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者對決說快也快說慢也慢,頃刻間新娘子爆發出一聲杜鵑啼血般的尖銳嘶吼,嫵媚麵孔扭曲化為白狐,六條巨大的白色狐尾血光閃爍,已經隻剩下三條。


    白狐情知不敵,下一道劍光迫至眼前,它張口嘶鳴一聲,身影原地消失,即將遁走。但下一刻白狐的身影再度出現,從院門處倒飛而回,雪白皮毛間綻開數道鮮血淋漓的裂口,重重砸落在地上,失聲痛叫。


    妖狐族的共性就是生性狡詐身段柔軟,王女也不例外。雪亮劍鋒近在眼前時,它立刻變得無比老實,仿佛下一刻要轉投道殿,一五一十和盤托出自己的身份來曆目的,順便在這個過程中努力淡化自己的作為、誇大自己的重要性,以求在逢妖必誅的道殿手下保住一條性命。


    妖狐族與生俱來的對危險的敏銳使得王女迅速確定了景昀是二人中修為更高,一錘定音的那個人。它抬起毛茸茸的腦袋,可憐地仰視著景昀,盡量展示出自己溫順無害的那一麵。


    景昀蹲下身:“其他妖物藏在哪裏?”


    王女連忙搖頭:“妾不知道,他們雖然以妾為首,但為了穩妥起見,入城以後我們就斷絕了聯係。”


    這隻狐狸為了爭取活命,自然不會也不敢在這等大事上說謊,江雪溪跟著蹲下身來,意味不明地垂眸:“宣府城中大亂,你不準備離開嗎?”


    狐狸頓時一僵。


    半晌,它顫巍巍地道:“不敢欺騙二位仙長,妾與他們約定,酉時三刻在王府相見。”


    江雪溪垂眸望著這隻狐狸,神色意味不明,唯有眉梢眼角泄露出了極其細微的殺意,似乎已經給它宣判了死刑。


    大道忘情,在對外物無動於衷這方麵,很少有人及得上江雪溪。


    景昀知道他為什麽如此反常。


    因為在真實的過往裏,師兄趕到宣府時,第一時間趕去了道殿弟子駐地,正遇上了那群已經被種下妖蠱,逐漸妖化的弟子們,好不容易才脫身——江雪溪當時已入化神境,要想殺掉那些弟子並不太難,但那些畢竟是道殿弟子,無論從私情還是公義方麵,總要試圖救上一下。


    他脫身之後,發現城中已經大亂,斬殺妖化的百姓治標不治本,遂禦風直入王府,意欲借助皇權力量協助維護秩序,疏散百姓。


    不得不說,江雪溪見事極準,當機立斷,做出的決斷每一個都沒有錯。他沒有選擇單打獨鬥,先後試圖借助道殿和皇權維持城中秩序,組織有效抵抗,從根源上切斷妖蠱禍亂。然而不幸的是,正因為他的每一個決斷都太正確,妖族也是這樣想的。


    所以江雪溪先遇上了妖化的道殿弟子,然後見到了一個血染的王府,正麵遇上了坐鎮王府、以逸待勞的妖狐王女。


    但拂微真人絕非浪得虛名,王女敗在江雪溪劍下,化為原形燃燒半身妖力逃竄離去。江雪溪明明可以追,卻沒有追。


    ——妖族對於攻陷宣府的準備實在太充分了,在城中製造內亂的同時,它們毀壞了城外沅水河堤,意欲不費一兵一卒,借決堤洪水攻破城門。


    江雪溪再度做出了無比正確而敏銳的決定,他孤身趕往城外,一人一劍獨戰群妖,硬生生燃燒靈力設下結界修複河堤。


    數年之後,景昀與江雪溪的師父道尊淩虛道隕,年輕的玄真真人靈前破境大乘,即位道尊。妖族再度興風作浪,意圖卷土重來,策劃這一切的正是當日的妖族重臣、妖狐王女,江雪溪血脈相連的,願意承認的最後一個親人也在這次動蕩中罹難。


    江雪溪從不拋灑無謂的情緒,正像師尊當年為他選定的那條道途,他走上去,然後再不回頭。


    但即使是再堅固的道心,也並非斷情絕欲毫無人性。所以在神魂碎片的幻境裏,喚起的依然是這段記憶。


    “殺了它。”景昀輕聲道。


    下一刻,薄而鋒銳的劍刃穿透了白狐的心髒。


    “河堤快要決口了。”景昀看也不看那隻死不瞑目的白狐,隻輕聲對江雪溪道,“走吧,我們一起去。”


    這句話出現在這裏其實是非常古怪的,以江雪溪的敏銳不該聽不出來。但年輕的拂微真人抬起眼,柔和地一笑。


    那笑容說不出的風流蘊藉,極其動人。江雪溪竟然絲毫不追問景昀原因,微微頷首,隔著衣袖牽住了景昀的手腕。


    “走吧,師妹。”


    城中一角綢緞莊裏,慕容灼神色莊嚴地打開一個大箱子,把自己藏了進去,瑟瑟發抖。


    一條半身妖化成蛇的怪物嘶嘶吐信,從箱子前麵遊了過去。


    嘶嘶聲不絕於耳,慕容灼抱緊自己,眼淚差點掉下來:“我害怕蛇!”


