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樓已經很久沒吃綠豆糕了,如今提起綠豆糕,他很沒出息地咽口水了,“我要多吃一點。”


    “好,阿淩想吃多少我就買多少。”路母笑得很溫柔。


    路西樓笑道:“謝謝娘。”


    簡單休整一會後,三人便起身南行。


    他們走了好幾天了,才走到附近的鎮子,鎮上全是難民,有些小孩餓得嗷嗷大哭,大人身上沒有吃的,隻能抱著小孩哄。


    街道旁的店鋪全關門了,按理說這裏是個不錯的休息地,可他們前兩天才被人搶了吃的,所以寧願住在野外,也不敢住在人多的地方,怕睡著後又被搶東西。


    出了鎮子,沒走多遠就是官道,路父看了眼道上的難民,拉住路母的手,帶他繞進了旁邊的樹林,選擇走小路。


    樹林中安靜,烈陽被濃密的樹枝遮擋,一下涼快起來,路西樓心情跟著變好,不再像之前沉悶,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一會兒摘樹葉吹哨,一會兒摘野花給路母,哄得路母笑彎了眼。


    說笑間太陽西行,天空被夕陽染成了紅色,路西樓撥開眼前的草,從樹林裏鑽了出來,到了寬闊的路邊。


    路父扶著路母走了出來,見路西樓站在原地不動,好笑地喊了聲阿淩,“怎麽不走了?你也累了?”


    路西樓沒有說話。


    “阿淩累了的話,就讓你爹背背你。”路母拍了拍路父的肩,讓他去背人。


    然而路西樓還是沉默,路母察覺到了不對勁,皺著眉走到路西樓身邊,邊說話邊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看,“阿淩你……”


    路母的話沒說完就卡在了喉嚨裏,她伸手捂住嘴,身體不受控地後退了幾步,仿佛看到了什麽可怖的場景。


    路父見他們這樣,也快走上前,卻沒有說話,隻是在看到不遠處地上躺著的人時,而狠狠震驚住了。


    幾步開外的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好幾個人,有些人身體已經開始腐爛,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而有些人的臉則被野獸啃爛,露出了森森白骨。


    路西樓像是失去了嗅覺,踉蹌著走過去,在其中一人的身邊蹲了下來。


    路西樓伸出手想摸對方的臉,手卻不受控製地發抖,怎麽都落不下去。


    往日玩鬧的場景忽然浮現眼前,路西樓想起那時他們坐在院子裏看星空,各自說著未來要如何,結果不過一年風景,就以物是人非。


    路西樓鼻尖一酸,眼淚不聽話地往下掉。


    “阿淩。”路母走過來抱住路西樓,“哭出來吧。”


    路西樓回抱住路母,抽噎著說,“走之前他還送了我禮物,是那個小鳥玩偶,我也祝他一路順利了,為什麽還會這樣?”


    天災下人類太過渺小,求生不易,路母不知道該怎麽安慰路西樓,便不停地拍他後背,像小時候哄他睡覺那般。


    從記事起,路西樓就沒這樣哭過了,可現在眼淚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完全不受他控製。路西樓心疼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埋怨命運的不公,但最恨的,還是他無能為力。


    “娘,我們休息一會。”哭了一會,路西樓眼眶酸脹,嗓音嘶啞,“我想給他……立個墓。”


    路西樓很沒用,他甚至不敢說他的名字。


    顧四是路母看著長大的,她現在也不好受,“好。”


    挖坑時,路父要過來幫忙,不過路西樓拒絕了,他一個人挖好了坑,又找了樹葉和草墊下,才抱著沒了一半臉的顧四下葬。


    隨身沒有筆墨,路西樓就咬破手指,用血給顧四立了碑,再磕了三個頭才走。


    有了顧四一事,路西樓變化很大,不僅話少了,也不愛笑了。


    之前趕路時,他還會說一些笑話逗路母開心,現在就悶聲往前走,哪怕路母來逗他,也隻是嘴角微提。


    除此之外,路西樓不那麽心軟了,一是越往後走災情越嚴重,難民為吃的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二是生逢亂世,心軟是致命毒藥。


