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拉一聲脆響,結界終於承受不住一波波巨浪的壓力,徹底崩碎。數丈高的浪頭如山般當頭而下。


    江雪溪廣袖一拂。


    幻境的主人從沉眠中恢複意識,這片幻境便成為他一手操控的玩物。當頭壓下的巨浪已經逼近,近到景昀隻需一抬手,就能觸摸到浪尖。然而下一刻洶湧的巨浪在半空凝固,仿佛時間開始倒流,一寸寸倒灌回大堤缺口之中。


    景昀竭力探身,想要去握住江雪溪的手。然而隨著巨浪倒灌回河堤中,天際的風同樣中途轉向,身後染血的城牆恢複原狀。


    幻境中的景象飛速修複,仿佛妖獸的肆虐並沒有發生,眨眼間天地一片寂靜,景昀的手握了個空。


    完好的河堤、高大的城牆、天邊的飛鳥……所有的景物全部一寸寸開裂崩毀,迅速灰飛煙滅。


    江雪溪的身體逐漸虛化,他含笑朝前一步,做出了千年前拂微真人絕不會做的一個動作。


    ——江雪溪低下頭,在景昀眉心輕輕一觸。


    那是個短促而無形的、一觸即分的吻。


    下一刻黛色身影完全虛化,從景昀張開的指尖徹底消散,像一縷無形的風消失在了天地之間,唯有他手中的劍沒有一同消散,留下了拂微真人江雪溪存在過的一點證據。


    春風渡落入景昀掌心。


    幻境一寸寸崩裂,好像虛空中有一張無形的巨口緩慢張開,吞噬著天地間的一切。


    眼前所有的色彩全部化作了虛無,景昀閉上眼,任憑自己落入無盡的虛空中去。


    .


    “咳咳咳咳咳!”


    慕容灼毫無防備從幻境中摔了出來,昏頭漲腦不辨方向,差點從半空中不閃不避砸到地上。好在落地之前一旁的景昀背後仿佛生出兩隻眼睛,頭也不回拂了拂袖,無形的氣流拔地而起,托住了慕容灼。


    “咳咳咳咳咳!”


    慕容灼踉踉蹌蹌跪倒在地,一陣猛咳,咳嗽聲驚天動地,連原本背身不知在做什麽的景昀都回過頭,端詳慕容灼:“受傷了?”


    “沒,沒有。”慕容灼咳得嗓子都啞了,從袖中摸出一瓶甘露一飲而盡,喘息著平複氣息,眼淚差點掉下來,“好多蛇!幻境裏好多蛇啊!”


    可憐的殿下運氣不佳,仿佛全城潛伏的蛇妖都匯集到了她麵前,慕容灼和蛇同時在幻境裏瘋狂逃命,但二者運氣都差的過了頭,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再次碰麵。


    慕容灼咳出了眼淚,一邊摸出塊帕子擦眼淚,一邊問景昀:“你在幻境裏……”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盯著景昀掌心那一團飄浮震顫的銀白色光團:“這是什麽?”


    景昀往後一閃,躲開了慕容灼躍躍欲試想戳上一戳的手指:“這是我師兄。”


    慕容灼:“……”


    “的神魂碎片。”景昀補充完後半句話,看著滿臉新奇的慕容灼,心底升起狐疑,“你沒見過神魂碎片?”


    慕容灼搖搖頭:“見過,但是沒摸過這個顏色的,能給我摸一下嗎?我隻碰過鳳凰的神魂,是火紅的。”


    景昀沉默一瞬:“這是我師兄,不是寵物。”


    她非但沒有給慕容灼摸一下,還朝慕容灼攤開手,收取此次帶慕容灼下界的報酬。


    慕容灼鼓鼓臉頰,手腕一翻,掌心浮現出一朵搖曳的金紅火焰。


    ——這是天上地下,唯一能修複神魂的至寶,鳳凰一族嫡脈至尊代代相傳的血脈天賦,玄陰離火。


    鳳凰離火至正至明,可以焚毀萬物,包括神魂。倘若逆運離火,誕生出的便是與離火效用相反的玄陰離火。


    景昀小心翼翼地接過玄陰離火,這朵跳躍的火焰看似熾熱無倫,實際上入手非但不覺燒灼,反而觸感微涼,從掌心蔓延至肌膚下血脈中,不知是不是景昀的錯覺,仿佛幻境中靈脈的劇痛在玄陰離火入手的那一刻也開始緩和,漸漸歸於平靜。


    但即使如此,景昀望著自己另一隻掌心的銀白色光團,居然難得生出了一絲猶豫擔憂。


    一邊的慕容灼見她停住了,倒比景昀還著急,從景昀身旁伸出黑手一推,直接把銀白色的神魂碎片按進了玄陰離火之中。


    景昀:!!!


