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灼一愣,側耳傾聽,果然聽到了腳步聲。


    那聲音其實很輕,距這裏距離並不算近。但一來洞窟太過安靜,有一星半點的聲音都會被放大千百倍;二來景昀和慕容灼耳力過人,仍然清清楚楚聽見了遠處傳來的足音。


    但那腳步聲很怪,並不幹脆,反而拖泥帶水,像個耄耋之年的老人拖著腳步慢慢走。在這積滿骸骨的陰森山洞裏,顯得非常可怖,就是膽子再大,此情此景此地聽聞此種腳步聲,也要忍不住寒毛直豎。


    論起八風不動的養氣功夫,景昀在一眾仙神中都屬佼佼者。她神色不變毫無懼色,站起身,順手把慕容灼手裏的夜明珠拿過來遮住,遙遙一拂袖箱蓋無聲落下,頓時山洞中一片漆黑。


    慕容灼情不自禁地縮了縮,她和景昀身量差不多,現在卻快整個人縮進景昀懷裏去了:“我害怕!”


    景昀攬住她的肩膀表示安撫,順手掐了個隱匿身形的手訣,低聲道:“別把人嚇跑了。”


    慕容灼覺得自己快被嚇跑了。


    那拖著的足音終於趨近,一團光驀然闖入黑暗的山洞,映亮了滿地森然白骨,也映亮了手提燈盞的、一張鮮血淋漓的臉。


    慕容灼倒吸一口冷氣,默默攥緊了景昀的手臂。


    趙老爺那張溫潤白皙的麵容此刻像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一樣可怖,鮮血糊在他的額頭眉眼間,他滿身都是泥灰混著鮮血,一隻手臂不自然地向下垂落,一條腿拖著,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此情此景,此時此地,乍一看和民間流傳的鬼祟故事並沒有什麽區別了。


    作者有話說:


    真的很抱歉,周末前臨時被抓去加班,很晚才回來,原計劃這一章收尾本單元,現在看來最後一點內容還是要放到明天那章去了。明晚十點前雙更7000+,收尾本單元,繼續接下來的故事。


    周末不加班,我會努力攢點存稿,爭取以後更新時間更早更穩定一點,謝謝大家的包容和追更,鞠躬。


    第44章 44   金錯刀(完)


    ◎“師兄。”◎


    喀啦!喀啦!


    這是踏過骸骨的聲音。


    趙華看也不看, 徑直從白骨上踏過,左顧右盼,似是在尋找什麽。


    “他在找箱子嗎?”隱去身形的慕容灼問, 懷裏還抱著那隻箱子。


    景昀示意慕容灼:“那就給他。”


    慕容灼眨眨眼, 狡黠地一笑。


    她抬手就將箱子拋了出去,當啷一聲重響,箱子憑空當頭而下, 正砸在趙華身後。


    趙華聞聲猝然回頭,眼睜睜看著身後憑空出現了一隻箱子,麵容有刹那間的驚駭猙獰,下意識朝外退卻兩步,然而很快又穩住神,從袖中摸出一張沾滿泥灰的符貼在身上。


    慕容灼瞠目結舌:“他倒真是大膽。”


    趙華麵色青白交錯, 但最終還是定格了一個決然的表情。他拖著腿走到箱子前, 另一隻手伸出來, 手心赫然墊著一張符。


    他戰戰兢兢地翻開了箱蓋。


    金玉珠寶和半箱金錯刀幣映入眼簾,趙華的表情簡直像走馬燈一樣輪轉。


    事實上,對於趙華的家業而言,此刻箱子裏最值錢的不是那些金玉之物,而是這小半箱金錯刀幣。


    三十年前日曜石已經極其罕見, 連風光一時的杻陽宗也要用非常手段大力搜集,更何況三十年後, 這半箱金錯刀幣堪稱有價無市。


    趙華幾乎將半張臉都埋進了箱中, 發狂地捧起一捧金錯刀, 任憑它從指縫間跌落回箱中, 又再度捧起。


    “我的了。”趙華喃喃自語, “我的了, 都是我的了!”