    城中已經大亂,妖氣彌散。這對於慕容灼來說反而是個莫大的劣勢,正因為妖氣太重,而鳳凰血脈對妖氣極度敏感,這濃鬱的妖氣她早就受不了了。


    “不要碰見蛇不要碰見蛇不要碰見蛇……”嘶嘶聲走遠了,慕容灼一邊祈禱,一邊推開箱蓋。


    一條蛇妖從門口遊進來,吐著猩紅蛇信和慕容灼麵麵相覷。


    片刻之後蛇妖和慕容灼同時:“啊啊啊啊啊!”


    事實上蛇妖同樣怕的要死,鳳凰血脈的威壓是難以想象的,它左衝右突想要奪門而逃,但這時候慕容灼極度驚恐之下已經徹底失去理智,根本分辨不出蛇妖到底要幹什麽。


    她爆發出一聲尖叫,身周金紅流光一閃而過,無數氣流席卷而起,直接把奪路而逃的蛇妖拍飛出去,在沉重的巨響聲中砸到了街道另一頭。


    慕容灼淚如泉湧:“啊啊啊啊啊!有蛇!阿昀!救我!”


    遺憾的是,景昀沒有餘力去聽她的求救聲了。


    盡管景昀重新給慕容灼畫了個感應危險的印記,但太靈敏了也是壞處,慕容灼單方麵暴打蛇妖並不能被判定為遇險,景昀那邊感應不到絲毫提示。


    她雪白的麵頰濺上一點鮮血,碧水芙蓉劍光暴漲,殺入了妖獸群中。


    這些妖獸妖多勢不眾,在景昀麵前宛如待宰羔羊,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經各自驚恐逃竄——這就是妖獸本性的弱點了,看似凶狠不可一世,但當絕對的威壓震懾時,又會變得極其軟弱。


    真正能給景昀和江雪溪帶來危險的不是這些妖獸,而是即將決堤的沅水。


    山川河流,天地造化。修行者修為再強,隻要沒有強到大乘絕頂,終究還是要受困於造化桎梏。正如化神期的景昀可以削平半座山峰,卻無法抵抗天地偉力強行倒灌決堤洪水,當年的江雪溪也是一樣。


    結界閃爍起銀光,覆蓋上河堤決口。洶湧的江水奔騰而出,沿著河堤缺口左衝右突。


    景昀的靈力從她十指指尖傾瀉而出,化作一張靈力巨網,她低頭看了看指尖,默算自己的靈力能夠堅持多久。在她身旁,江雪溪揮手打出數道靈力灌注的符咒,竭力控製奔騰而來的水流。


    假如沅水真的在此處決堤,那麽轉瞬間洪水就會洶湧而下,將近在咫尺的宣府城盡數吞沒。


    所以當年,拂微真人江雪溪在意識到沅水決口之後,才會立刻抽身前往這裏——妖物肆虐數量畢竟有限,江雪溪來之前通知了道殿,城中百姓躲藏起來還有望保命;但沅水隻要決口,頃刻間宣府城就會化作一片汪洋,沒有凡人能夠幸免。


    當年道殿援兵趕到,將拂微真人送回道殿時,江雪溪傷的很重,靈力耗盡,足足養了半年的傷。


    那時景昀出關來探望師兄,她踏入了化神巔峰境界,已經高出了師兄一個小境界,道門無人不驚羨讚歎,即將離開道殿外出雲遊。


    她坐在師兄床榻邊,聽師兄輕描淡寫地講述宣府城中變故,下首陪坐的長老弟子紛紛應和讚歎,感歎拂微真人大義。


    他們眼底的讚歎太誠懇,仿佛這是天大的功績。


    “這不是應該做的嗎?”景昀問師兄。


    道尊的弟子,受九州供奉、萬民景從,難道不該護佑九州黎民,為之盡心竭力嗎?


