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雙眼一色全紅,血水從輕甲的縫隙裏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神色狂亂猙獰,弟子們嚇呆了,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赤明子已經抓住離他最近的弟子,開始活生生撕咬弟子的脖頸。”


    虞州分殿長老匆匆趕來,製住了明顯陷入癲狂的赤明子。


    原來赤明子遲遲無法突破大乘,壽元將盡。但杻陽宗後繼無人,如果少了一位煉虛強者坐鎮,很快就會由盛轉衰,迅速衰落下去。於是杻陽宗決定,采用一種叫做兼陰並陽奪魂續命術的邪術,強行為赤明子續命。


    他們抓獲了生辰八字極陽極陰的青壯,將其血水注入池中,化為一口巨大的血池,輔以諸般咒籙陣法,用來吊住赤明子的命。而血肉屍身,同樣成了失去神誌的赤明子口中血食。


    靠著這種邪術,赤明子撐住一口氣,始終不曾隕落。但以這種不人不鬼、近乎怪物的形式留在世上,赤明子實際上也不能算作活著了。


    “什麽意思?”慕容灼問。


    景昀說:“神誌全無,嗜好血肉,這樣的赤明子,既不能現身於人前安定人心,又不能擔當起掌門職責,還要不斷暗中抓捕青壯,以血肉血水供養赤明子,帶來的麻煩數不勝數,而好處幾乎沒有,你猜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見慕容灼語調疑惑,景昀道:“因為赤明子這具身體隻要還活著,他的煉虛修為、豐沛靈力就還在。”


    “他們要供養著赤明子這具身軀,直到在宗門裏挑選出一個天賦、地位、靈脈都合適的人,再以邪術將赤明子的修為靈力全部轉移給他,讓杻陽宗的風光得以延續下去。”


    “杻陽宗因為殺戮無辜百姓、私自動用邪術,罪無可赦,最終宗門被除名打散,涉事長老全部處死。當然,三十年並不夠一代人消亡和忘記,因此現在虞州東南數城提起杻陽宗這個名字,還是會有許多人恨得咬牙切齒。”


    慕容灼問:“可是這和金錯刀有什麽關係?”


    “問得好。”景昀道,“還記得我提過赤明子身上穿著一件輕甲嗎?那件輕甲是用日曜石製成的,日曜石是靈礦的一種,它對克製束縛邪氣有奇效,用它製成的輕甲既能抑製赤明子,不讓他離開血池隨意傷人,又能避免血池過分侵蝕赤明子。”


    “淩虛年間,日曜石並不是罕見的靈礦,因此鑄造金錯刀幣時,道殿選擇了日曜石。但在千年前那場動亂中,九州地裂山傾,地底許多靈脈損毀,又有妖魔二族作亂攻入,蓄意毀壞了九州許多珍奇礦脈。”


    “中州是日曜石礦脈主要產地,也是道殿所在,接連遭遇天災人禍,大部分日曜石礦脈都毀了,所以從純華年間起,日曜石已經成了極為稀有的礦石;到了承鈞年間,日曜石幾乎絕跡,隻有道殿裏留存些許。”


    慕容灼會意地接話:“所以,三十年前,杻陽宗選擇了搜集金錯刀幣,熔鑄後用來冶煉輕甲。”


    景昀頷首:“西山上挖出一條洞穴,不是尋常幾個人扛著鋤頭就能做到的,看洞穴挖掘的時間,也很有可能和杻陽宗存在的時間吻合。金錯刀廢止千年,搜集並不容易,杻陽宗能冶煉出那件輕甲,多半是——”


    她轉身朝向身後滿地狼藉的空蕩廳堂,麵色不悅。


    慕容灼仔細一想很有道理,杻陽宗舊址就在臨西附近,恰恰西山正在臨西城外。若按三十年前杻陽宗在虞州東南的聲勢,他們確實能做到耗費大量人力在西山上挖出一條密道。


    隻不過……


    慕容灼問:“他們為什麽不走正門,非要挖地道?”


    在山體內自下而上挖掘密道,難度何止百倍。


    景昀說:“我怎麽知道?”


    她眼前的雲羅朝向下方的密道,突然問:“你想不想下去看看?”


    慕容灼一愣,望著下方堵死的土石,本能有些緊張,又有點怕髒。


    “為什麽要下去?”慕容灼好奇道。


    景昀淡聲道:“你忘了趙氏父子所處的山洞嗎?”


    “你說,這條被堵死的密道,會不會和他們所處的山洞相連?”


    .