    所以路西樓看到被餓得大哭的小孩,不會再像一開始那樣,會給他們吃的,若是有人來找他乞討,路西樓更是會直接揮手趕走對方。


    可饒是如此,逃難幾個月後,他們還是出了意外。


    那時他們已經沒有吃的了,路母的首飾也當得差不多了,三人常常是吃一頓餓三頓,好不容易找到一點吃的,他們還舍不得吃。


    然而不知是誰泄露了他們找到了吃的的消息,於是附近的難民蜂擁而上,想要搶走路父獵殺到的兔子。


    吃得不好,路母瘦成了皮包骨,路西樓更瘦了一大圈,完全不像十二歲的孩子,路父好不容易找到葷腥,他當然想讓妻兒吃頓好的,自然拚死要護住野兔。


    但對方的人手實在太多了,又都被肉味逼紅了眼,滿腦子都是要搶到野兔,哪裏還有良知可言?


    他們手持棍子,用力掄到路父身上,沒有木棍的,就攥住路父頭發,張嘴咬他。路母嚇得臉色慘白,哭著去拉人,求他們放過路父,“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那些人打瘋頭了,根本聽不進去路母的話,用力把她甩到一邊,路母頭磕到了石頭上,血順著眉眼往下流。


    路西樓也在拉人,看到路母磕了頭,瞬間紅了眼,彎腰撿起一根木棍,不要命地往前揮。


    穿鞋的怕光腳的,光腳的怕不要命的,路西樓使了十分力,被打的人轉過身反擊,路西樓被一巴掌扇得耳鳴。


    但他沒有後退,仍繼續往前,想要救出路父。


    眼看路西樓開始發瘋,這些人意識到要速戰速決,他們分成兩列,一列人去攔路西樓,剩下的人去對付路父。


    路西樓再拚命,也終歸是個小孩,所以沒多久就被製服了。路父看到路西樓被按在地上,直起腰要來幫他,卻被人找準機會,一棍子打住後腦勺,然後路西樓看到路父步子猛地頓住,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爹!”路西樓眼睛瞪得很大,嗓子都破了。


    壓著路西樓的人看到這一幕也傻眼了,災荒之前他們都是老實的鄉下人,別說殺人了,連傷人都沒有過,現在卻為了一口吃的殺了人。


    他們都被嚇住了。


    看到路父倒了,用木棍揮他的人愣住了,卻隻愣了一瞬,就彎腰拿起野兔,頭也不回地跑了。其餘人和他一起,也飛速地跑了。


    沒有人壓著不讓他動了,但路西樓四肢發軟,腦袋發暈,竟然行動不了了。


    他趴在地上,沒有力氣起身,慢慢地爬到路父身邊。


    “爹,你醒醒啊。”路西樓抱住路父,顫抖著手要去試路父鼻息,手卻不敢真落下去。


    路西樓叫得很大聲,路父沒有一點反應,路西樓不放棄,抱得越來越緊,同時不停地喊路父,妄想路父能回他一句臭小子。


    可這都是徒勞。


    路西樓明明已經很努力了,他還學陶寧遠教他的那樣掐了路父人中,路父還是沒有反應,甚至臉開始發白,四肢開始變硬變冷。


    天空忽然飄起了雪,路西樓抱著路父痛哭流涕。


    第112章


    路母出乎意料地冷靜。


    她隨手清理了頭上的傷口,指揮路西樓就地挖了個大坑,然後將路父葬了進去。全程路母沒皺一下眉,更沒有掉眼淚,仿佛死的是別人,不是她相伴十多年的相公。


    路西樓有點怕這樣子的路母,在葬完路父後,他走到路母身邊坐下,沙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娘。


    打他的人下了狠手,路西樓像被車碾過一般,渾身都疼。隻是比起這些疼痛,失去父親更讓他難受,路西樓心就像被無數根細長的針在紮,密密麻麻地疼,叫他呼吸不過來。


    “怎麽了阿淩?”路母漾起一抹笑,語氣同往常一樣溫柔。


    如果是往常,路西樓聽到路母這樣說話,他肯定會很開心。可現在不同,路母才失去丈夫,她應該像路父被打時那樣,而不是冷靜得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話在嘴邊滾了幾圈,路西樓還是沒說出口,他當然知道路母心裏不好受,不想再提路父讓她傷心。


    “沒。”路西樓挽住路母手臂,輕靠著她肩,“我們還有多久到江南啊?”