    她的麵色風雲突變,慕容灼立刻後退一步,委屈地大聲辯駁:“你不相信我麽?可是玄陰離火依據血脈而定,我的血脈是少師剝給我的,天上地下比我的玄陰離火還強盛的,除了少師隻有天君!”


    神魂碎片一落入玄陰離火中,輕輕震顫兩下,旋即靜止下來。金紅色的焰芒將神魂籠罩其中,開始緩慢地療愈神魂碎片上的傷痕。


    “謝謝你。”景昀探知片刻,確定神魂碎片沒有受損,“往旁邊站站,別踩到了。”


    慕容灼正想說不用謝,忽然意識到後半句話十分奇怪,立刻低頭:“踩到什……”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秀目圓睜朱唇微啟,目光緩緩移動,看著整片山穀中堆積如山的骨骸。


    作者有話說:


    周五入v更新三章合一,周四請假一天準備周五的大章,v後日更,有事提前請假,鞠躬。


    第19章 19


    ◎“修無情道的那個人是——”◎


    偌大的山穀裏,由遠及近堆滿了累累如山的骸骨,構成了一座又一座骨山。它們大小新舊不一,有的尚且完整,有的已經零散成滿地碎骨。


    慕容灼一手捂著眼,從指縫中膽戰心驚辨別片刻,終於如釋重負地鬆下半口氣:“這些全都不是人骨頭啊。”


    景昀嗯了聲:“妖骨。”


    滿地或零散或完整的骨頭大小不一,有的大如屋宇,有的小如雞卵,還有的乍一看和人頭骨差不多,仔細一看會發現這似人的頭骨兩側橫出尖利獠牙。


    慕容灼露出又惡心又嫌棄又好奇的表情,指著一個形狀奇怪,頭頂生有一根尖利骨骼的頭骨:“這是什麽?”


    景昀:“哪裏?”


    她以神識探查片刻,答道:“山龍,頭生銳骨、身形畸狹,通體灰黃,喜食人肉。”


    慕容灼皺著眉嫌棄地往後挪了挪,挪了兩步發現四麵八方居然隻有景昀身旁這一小塊幹淨的落腳地:“這些妖物都是死在幻境裏的?”


    景昀把那一簇包裹著神魂碎片的玄陰離火小心地收進仙界至寶月華瓶中,想了想放在哪裏都不太放心,索性掛在頸間,淡銀色鏈子幾乎與霜白衣衫一色,下端的月華瓶小小一隻隱沒在外衫襟領中,倒也不顯眼。聞言道:“是啊,否則的話這處山穀地處偏僻無遮無攔,你猜為什麽山下的城鎮現在還好好的?”


    人族九州領域何其廣闊,界碑山自西向東綿延千裏,天然構成了九州與妖族的邊界。哪怕道殿所有長老弟子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累死,也不可能將這數千裏的廣闊疆界全都看守住。


    這裏地形狹長平坦,隱沒在崇山峻嶺中,構成一條天然的通道。界碑山中這樣的山穀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絕大多數道殿記錄在案,在山穀北側設下結界定期巡查。無疑這處山穀是沒有記錄在案的,它不在界碑山北側最邊緣,出於種種考量——比如弟子安危、人手不足、或者妖族可能以此為借口挑起爭端,通常不會走到這個位置,當然不會發現這個山穀。


    但這個不為人所知的山穀位置卻非常微妙——它距離界碑山北側山腳下的城鎮乃至重鎮河陽的直線距離非常近。近到如果景昀是妖族,她自己都覺得沿著這個山穀過來吃人很方便。


    那麽,為什麽山下多年來風平浪靜,至今沒有發生駭人聽聞的禍事呢?


    景昀撿起落在地上的春風渡,隨意在劍身一彈,春風渡發出一聲清亮的劍鳴。慕容灼跟著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它:“我可以摸一摸嗎?”


    景昀把春風渡遞了過去。慕容灼上下打量著它碧水般的劍刃,很有點愛不釋手:“所以河陽城中那些死掉的妖物,都是春風渡殺的,沒有人在背後作祟?”


    “是啊。”


    “可是它隻是一把劍……”慕容灼仍然想不通,“一兩日定期飛到河陽城殺幾隻妖,再飛回山穀中,這是什麽道理?”


    景昀靜默片刻,語氣平淡道:“名劍有靈,自然追尋主人,春風渡劍下斬殺妖魔不知凡幾,本來就對妖氣異常敏銳警惕,又受到幻境的影響。”


    她話沒說完,慕容灼恍然大悟一拍雙手:“物似主人形啊!”


    她愛不釋手地抱住春風渡:“這是你師兄的劍,我們不用還給道殿了吧!”


