了,勝利就在眼前,但事情就是那麽不湊巧,呼延雲大概察覺了什麽,忽然勒住馬韁,停在了丘脊上。


    他不上套,距離西陵軍的埋伏圈隻有一步之遙,這個時候要是被他逃脫,那所有努力便都白費了。


    為今之計,隻有自己盡力拖住他,等著伏兵趕來增援了。於是抽刀殺了個回馬槍,結結實實與呼延雲的軍隊廝殺在了一起。


    宜鸞這些年與不少敵將交過鋒,本事都是從戰場上曆練出來的,但饒是她自覺驍勇,在對戰呼延雲的時候,無論是力量還是技巧,都落了下風。


    沉重的一刀劈下來,刀背上的銅環伴著破空的呼嘯,琅琅一陣激顫。宜鸞勉力接住了他的攻勢,卻也震得虎口生疼。


    火光衝天裏,她看見呼延雲眼裏的殺氣,滿臉絡腮胡下衝出哧哧的牛喘,氣息近在咫尺,熏得人難以呼吸。


    她不是無用的繡花枕頭,反擊起來勢如破竹,著實費了對方一番周折。呼延雲還是第一次和女人打鬥,在遇見她激烈的抵抗時,開始的玩笑心態已經不見了,他必須好好正視這個對手,用上十分的專注力。


    又是一刀劈來,女郎纖細的雙臂架不住千鈞之力,刀鋒狠狠往下一沉,斬破了她的肩頸。


    一瞬鮮血噴湧而出,火光衝天裏像燃放的禮花。呼延雲不禁大為懊惱,本想活捉西陵公主的,沒想到女人如此不禁打。照著傷勢來看,恐怕是活不成了,實在不行把屍首弄回去,也能和西陵國君討價還價。


    宜鸞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竟這樣笨重,右手抬不起來了,隻能用左手撐刀,卻還是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


    溫熱的液體噴濺在半邊臉頰,帶來了甜膩的血腥氣。她的體溫在流失,從腳心開始,一直向上肢蔓延,蔓延進了心窩裏。


    她看見呼延雲居高臨下俯視她,身軀龐大像座山。她想提刀,可惜沒有力氣,隻能苦苦掙紮……掙紮良久,意識漸漸模糊,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第37章


    神識又變得遊離,這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並不覺得害怕。


    人在將死之時,會想起許多以前遺忘的事,譬如被爹爹罰跪,還有阿娘攬她在懷裏,教她如何用一張紙,疊出一隻小老虎。


    無數的畫麵,像翻書一樣從眼前掠過,看得人目不暇接。她感覺不到疼,靈魂掙脫了軀殼,變得輕飄飄地,仿佛可以隨意去她想去的地方。


    想去哪裏呢,這些年,她走遍了中原疆土,跟隨大軍打到盤龍峪,還有八十裏,就能攻入渤海上都了。其實上都她也去過,就在上輩子,進過龍泉府,見過大宮內的建築與布局。兩輩子疊加起來,遺憾不多,稍許還有一兩件吧,一件是見不到聞譽一統天下,做真正的皇帝。還有一件,是沒見過太傅脫掉衣裳的樣子……


    沒錯,她死到臨頭,還在肖想太傅的身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在今晚出兵之前暗暗下過決心,隻要這回能打勝仗,她就打算擇個良辰吉日,摸黑潛入太傅的營帳,不管他怎麽反抗怎麽叫,一定要玷汙他的清白。


    是不是老天爺都看不慣她的猖狂,所以不想給她這個機會?唉,她的太傅,明明已經送上門,隻等羊入虎口了……實在讓人遺憾。


    接下來要去哪裏呢,她變得漫無目的。要不擇一個舒心的場景,一頭鑽進去,說不定又能回到小時候。


    正在她挑挑揀揀,嫌棄這個嫌棄那個的時候,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抓了回來。脖頸瞬間劇痛,痛得她難以招架,隻覺胸口的氣息控製不住地往外瀉,卻連一口都吸不進來。


    原來還沒死透嗎?可再這麽下去,不是被活活痛死,就是窒息而死。


    天上好像下雨了,密集的雨點打下來,她已經喪失了發抖的力氣。震耳欲聾的雨聲中,隱約聽見誰在喊叫,語調裏滿是哭腔,一聲又一聲,急切又崩潰。


    先別哭了吧,她喘不上氣,真的不想想辦法嗎?