    他們是秋天離家的,如今都是冬天了,路西樓感覺他們走了很久,可為什麽還沒到江南?


    “快了。”路母動作輕柔地給路西樓順頭發,“春天就能到了,我們可以到江南看花。”


    逃難的這幾個月裏,路西樓隻洗過幾次澡,這段時間因為天冷氣溫低,他已經半個月沒洗澡了,頭發都打結了。


    路西樓喜歡被路母順頭發,他聽話地枕在路母腿上,“娘幫我梳梳頭。”


    路母輕輕笑了:“好。”


    或許是母親的懷抱太溫暖,路西樓沒一會就睡著了,但他沒睡多久,就被旁邊傳來的抽噎聲給驚醒了。


    逃難的人居無定所,哪裏能睡就睡哪,路父還在時,他們經常睡在野外,如今路父不在了,天又變冷了,路母帶著路西樓找了一座廢棄的寺廟,生了火和他睡在佛像前。


    路西樓以為寺廟來了外人,擔心路母的安全,他睜開眼想翻身,卻慢慢反應過來,覺得哭聲有點熟悉。


    是路母在哭。


    路西樓又閉上眼,假裝自己在睡覺,怕驚擾到路母,而他落在身前的手,早就緊握成拳。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的冷,那天下了雪後,雪就沒停過,斷斷續續地下了半個月。


    路母帶著路西樓南下,因為衣服薄,吃得又不夠好,很快路西樓就著涼生病了。可路母沒有錢帶他去看病,便隻能讓路西樓多穿點衣服,好在路西樓底子好,硬扛了幾天就恢複過來了。


    亂世生存本來就難,何況還是一個女人帶著小孩,這無疑是難上加難。兩人找不到吃的,更搶不到吃的,開始經常餓肚子,本來就瘦了很多的路母又瘦了,走路還咳嗽,路西樓看他娘這樣,心疼不行。


    路西樓知道路母需要養身體,可逃亡了這麽久,起初他們還能吃幹糧,若是運氣好到還開著店鋪的鎮上,尚且能進店吃一碗麵,亦或到路邊買兩個熱乎的包子。


    後來這些吃的沒了,大家開始打野味,吃野菜,日子也算過得去。直到這些也沒了,大家就吃樹皮、樹根,誰要是找到了好吃的,還會引來群毆爭搶。


    在這種情況下,路西樓如何讓路母養好身體,他們有得吃就不錯了。


    可他能拖,路母不能拖。


    路西樓已經失去父親了,他不能再沒有母親。所以路西樓開始欺負軟柿子,搶他們的吃的,雖然路西樓會心生愧疚,但誰讓他們生活在這種世道?


    身處弱肉強食的境地,你不下狠心,你不比別人家,那你就得死。


    路西樓不想死,他就必須這樣做。


    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路西樓越做越順手,卻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偶爾東西沒搶到,還會被摁住揍一頓。


    路西樓從來不和路母說,更不會在路母麵前展現出來,從前那個抓到大魚都要炫耀討誇獎的人,如今已經學會獨當一麵,護著母親了。


    蝗災和幹旱讓糧食減收,受災的城鎮太多,朝廷撥下來的銀兩根本不夠,路西樓和路母持續往南,入目皆是荒涼。


    再有幾天就是除夕了,路西樓卻並不關心這個,長期吃不飽下,加上冬天天冷,路母終於倒下了。


    路西樓沒再趕路,找了個能擋風的山洞,拾了一堆柴火生起火,讓路母靠著牆烤火。


    路母病得說不出話,路西樓不敢讓他一直這樣下去,便想出去找點吃的,卻一無所獲,空著手回來了。


    “沒事,娘沒問題。”看到路西樓擰眉,路母勾出一抹笑,“阿淩不要皺眉。”


    路西樓勉強一笑:“娘,我明天再去找吃的。”


    路母還想說不用,路西樓卻不想聽她說了,打斷她道,“夜深了,娘先休息吧。”


    次日路西樓早早地出了山洞。


    昨天出來找吃的時,路西樓發現南邊來了一群難民,他們頭發衣服都亂糟糟的,其中還有又黑又瘦的小孩,而且小孩看著快沒氣了,路西樓便沒靠近他們。


    但其實他看到了小孩懷裏有一塊餅,路西樓今天過來,為的就是搶那塊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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