    景昀說不行:“還是要交到道殿手上,道殿為換回春風渡下了大本錢,我們帶著春風渡失蹤的話,就要被道殿通緝了。”


    “……”


    春風渡發出嗡嗡的劍鳴聲,顫抖起來,青碧劍身倒映天光,仿佛一汪春水流淌。好像聽懂了景昀說要放棄它,試圖努力做出最後的懇求。


    “不是什麽大事。”景昀說,“等師兄神魂恢複,隨時都可以把春風渡從道殿拿回來。”


    她指節有節奏地敲打春風渡劍身,動作很輕,像是在安撫惴惴不安的幼崽。敲了幾下,春風渡的劍鳴聲漸漸止住,震顫也平息下來。


    慕容灼懷抱春風渡,左顧右盼看了看四周,終於無法忍受站在一堆堆骸骨旁邊:“我們走吧。”


    景昀點頭,卻沒立刻舉步,左手捏了個法訣,低聲念誦幾句,而後抬起自己的右手送到唇邊,在食指指尖一咬,鮮血頓時流了出來。


    慕容灼:“嘶——”


    景昀抬手,就著指尖鮮血在空中勾畫出數個複雜的符文,落下最後一筆時,血紅符文逐漸在空氣中隱沒,刹那間慕容灼驚疑不定地睜大眼,隱隱感覺到無形中似乎多出了一道屏障。


    慕容灼伸手要推,景昀立刻:“別動!”


    慕容灼嗖的一聲收回手。


    景昀指尖的傷口已經開始迅速愈合,她從袖中抽了塊雪白帕子,一點點擦幹指尖沾染的血跡,解釋道:“我在這裏先設個結界,免得沒了幻境阻擋,妖物從這裏北上。”


    “走吧。”景昀退後一步,對慕容灼道。


    她隔著衣襟按了按頸間的月華瓶,率先朝山穀外走去,慕容灼抱著春風渡跟在她身後。二人一前一後穿行過半人高的野草,沿著鋒利崎嶇的山石朝北方走去。


    在狹窄的山穀裏尚且不覺得,從山穀中出來,行走到開闊的草野間時,慕容灼抬頭看看天色,才驚覺她們居然在幻境裏待了整整一日。


    不去細思還好,一想到在幻境裏待了一日,慕容灼就想起自己堂堂鳳族王後,在幻境裏被蛇妖追得差點斷氣。她身體一斜,靠在了景昀肩上,嗚咽起來:“我好累啊阿昀,我走不動了,好想睡覺!”


    對於金尊玉貴的小殿下來說,在幻境裏確實太辛苦了。景昀拍拍她的發頂以示安撫:“那我們禦劍。”


    禦劍的速度果然比兩條腿走路省力多了,慕容灼坐在景昀身後,頭一點一點往下垂,顯然快睡著了。


    景昀左手背過去牽著慕容灼,生怕她一頭栽下去,右手虛虛按住衣襟下的月華瓶,長睫低垂若有所思。忽然清脆的聲音在耳邊炸響,饒是景昀早已經養成了八風不動的心性,也差點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驚得一掌拍落。


    “阿昀!”


    這突如其來的驚嚇當然來自慕容灼,她從困倦中掙脫出來,雙目炯炯中氣十足:“我突然想起來,你的神魂呢?”


    “……”


    景昀說:“睡覺吧你。”


    她當初活生生撕裂下來的神魂隻有一角,這一角又隨著江雪溪的魂魄分作數份隨之而去。如今師兄這一塊找回來的神魂碎片上,也隻有她的一縷神魂。


    不過到底是自己的神魂,再怎麽重視也不為過,總不能嫌棄自己這一縷神魂少,就揮手給它丟掉。


    春風渡飛過山腳下的城鎮,飛過沅水,直到望見河陽城那高大巍峨的城牆,才逐漸緩緩降落下來。


    身後慕容灼有氣無力地睜開了眼:“這是哪裏?”


    景昀收起春風渡:“河陽。”


    河陽城外的結界仍然沒有撤下,護城大陣無聲運轉。城門處除了守衛,還有兩個青色道袍的玄真觀弟子。顯然,景昀和慕容灼離去的這短短一日裏,河陽城的守衛不減反增。


    景昀當時感應到春風渡上攜帶的自己神魂氣息,當機立斷追了出去,因為追得太急,甚至沒來得及留下後手。她毫不懷疑,玄真觀和道殿發現妖物再度被殺,而她和慕容灼無聲無息消失,會立刻把她們列入高度警惕名單。


    慕容灼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現在進城會不會有麻煩?”


    “會。”景昀說。


    她仰頭望著天空,慕容灼不明所以跟著仰頭,片刻之後一隻灰鷹從天邊飛過,景昀眼前一亮,抬手就把這隻倒黴的灰鷹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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