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道:“開鑿密道用的多半是普通工匠,既容易控製,又方便滅口,杻陽宗怕他們走漏消息,肯定會派人監管,他們能在杻陽宗的監視下鑿出一條小路來,很不容易了。”


    慕容灼一邊在心中祈禱下麵的路能更好走些,一邊不由自主地扯住了景昀的袖子。


    這條狹窄的小道更加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雖然景昀根本不靠眼睛視物,慕容灼目力卓絕,但這漆黑陰森的環境還是讓她心裏發毛。洞壁潮濕,頭頂水珠滴落,滴答聲不絕於耳,更在無形中放大了心底的緊張。


    慕容灼手舉夜明珠,想借珠光衝淡幽森的黑暗。


    察覺到慕容灼的不安,景昀背過一隻手牽住她。


    抓住景昀微涼的手,慕容灼稍微安心,忽而又想起來到虞州之後在街邊聽的鬼祟故事。說的是有人深夜牽手行路,不知不覺發現手中牽著的人已經變成了鬼祟。


    慕容灼默默加快步伐,環抱住景昀一條手臂:“阿昀,我們說說話吧。”


    “你想說什麽?”景昀任憑慕容灼抱住手臂,先一步繞過拐角。轉過彎後通道稍微變寬,慕容灼總算能硬擠過來強行和景昀並肩行走了。


    她鬆了口氣,一時忘記自己想說什麽,又繞回了原先的話題:“阿昀,你把卜算的口訣告訴我吧。”


    “你不是學不會嗎?”景昀問。


    慕容灼說:“我好奇呀。”


    景昀當真給她背了一遍,慕容灼跟著念誦:“然後呢?”


    “念完口訣,然後心中向一位道門承認的仙神祈禱,這就是全部流程了,接下來拋錢幣。”


    慕容灼問:“我可以向你祈禱嗎?”


    景昀:“……也不是不行。”


    這條小道顯然借助了山體內本來的裂縫洞窟開鑿而成,忽寬忽窄。窄如入口處,景昀和慕容灼要想自由轉身,都必須將身量縮小;寬的地方足以容三個壯漢並肩走過。這就導致了景昀一直穩定走在前方,但慕容灼必須忽前忽後位置不定,看上去十分忙碌。


    景昀一邊朝下走,一邊默默計算位置。待到再次要轉彎時,她忽然伸手攔住慕容灼。


    慕容灼收勢不及,咣當撞上了景昀,哎呀一聲捂住額頭,從景昀身後探頭張望。


    “嘶——”


    轉過拐角,眼前豁然開朗,穹頂拔高山石變向,赫然便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山洞。


    山洞中,滿地都是累累白骨。


    慕容灼隻覺得麵前這骸骨堆積的景象分外熟悉,迅速抬手捂住眼,從指縫中辨認半晌:“這些好像是人骨頭。”


    景昀示意她低頭。


    慕容灼莫名其妙地低下頭,一個慘白的人頭骨躺在她腳邊,骷髏黑洞洞的眼眶正和她親切對視。


    慕容灼:“啊啊啊!”


    滿地白骨累累,景昀卻準確地避開了所有散亂的骨骼,徑直走向山洞角落裏幾具堆疊交叉在一起的人骨,揮了揮袖子。


    清風乍起,輕柔而平穩地將那幾具人骨拂落,沒有半點聲響和損傷。


    人骨落下,一口二尺見方,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箱子出現在景昀麵前。


    她再度一拂袖擺,咣當一聲重響,箱子的箱蓋應聲翻開,在不遠處慕容灼手中夜明珠的照耀下映出了絢麗的色彩。


    箱子裏鋪了一層金玉珠寶,下方是小半箱金錯刀。


    慕容灼舉著夜明珠,小心翼翼走過來,立刻哇了一聲:“好漂亮!”