    然後雪中送炭的事來了,兩片溫暖的唇覆蓋住她冰冷的口角,有氣湧進來,瞬間擴張了她的肺葉。


    好了,得活!得活!


    其實救她的到底是誰,她早就猜到了。這一刻沒有生死攸關的驚懼,如果能死在他懷裏,倒也是一段淒美的佳話,故事書上不都是這麽寫的嗎。


    可是換個視角,在太傅看來,一切並不美好。


    他趕到的時候,正看見呼延雲落刀斬斷她肩頸的那一幕,他阻止不及,她已經倒下了。


    曾經體會過的恨,又一次卷土重來,上回還是在千年之前,那時他年幼,無力阻止,如今他正是盛年,為什麽這樣的事又再發生了!


    他怒火滔天,一個呼延雲已經不夠他殺的了,隻是一彈指,那些渤海兵就隨他們的主帥一齊化成了齏粉。


    不該參與的殺戮,他親手參與了,殺戒已破,還有什麽可忌憚的。他撲進泥沼,把她緊緊抱進懷裏,慌忙給她止血,慌忙想救活她,可是為什麽,他的努力好像不曾換得他想象的結果。他想讓她痊愈,還像之前一樣活蹦亂跳,但收效不理想,血雖止住了,刀傷隻愈合了一半,要再進一步,他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了。


    顧不得周圍驚訝的目光,他一心隻在她身上。她每皺一次眉,他的心就痛上十分,胡亂扯掉戰甲,撕了袍子給她包紮傷口,一麵又怕她睡著,不停地喊她,輕拍她的臉,“殿下……殿下……睜開眼!睜開眼看我!”


    宜鸞痛得直抽氣,好在終於清醒了。


    “老師……”她氣息奄奄,一手搭在他腕上,想用力握一握,卻使不出勁。


    太傅這回的語調,前所未有地溫柔,輕聲安撫著:“別說話,留著力氣。”


    可她明白一個道理,有些話不趁著這個時候說,將來恐怕機會不多。他要抱起她,她輕壓了下,翕動著嘴唇說:“我喜歡你。”


    他說知道,“我都知道,不要說話了。”


    既然都知道,不得把要緊的事交代清楚嗎,“如果我……能活,你……你做我的……駙馬吧。”


    然後他便怔忡了,略頓了下才露出一絲苦笑,“我們,不是早就交拜過了嗎。”


    宜鸞那不甚清明的腦子又懵了下,才想起來,他所謂的交拜,應當是太極觀請神那次。他拜四方,她糊裏糊塗向他行禮,兩個人雖淩空隔了三丈遠,但確確實實禮成了,還是在神明的見證下。她一直認為是個誤會,他卻早就當真了。


    激動得想哭,無奈傷口實在太疼,否則高低得喊上兩嗓子,抒發一下自己的愉快心情。愉快過後,體力又不支了,後來連怎麽回的大營都不知道。


    渾渾噩噩昏睡了兩天,第三天五更才醒來。醒來見太傅支頤坐在她床前,大概守得太久,人有些憔悴了,但那深濃的眼睫,像畫紙上最重彩的一筆,愈是低著頭,愈顯得純質清雅。


    宜鸞動了動手,想去拽他的衣袖,可是挪動寸餘,就再不能前進了。


    他聽見了動靜,忙抬起眼,這回不用她想方設法糾纏了,自發握住了她的手,溫聲問:“怎麽樣?還疼得厲害嗎?餓不餓?我讓人給你送吃的來。”


    宜鸞張了張嘴,發現喉嚨嘶啞,發不出聲音。他立時倒茶水來,托扶起了她的身子,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點點把水喂進她嘴裏,唯恐她喝得太急嗆著,一再讓她慢些。


    宜鸞這一生,沒有遇見第二個男子,能像他這刻待她這樣好。當即感動不已,抓住他的手問:“是因為我受傷,老師才疼我?”


    太傅沉默了下,說是,也不是。


    “你讓我擔驚受怕,我自然在乎你的死活。你讓我魂不守舍,除了在乎你的死活,我應該對你更好一些。”


    太傅就是太傅,說情話的時候也像做文章,學究得性感。


    宜鸞艱難地轉動脖子,試圖看見他的臉,“我們這樣,算確定關係了嗎?”


    太傅似乎經過了深思熟慮,那聲“嗯”雖然聽起來平淡,但足夠動人心魄了。


    宜鸞的一顆心落回肚子裏,身子也跟著輕輕打顫。他察覺了,愈發攬緊她,“怎麽了?冷麽?”


