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玉珠縮回頭,笑嘻嘻的。


    送完了葉玉珠,免不得又被葉丞相拉著說了會兒話,一來二去,回到國公府已經是快入夜。


    冬日裏入夜早,暮色四合,江采先稟了陸氏,才又轉入景蘭軒看阿九。


    阿九已經睡下,寶珠小聲趕客:“少爺,小姐已經睡著了,你明日再來吧。”


    許是今日受了驚嚇,阿九竟然很快睡著,隻不過這睡夢卻不安穩。阿九又夢到八歲的時候,父母去世,兄長又虎視眈眈。而這一回在夢裏,也沒人出現救她。


    江采聽丫頭這麽說,也沒強求,隻是叮囑:“你們可得好好伺候你家小姐,不許偷懶。”


    福珠與寶珠皆應下,待送走了人,二人對視一眼,皆是心道:這少爺也是拎不清的。


    你說他什麽都不知道嗎?他心裏又跟明鏡似的。可你若說他拎得清,他又時而給小姐希望,這麽一來二去,就到如今這樣,牽扯不清。


    因而,倆丫頭都不大喜歡江采。


    阿九是被驚醒的,她喘著大氣,從夢裏醒過來。這時候外麵天已經黑了,冬日的夜是沉沉的,看著就很壓抑。屋裏隻留了一盞外屋的燈,今天是寶珠值夜。


    隻聽見一點動靜,寶珠便轉醒,進來裏間伺候。


    “小姐醒了?”


    阿九點頭,嗓子有些幹渴,“我想喝水。”


    寶珠便給她遞水,又探了探她的額頭,確認沒有發熱,這才鬆了一口氣。


    “小姐繼續睡吧,這會兒才剛過子時,冷得很。”


    阿九嗯了聲,又躺下去。她不知是沒睡醒還是被夢魘住,忽而發問:“少爺可回來了?”


    寶珠說:“少爺早回來了,還來看過小姐。不過那會兒小姐在睡著,我便回了。”


    “嗯。”阿九閉上眼,“寶珠,你也去睡吧。”


    *


    那趙公子給的藥真是極好的,不過五六日,阿九傷口已經好了許多。寶珠和福珠都替她高興,陸氏也高興極了。


    這一日,葉玉珠來瞧阿九。


    “阿九姐姐,你的傷還好麽?”


    阿九手裏打著絡子,抬起頭來笑答:“多謝葉小姐關懷,已經好了許多了。”


    看這勢頭,應該在過年前就可以大好了。這話她沒和葉玉珠說。


    葉玉珠聞言拍著胸脯笑,“那可真是太好了,要不然我都愧疚。若不是那野豬一下衝撞了我們倆,說不定阿采就能救下阿九姐姐了,阿九姐姐也不必受傷了。”


    她笑嘻嘻地說著傷人的話,好像還不自知。


    阿九時常在想,葉玉珠是故意的嗎?


    她看不出來,也沒本事去查究,最好的辦法就是視而不見。


    這一次也不例外,阿九淺笑著轉移話題:“葉小姐說笑了,誰能知道那天就有個野豬呢?或許這是我命裏的劫。不過俗話說得好,破財消災,大抵破相也消災吧。”


    葉玉珠又笑:“嘻嘻,阿九姐姐肯定不會破相的啦。”


    二人表麵和諧地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寶珠進來通傳:“少爺來了。”


    葉玉珠當即起身,江采到門口的時候,葉玉珠也到了門口。


    二人在門口打了個照麵,葉玉珠說:“阿采來了,好幾天沒見,你有沒有想我?”


    這院子裏裏外外也有十幾張嘴,他二人如此大膽,阿九眼皮不由得一跳。


    聽見江采咳嗽一聲,不大自然地回答:“自然。”


    葉玉珠挽著江采進門來,“我正在和阿九姐姐說話呢,剛想到你你就過來了。


    這說明咱倆真是心有靈犀。”


    葉玉珠晃蕩著江采的胳膊,江采臉上有些不自然。他看向阿九,“今日感覺如何?”


    這幾日,江采每日都來看阿九,詢問她的傷勢。或許是因為愧疚吧,也或許是出於兄長對妹妹的關心。


    阿九低著頭繼續編絡子,“好多了,也不怎麽疼了。”


    三個人在屋裏說著話,大多數時候是葉玉珠和江采在說,阿九聽著。


    阿九想,這日子也不知還能過多久?


    待葉玉珠嫁過來,她便連旁聽的機會都沒了。他們都長大了。


    你一言我一語,忽然聽見江采問:“那日幫忙那人,真是姓趙?”