    作者有話說:


    明天金錯刀單元完結,所以明天那章應該比較長。


    周末晚十點前更新,每天雙更合一日六,鞠躬。


    第43章 43   金錯刀(十四)


    ◎師兄留在這世上的痕跡,正在一點點消磨。◎


    引得慕容灼發出讚歎的, 是一把短劍。


    它周身並無多餘裝飾,甚至連劍鞘都沒有,劍柄空落落的, 更沒有鑲嵌珠玉靈石, 可謂樸素到了極點。


    但它就那樣靜悄悄地躺在金玉珠寶之上,劍身明淨如秋水。箱蓋開啟的那一刻,它在漆黑的山洞裏也映出了奪目的光華, 將那些金玉襯得黯然失色。


    雲羅後,景昀的睫羽輕輕顫動。


    她識得這把劍,這是玄真元年她即位時,齊國國君齊臻獻上的賀禮。


    ——齊國天子劍,扶光。


    同年,妖狐王女奉命潛入九州, 於玄真二年掀起玄真初年最早也是最大的一起妖族動亂, 死傷逾千, 齊國國君及隨駕重臣遇難。


    江雪溪親自回了齊州,送他最後的親眷一程。


    待江雪溪再度回到道殿的時候,景昀將扶光轉贈給了他。


    耳畔慕容灼的聲音傳來,帶著隱隱的疑惑:“你師兄的收藏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是那些開鑿洞窟的工匠們偷運出來的?”


    她自言自語,滿臉疑惑:“不對啊, 那他們怎麽會死在這裏?”


    景昀卻已經無暇去聽慕容灼說什麽了,她的神識長久停留在扶光劍上。


    她對著這把劍, 慢慢閉上了眼睛。


    師兄很少將扶光拿出來, 這把劍對他來說論等級遠遜於曆代正使傳承的三尺劍, 論順手又遠不如碧水芙蓉和春風渡。它能列入江雪溪的收藏之中, 其實是因為扶光本身的意義。


    它是齊國天子劍, 是江雪溪最後一個親眷留下的最後一點回憶。


    這一刻, 景昀看著箱中堆積的寶物,不知是不是從江雪溪神魂碎片上剝離的那一點神魂還沒來得及融合的緣故,她的識海深處忽然升騰起鈍重的疼痛。


    師兄留在這世上的痕跡,正在一點一點消磨。


    .


    山洞雖不算太小,但也不算很大。景昀和慕容灼各自分工,開始查看整個山洞。


    慕容灼拍拍手轉過身,看著地上的白骨咋舌:“這裏到底死了多少人啊。”


    景昀在石壁前陷入了靜默,她的神識外放,一點點探過去,還能分神回答慕容灼的問題:“十八個。”


    累累白骨不好分辨,數頭骨就知道了。


    景昀的經驗比慕容灼豐富許多,哪怕靠神識探知不如眼睛視物方便,仍然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部分白骨上奇異的痕跡。隻需寥寥幾眼,已經足夠景昀在腦海中勾勒出此地曾經發生過的可怖爭殺。


    ——為什麽呢?


    景昀心裏轉過了很多念頭,卻沒有說出口,她的神識掠過石壁,最終在角落裏停頓住了。


    “殿下。”


    慕容灼聞聲回首,足不沾地淩空而來,落地時險些踩到一堆骨頭,情急之下抓住景昀的袖子才站穩:“有什麽發現?”


    堆疊白骨掩映的角落裏,石壁潮濕,因而東一片西一片生出了青苔。青苔上方,石壁上有著淩亂的刻痕。


    “十月初八。”慕容灼念出聲來,“我們不敢走另一條路,杻陽宗會殺了我們,隻能寄希望於挖開……挖開什麽?這裏看不清了。”


    “十月初九,食物吃完了,很餓,老周他們繼續挖掘,於三帶著四個人罷工了,還企圖搜我們的身,看看我們有沒有私藏食物。”