    宜鸞搖了搖頭,“高興。”


    九死一生才逼他痛下決心,呼延雲那一刀,也算沒有白挨。


    想起呼延雲,她又追問:“盤龍峪……”


    太傅說:“盤龍峪已經攻破了,大都護正領兵清繳戰場。這幾日大軍需要修整,先在此間紮營,等過幾日你好些了,再一同啟程。”


    宜鸞鬆了口氣,閉上眼睛道:“我沒什麽大礙,用不了兩日就會好起來的。”


    身後的人似乎有些自責,低低道:“我沒能完全治好你,以後……恐怕也沒有那個能力了。”


    宜鸞吃了一驚,“老師的神通不見了?”


    他說是啊,“開了殺戒,也破了情戒,背棄師門了。當年離開皋府,師尊再三告誡過我,不能插手生死,也不能亂人姻緣,我守了十年,終究沒能守住。”


    宜鸞聽他這樣說,無限為他惋惜,“老師的修為這就沒了……是不是你一直偷偷喜歡我?生死姻緣,都應在我身上了。”


    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自信起來沒邊沒沿。太傅是一板一眼的性格,現在的喜歡他願意承認,但說他早就戀慕她,這是天大的栽贓,他不敢苟同。


    “我那時隻是可憐你,不忍看你客死異鄉。”


    宜鸞已經準備好了聽他說甜言蜜語,結果就這?她很不滿意,“我受傷了,讓我心情舒暢一點,又怎麽樣?”


    然而身後的人毫不退讓,“即便是假話,你也能舒暢?”


    她可是一步一個腳印的女將軍啊,在軍中這些年,明明已經習慣聽真話了。太傅再博學,也還是弄不懂女人心。


    宜鸞很失望,失望得不想說話了。但他還是有可取之處,隻覺那臂膀歸攏起來,微微前傾起身子,緊緊把她護在了羽翼下。


    “以後莫要莽撞了,就算計劃有變,也可以回來再商議。萬不能求勝心切,不計後果地冒進,會丟了小命的。”


    她的生死一線,讓他嚐夠了恐懼,他不怕自己的法力忽然消失,怕的是再也沒有能力,讓她起死回生。


    宜鸞轉過身來,探手摟住了他的腰,偎在他頸窩說:“我記住了,以後再不冒進,因為有人時刻為我擔心。”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不得再親一個,助助興嗎。


    於是撅起了嘴,“老師,我要渡氣。”


    太傅終於臉紅起來,這回沒有訓斥她,在她唇上虔誠親吻了一下。


    好在盤龍峪,是橫亙在戰線上最大的絆腳石了。以前呼延淙聿善戰,還搞天子守國門那一套,後來得了病,能打的武將逐漸減少,到了後期,幾乎陷入無人可用的境地。天助西陵,大軍一路摧枯拉朽,打到了上都城外。


    呼延淙聿病得不行了,聽聞西陵兵臨城下,幾乎是一口氣吊在嗓子眼裏,就差咽下去了。


    鄢後去見了魯太後,倒也沒有哭哭啼啼,隻是平靜地告訴她,陛下的病情不容樂觀,不知還能撐多久。


    魯太後對這兒媳,可說是處處看不上,原先因她和親的身份盡力忍讓,又因兒子喜歡,作為母親也不便多說什麽。可是後來身強體壯的人,不知怎麽身子漸漸垮了,魯太後便將賬都算到了她的頭上,厲聲叱責,“都是因為你,害人的狐狸精!定是你夜夜糾纏,才讓他虧了身子,你還敢來見我!”


    鄢後並不生氣,氣定神閑道:“此時此刻,西陵大軍就在城外,太後與其同我打嘴仗,不如想一想,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魯太後恨極了她,也有魚死網破的決心,咬著後槽牙道:“渤海人從來不懼死,就算城毀人亡,我也絕不向西陵低頭。”


    但麵前的人歎了口氣,“這又是何必。我也曾是西陵的國母,如今嫁了淙聿,總是一心為著渤海的,太後可願意與我好好談談?”


    魯太後那兩道眼風,恨不能化成刀,將她鑽出兩個窟窿來。但事已至此,聽聽她的想法也好,便退身坐回玫瑰椅裏,“你有何高見,說吧。”


    鄢後看了看邊上侍立的女官,“請太後屏退左右,有些話隻能私下說,免得隔牆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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