    琉璃傘流光溢彩,傘下撐出一方天地。


    景昀和慕容灼在傘底並肩而行,隨著二人腳步向前,前方堆積的土石震蕩而起,前後左右四處飄飛,分開一條通道。又隨著琉璃傘的光芒經過而重新落下,歪歪扭扭堵塞了二人身後行經的道路。


    洞穴筆直向下不過兩三丈,忽然化作一段短短的、平直朝前延伸的通道,走出幾步,又陡然轉為斜向下方的斜道。


    出乎意料的是,斜道內並不算狹窄,相反如果沒有這些堵塞的土石,足能容得下三個人並肩同行。


    景昀二人沿著斜道向下數十丈後,眼前為之一空。


    前方沒有了土石,隻剩下空曠而漸趨逼仄的通道。


    景昀朝琉璃傘外走了兩步,麵無異色。慕容灼也就跟著探出頭去,頓時一陣窒息:“咳咳咳咳咳!”


    或許是天長日久的窒悶,通道內的氣息渾濁陰濕,還帶著難以言喻的怪異味道。慕容灼連忙封閉感官,然後收起了手中的琉璃傘。


    越往下走,通道就越窄,到最後隻容得下一個人通過。慕容灼身形窈窕,裙幅卻寬大,時不時拂過洞壁地麵,刮過洞壁上突兀的鋒利石塊。若非她這件裙裳並非凡品,早就不能看了。


    不過這一次,慕容灼倒沒有抱怨。


    她興致勃勃,仿佛在玩尋寶遊戲——每走幾步,就能在通道角落裏撿到一些零碎的物件,比如積滿灰塵的金錯刀幣、指肚大毫無光澤的珍珠、零散破舊但依稀能看出精巧的小物。甚至還有幾本腐朽破爛,幾乎變成一團腐爛廢紙的書籍。


    慕容灼怕髒,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副天絲手套戴上。每發現一件東西,都要撿破爛般撿起來看看,而後新奇不已地全都收到一個空的儲物袋裏。


    和慕容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走在她側前方的景昀。


    慕容灼興致勃勃尋寶的時候,景昀一言不發,從始至終不出一聲。直到慕容灼蹲在角落裏,認真研究一堆和垃圾沒什麽區別的碎瓷片時,抬頭一看景昀麵色冷凝如冰。


    “都是你師兄的收藏嗎?”慕容灼問。


    事實上她問出口,就知道自己問了句廢話。景昀未必能認出這一堆與垃圾無異的東西,但是它們出現在直通江雪溪洞府的密道裏,當然隻可能是江雪溪洞府中的收藏。


    聽到慕容灼發問,景昀一哂,不過顯然不是針對慕容灼。她從領口挑起遮掩在衣襟下的銀鏈,將月華瓶勾了出來。


    “問他。”


    慕容灼:“……”


    作者有話說:


    金錯刀這個單元最多還有一兩章,很快就結束啦!


    景昀心情不好其實不是單純因為師兄瞞著她,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看見師兄留在世間的痕跡被人為毀掉,那種感覺就好像她再度看著師兄離開卻無能為力。


    第42章 42   金錯刀(十三)


    ◎慕容灼:向景昀祈禱。◎


    漆黑的山洞中, 響起了窸窸窣窣的摩擦拖行聲。


    一個滿頭滿臉是血的人伏在地麵上,朝洞穴深處爬去。所過之處身後拖出長長的血痕,明明氣息奄奄, 卻還竭力向前。


    他艱難地向前, 然而爬出去不過幾丈,隻覺腳踝一緊,一隻冰冷堅硬的手掌死死攥住了他的腳腕, 硬生生將他向後拖行。


    趙華勉力回過頭,對上了另一張鮮血淋漓的可怖麵孔。


    那是他的兒子,趙璟。


    .


    慕容灼跟在景昀身後,腳步輕捷。


    通道是在山體內部挖掘而成的,開挖時盡可能地選擇了便於挖掘的地方下手,正因如此, 通道總體而言雖說是向下, 但並非一條直道, 反而十分曲折,每走數十步,就要轉一個彎。


    前方越發低矮逼仄,景昀示意慕容灼散開頭發,免得如雲發髻被洞穴頂端突出的石塊掛出, 先一步轉過拐角,緊接著聲調上揚, 疑惑地嗯了一聲。


    慕容灼雙手還舉在空中, 左手捋頭發右手拆珠花, 聞聲緊跟著轉過去, 差點撞在景昀背上。


    “怎麽有兩條路?”慕容灼脫口而出。


    目光所及處是向下延伸的通道, 然而右側山壁上, 卻還有一個狹窄的洞口。


    麵前的通道至少容得下一人通過,而右側山壁上那狹窄的洞口連慕容灼和景昀走進去都勉強,若是身形高大強壯的人進去,怕是隻能側身前行了。


    “這真的是條路嗎?”慕容灼貼在景昀背後,探出頭朝右側山壁上的洞口張望,“奇怪,為什麽要鑿兩條路?”