    “真的好餓啊,老周和於三帶著人打起來了,我不行了,我快要餓死了,接了山洞裏的幾滴水喝,更餓了。早知道有這一天,我當初就不該離開家。”


    “……”


    “十月十一。”


    這行字刻痕非常淩亂,淩亂到慕容灼每念一個字,都不得不仔細辨認半晌:“……這裏應該是寫,在昨日的爭鬥中死了三個人。”


    “十月十三。”


    刻痕更加淩亂了,其中還夾雜著大量毫無意義的譫妄囈語,仿佛一個夢遊的醉漢拿起石頭,在石壁上刻下混亂的話語。


    慕容灼艱難地辨認:“繼續挖掘,希望在死亡來臨前能見到太陽?”


    她的聲音忽然停住,怪異的感覺從心底浮出水麵。慕容灼僵硬地轉頭去看景昀,悄悄咽了口唾沫。


    慕容灼自己辟穀,不代表她沒有常識。


    挖掘這種事對體力消耗可想而知,刻字的人說,從十月初九就斷了糧。即使是青壯年,餓上幾天隻靠山洞中露水維持生命,也必然奄奄一息毫無力氣。


    那為什麽十月十三,他還能參與挖掘?


    慕容灼低頭,隻見下方依然存在淩亂刻痕,一行行延伸,直至被青苔淹沒。


    一個非常恐怖的念頭升起,慕容灼麵色微微發白。裙擺隨著她蹲下的動作垂落,不遠處就是白骨,她伸手去攏住裙擺,目光一瞥之間掠過不遠處幾根骨骼,牙關開始打顫,猛地縮到了景昀身邊。


    “牙印……”慕容灼指著那根疑似大腿骨的骨骼,“那是人的牙印。”


    景昀沒有開口,隻稍稍拍撫她的肩膀安撫,神識迅速掠過餘下刻痕,心中已然弄明白了這裏曾經發生過的舊事。


    那是放在話本裏也非常老套的劇情。


    逃亡、背叛、掙紮、絕望。


    一群被杻陽宗秘密抓捕來的工匠,密道打通後他們不知用什麽方法在杻陽宗眼皮底下拿走了部分江雪溪的收藏,而後攜帶著這些寶物準備從小路逃離。


    然而逃離的過程中,有部分工匠起了貪念。於是盜走了寶物的大部分——事實上,對於高位修行者而言,金玉珠寶反而是最不值錢的東西,箱子裏這些東西甚至稱不上江雪溪的收藏,無非是隨意拿來擺著裝飾洞府的玩意,扶光是其中唯一的例外。


    那些盜走寶物又逃離的背叛者們,或許害怕遭到報複,又或許害怕消息走漏杻陽宗下殺手,於是他們逃走的時候,還堵死了其他人的路。


    前路堵死,後路折回去可能會被杻陽宗發現。這群人隻能留在山洞裏,試圖挖出一條生路來。


    饑餓、衝突、死亡。


    這些在衝突中存活下來的人,最終還是沒能挖出那條通向日光下的道路。他們饑餓絕望到了極點時,曾經折回主路,哪怕被杻陽宗發現一劍殺死,也好過活活餓死在這裏。


    他們隻求速死,但連這個最後的願望都沒能實現。


    ——那時,杻陽宗已經搬空了拂微真人洞府中一切收藏,而後封死洞口,將主路通向山外的唯一退路也堵死了。


    或許是饑餓無力的緣故,最後一行刻痕已經非常淺淡了,刻下這行字的人滿懷憤恨地刻下了卷走寶物、封死退路的叛徒們的名字。


    慕容灼的目光下移,落到了其中一個名字上。


    “阿昀,他姓趙。”慕容灼死死盯著看了半天,憑借鳳凰過人的目力在腦海中描摹出了這幾個字的輪廓,“趙大虎!”


    “你說他會不會是那個趙老爺?”


    “有可能。”景昀說。


    她似乎還想說話,但下一刻揚起了眉梢,示意慕容灼不要開口:“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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