    阿九回過神來,點頭:“是,恩公是這麽說的。”


    江采稀奇道:“這倒是怪了,這幾日我幫忙打聽了一下,並未發現有一位姓趙的公子。”


    葉玉珠隨意道:“也許並不是京城人?哎呀,天下這麽大,若是有緣的話一定會再聚的。”


    江采沉吟片刻,阿九搭腔:“葉小姐說得對,若是有緣的話,一定會再聚的。”


    *


    到年二十五,阿九臉上傷口結痂已經脫落,那傷疤用了藥,變得很淡很淡,淡到幾乎看不出來。


    陸氏又是謝天謝地說了一番,“菩薩保佑。”


    阿九心裏自然也是欣喜的,她在心裏謝過趙公子。


    每到這時候,京城的年味是很重的。就連商鋪,也家家戶戶都掛上了紅燈籠。府裏的采買活動都已經結束了,隻等著過年。


    阿九站在紅燈籠下,看著下人們貼對聯,不由得感慨:“真是紅紅火火。”


    哪裏曉得,比紅燈籠更紅火的,是人命。


    年二十八,明德皇帝以葉丞相謀逆,處置了葉家。


    卻在當日,葉府失火。葉家上下一百零一口人,無一生還。


    包括葉玉珠。


    這等大事,消息傳遍京城,不過畫了一個下午。傳到江家後院,也不過是當日黃昏時候。


    雪恰好又開始落,江采摔了手邊一隻杯子,而後拔腿就跑。阿九甚至還未反應過來,隻來得及看向地上的杯盞碎片。


    成國公反應更快,早就封了江家大門,命人把江采攔了下來。


    江采悲憤欲絕,並不願意相信這消息。


    江遜畢竟混跡官場多年,他們家與葉家交好,本就是岌岌可危,若是這時候江采再弄出點事來,那必然是在劫難逃。


    江遜硬生生把江采綁回了自己房間,令人嚴加看管,不許他出去。


    好在他們與葉家並未定親,若要把自己摘出去,也不是絕無可能。


    阿九沒追上江采,隻來得及看他被五花大綁塞回房間裏。陸氏雖然心疼兒子,卻也是識大體的,並沒有幫江采說話。


    盡管如此,陸氏還是免不得偷偷抹淚。


    阿九走上前勸慰:“夫人,你別哭了,少爺隻是一時難以接受。”


    阿九也難以接受。


    陸氏聲音帶著哭腔:“不過一夕之間,誰能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葉家謀逆……謀逆可是重罪,一點都沾不得,老爺也是沒辦法。阿九,你說,怎麽就會變成這樣?”


    阿九不知道說什麽,隻能扶著陸氏,拍著她的背寬慰。


    雪下得很大很大,比今年任何時候都要大,這一個年,注定是驚天動地的。


    江采一直被關到除夕那日,聽說他不吃不喝,以示抗議。可即便如此,成國公也沒心軟。


    除夕夜的煙火在天空炸開,幾家歡喜幾家愁。


    江采在房子裏已經待了兩天,這兩天裏,他水米未進。


    江采想,怎麽會這樣呢?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那日他送葉玉珠回家,葉玉珠還笑嘻嘻地問他:“阿采,你喜歡我嗎?”


    那天葉丞相還和他說話,言語之間盡是把葉玉珠托付給他的意思。


    他不願意相信,那麽多條人命啊。


    江采的房門被盯上了木條,他拍著門:“來人,來人呐,我要見父親!”


    江遜當然不可能不見他,畢竟血濃於水,父子親情。江遜帶他去了祠堂,讓他跪在列祖列宗麵前說話。


    江采兩日沒進水米,已經不太撐得住,背脊都在顫抖,可還是挺得很直。


    “父親,您與葉伯父也是好友,您怎麽能如此?”


    江遜站在他身側,燭光照在他臉上,江采這才發現,他的父親,仿佛蒼老了十歲。


    江采心突突地跳,可還是艱澀開口:“您……為何不救救他們?”


    江遜滄桑道:“怎麽救?阿采,你要我怎麽救?謀逆是誅九族的大罪,他們葉家的命是命,我們江氏一族不是嗎?你想要我,想要你母親,都跟著搭上去嗎?”


    江采說不出話來。


    江遜指著列祖列宗的牌位,“阿采,我甚至慶幸,你和葉家丫頭還沒定親,沒有牽扯到我們江家。”


    江遜一掌拍在江采肩頭,似乎是把他全部的力量也托付給江采:“阿采,算我求你了,別摻合這事。我和你母親……我們商量了一下,等你行了冠禮,便和阿九成婚。”


    江采抬頭,看著列祖列宗們,淚眼模糊。


    第5章 5.  一雙人   成婚。


    半晌,江遜才聽見江采說:“兒子明白。”


    江遜語重心長放下一口氣,“你明白就好,你明白就好……為政,實在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是不為政,似乎也挺好的。”


    江遜苦笑,拍了拍江采的肩,將他扶起來,“我自說自話了,你的人生,還是得你自己選。”


    江采抿著唇,在剛才那流逝得飛快,卻又無比緩慢的時間裏,他已經做了一個決定。


    “兒子明白。”江采憋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江遜從小寵愛這獨生子,看他這樣子,也是難受至極。他不忍再看,轉過頭去,這會兒不知道誰家的煙花升了空,劈裏啪啦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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