    “是的。”江雪溪柔和道,“這是我們的分內之責。”


    “不過我有一點私心。”他又微笑道,“比起舍生忘死,我更希望師妹你能安然無恙——哪怕因此違背了師尊的教誨和應盡的職責……”


    他最後幾個字聲音漸低,半晌,搖頭失笑,隻抬起手,輕輕碰了碰景昀的麵頰。


    “師兄。”


    呼嘯的風聲裏,景昀轉過頭,看著麵前因靈力過度燃燒而臉色蒼白的江雪溪。


    她的麵色也是同樣的慘白,然而景昀絲毫不在意,波瀾不驚的眼底笑意一閃而逝,但那笑意中又隱含著說不出的哀傷:“好久不見。”


    第18章 18


    ◎那是個短促而無形的、一觸即分的吻。◎


    風從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吹來,席卷著碎石砂礫與無盡血氣;近處驚濤拍岸,洶湧浪頭奔騰卷起丈餘,攜著雷霆萬鈞之勢重重拍上半明半暗的結界。


    平日裏的沅水是清澈的、溫和的,天氣晴好時站在岸邊下望,可以看見淺水處遊動的魚兒和細碎砂石。


    但這一刻,渾濁昏黃的浪頭高達數丈,水流轟隆有如雷鳴,每一擊都令人心驚。更要命的是天色已經變得像波浪般暗淡昏黃,空氣中彌散著雨前特有的氣息。


    ——要下雨了。


    結界搖搖欲墜,幾人高的浪頭一浪接著一浪重重拍擊而上,發出令人心頭劇烈顫抖的恐怖重擊聲。這是天地造化的偉力,少有修行者能夠抵抗。


    當年江雪溪獨力支撐結界直至最後一刻,道殿援兵及時趕到,合力撐住了搖搖欲墜的結界,險而又險地將宣府城從百年難遇的洪水災厄下搶救出來。


    渺遠的天際隻剩下一片空茫。


    在幻境裏,不會有道殿的人來了。


    單單依靠兩個化神修行者支撐結界對抗洪水簡直是螳臂當車,無形的靈力流動紋路攀援而上,象征著支撐結界的人已經開始燃燒最後一點靈力。


    但結界後的這小小一方天際裏,是近乎死寂的靜默。


    即使在幻境裏,燃燒最後的靈力也並非毫無知覺,靈脈深處湧起尖銳燒灼的刺痛。景昀麵不改色,靈脈深處的痛苦不能使她失色,搖搖欲墜的結界後隨時會將她當頭吞沒的洪水也不能分走她半分心神。


    她隻靜靜地望著江雪溪,眼睛明亮到了令人心驚的地步。


    好久不見,師兄。


    長久的靜默裏,年輕的拂微真人閉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睜開眼,春水般婉轉含情的眼底多出了一抹極其複雜的情緒,好像這具身體裏,一個沉睡的靈魂逐漸複蘇。


    “師妹。”江雪溪喚道。


    風吹起他黛色袖袍、烏黑長發,年輕的拂微真人立在風裏、立在洶湧波濤之上,秀美如一抹雲端飄落的剪影。


    “好久不見。”


    他抬起手,隔著千年的歲月去觸碰景昀的麵頰,指尖停留在距她麵頰隻有半寸的虛空之中,千年前拂微真人那為世人稱頌的、婉轉含情風流蘊藉的氣韻從歲月的縫隙中再度浮現。


    江雪溪柔聲問:“師妹,我們多久不曾相見了?”


    “如果你說的是承天台上最後一麵,那麽我們剛好一千年沒有再見過。”景昀說,“如果說我心裏的最後一麵,那麽我們已經一千又二十年不曾見麵了。”


    她立在風裏,秀美鋒利如一把絕世的名劍,然而在最後一字出口的時候,尾音終究還是帶出了一點哀婉的歎息。


    整整一千又二十年啊!


    景昀凝視著麵前師兄的麵容,喉嚨像是被什麽哽住了。


    “疼嗎?”


    江雪溪問,他抬手按上景昀腕間,探知她的靈脈:“你應該早一點喚醒我,何必在幻境裏辛苦。”


    景昀搖搖頭:“我想看看你。”


    幻境直接作用於神魂識海,所以她才能再度看見師兄的麵容。在幻境裏喚醒江雪溪,幻境立刻解除,景昀就不再看得見了。


    玄真道尊修為絕頂,飛升仙界也是一等一的強者。千年裏她很少因為看不見而覺得麻煩,直到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地生出遺憾來。


    哢嚓!


    那是極其輕微的一聲響,混在風聲水聲裏幾乎毫無痕跡,然而景昀和江雪溪同時轉頭,看見了結界上細微的裂痕。


    下一刻細小的裂痕迅速擴大,轉瞬間橫亙在整麵結界之上,發出無聲的裂響。


    江雪溪收回目光,朝景昀微笑。


    他的笑意裏蘊藏著說不盡的未盡之語,以及同樣淡而清晰的遺憾。


    “師妹。”他說,“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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