    右側山壁上的洞口雖然狹窄,但同樣有著清晰的人工開鑿痕跡,像是山體本身的洞穴裂縫被人為開鑿擴大,硬生生造出了第二條路。


    慕容灼朝裏麵定睛細看,隻見洞穴內同樣曲折幽深通向遠處,她看得心裏發毛,很怕景昀心血來潮提議進去看看。


    她往景昀身後縮,景昀反而笑了:“你去過皇陵、禁地之類的地方沒有?”


    慕容灼搖頭。


    景昀說:“有些王公貴胄或大宗派,秘密修建禁地,其中不便為人所知的秘密太多,或是珍藏有大量符籙法器、金玉珠寶,生怕消息走漏,在修建結束後,會將工匠們全部處死,而工匠們不肯束手就死,因而往往會給自己留一條逃跑的後路。”


    “那我們……”慕容灼戳戳景昀,“往哪裏走?”


    景昀說:“先不走了,你坐下。”


    慕容灼麵露疑惑。


    景昀指了指慕容灼的頭發:“走了這麽久,休息一下,簪子給我,把頭發挽起來。”


    這點路對景昀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但她不太忍心讓嬌生慣養沒吃過苦的慕容灼停也不停地走下去。她帶著慕容灼退回轉角前,讓慕容灼挑了塊石頭坐下,接過慕容灼手中的簪子,把慕容灼鬆散的長發簡單梳理,在腦後一束。


    慕容灼從儲物袋裏取出封好的甘露,遞給景昀一杯,又打開儲物袋請景昀挑點心吃,景昀擺手拒絕了。


    “不吃嗎?”慕容灼有點失望,“那我們接下來往哪邊走?”


    景昀朝慕容灼伸出手:“金錯刀給我。”


    慕容灼依言把金錯刀幣摸出來遞過去,景昀閉眼默禱兩句,抬手一拋。


    極輕的一聲響,金錯刀應聲落地。


    “反麵朝上。”慕容灼說。


    景昀頗為遺憾地對她說:“走小路。”


    “啊?”慕容灼睜大眼睛,“算出來的?小路有什麽,姓趙的在那邊?”


    景昀失笑:“我還算不了那麽清楚。”


    “怎麽算啊?”慕容灼來了興趣,“是先默念幾句口訣,然後拋錢幣就可以?”


    景昀於算之一道並不精通,她所掌握的幾種術法,要麽是如《天問》一般,乃樂道與測算之術結合而成的頂級術法,非修為絕頂者不敢擅用;要麽就是這種粗淺至極的小術,更多依靠施術者本身通玄能力。


    一般來說,修行者本身境界天賦越高,通玄能力就越強,反之卻未必。


    景昀道:“你想學嗎,我把口訣教給你。默念通玄口訣,然後心中祈請一位道門尊奉的仙神即可。”


    慕容灼檀口微張,卻頓了一下,半晌蔫蔫地搖頭:“算了,我學不會的。”


    王後殿下有時也喜歡偷懶,但她不想學就直接說出來,卻不會聲稱自己學不會。景昀想起她從前也提過自己學不會卜算,心中一動,問道:“你從前學過?”


    慕容灼搖搖頭:“沒有,當年……少師把一半血脈剝下來給了我,我才能活著成神,代價就是從此許多修煉的途徑都走不通了。”


    她短暫沮喪了一下,很快又開心起來:“不過不要緊,反正我這點本領已經夠用啦!”


    她理直氣壯地衝景昀攤開雙手:“阿昀,你會保護我吧。”


    景昀失笑。


    小路太過逼仄,饒是景昀和慕容灼身形窈窕清瘦,進洞後也不由得蹙眉,隻覺得十分窒悶不便。索性各自掐訣縮小身形,才能在洞穴中行走來去自如。


    慕容灼看著景昀十二三歲的麵容,再看看自己嬌小的女童身量,忍不住抱怨道:“開鑿這個洞的人都是幼兒嗎,這麽狹窄的洞窟怎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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