    他臉上那種狂喜的猙獰實在讓人非常不適,慕容灼蹙起眉頭,正欲轉頭對景昀開口,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驚得慕容灼一顫。


    不止慕容灼,連景昀都短暫地顯出了愕然。隻見方才還捧著金錯刀狂喜的趙華滾倒在地,金錯刀灑了一地。他滾倒在累累白骨之上,嘶聲嚎叫,用力抓撓著胸口衣衫,仿佛承受著極大痛苦。


    不過三兩下,趙華胸口的衣衫便被他自己扯開,肌膚上明顯凸出一塊三寸多長的隆起,不斷遊走,竟然像是一條在肌膚下遊走的蟲子。


    趙華用力抓撓,但那隆起的位置在他胸口不斷變幻,隻片刻功夫,已經將胸口抓的鮮血淋漓,皮肉翻起。


    倘若再這樣下去,景昀毫不懷疑他能活生生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她隱約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裏見過了。


    景昀抬手,準備先定住趙華的動作——這位趙老爺明顯不簡單,無論如何不能看著他死了。


    然而她的手剛剛抬起,就似有所覺,止住動作,順便還按住蠢蠢欲動的慕容灼:“有人來了。”


    洞口傳來了更為怪異的聲音,一個滿身鮮血的人,伏在地上緩慢地爬了進來。


    慕容灼:???


    她目瞪口呆,注視著這荒謬的一幕,直到那人完全爬進洞口,她才勉強從那張近乎破相的臉上捕捉到了一點熟悉感。


    “這是趙公子?”


    趙璟緩慢地爬向他的父親,口中發出嘶啞的笑聲,帶著深刻的、大仇得報的怨恨和喜悅:“趙大虎,你也有今天。”


    慕容灼下意識回頭去看石壁上的刻痕,緊接著猛地回頭看向地上翻滾的趙老爺,再轉頭定睛去看趙璟,沒有發現半點邪氣。


    “大義滅親?”在趙家父子的笑聲與哀嚎聲中,慕容灼遲疑地轉向景昀。


    景昀秀眉微蹙,沉吟不語。


    趙璟的表現明顯有問題,她想起趙夫人當街追打愛子時曾經口口聲聲說兒子不是自己的兒子了。


    她擰起眉頭,神識投向趙璟周身。


    趙璟大笑之聲仍然未歇,而白骨中哀嚎打滾的趙華終於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來:“你……你把我的……兒子……”


    “你兒子。”趙璟狂笑道,“三年前他跪在我腳下苦苦哀求留他一條狗命的模樣,可惜你看不到啦!”


    景昀的眉頭驀然鬆開。


    隨著趙璟此言落地,她終於察覺到了關鍵所在。


    “他不是趙公子。”景昀道,“從身體到神魂,都不是。”


    慕容灼訝異道:“是易容術法?怎麽會沒有半點痕跡?”


    “不是易容術法,是念。”


    景昀平靜道:“人死時若懷著極大的怨憤不甘,又兼天時地利,可以化鬼,往往行事偏激,失卻理智,故而道門遇見十隻鬼,至少需要除掉九隻。”


    “念不一樣。”景昀雲羅下的雙眼凝望著麵前笑聲未絕的趙璟,“念是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才會孕育出的一種東西,它是許多人生前的執念凝聚而成的。”


    “許多人?”


    “對。”景昀說,“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現在麵前的‘趙公子’就是這裏枉死的工匠執念孕育出的一隻念。”


    “念這種東西多出現在戰場上,和鬼不一樣,它沒有邪氣,本性混沌偏向平和,對普通人的威脅不大,所以道門認為念本質上是一種機緣,是天地秩序對於亡者執念的補償。”


    慕容灼看看地上掙紮的趙華,又看看笑聲不絕的趙璟:“平和?”


    景昀反問:“你覺得這些工匠和趙大虎仇怨深嗎?”


    慕容灼說:“那當然。”


    景昀道:“但是趙大虎的妻女沒有受到傷害。”


    慕容灼一愣。


    景昀說:“如果是你,遭遇同伴背叛,懷著極大的憤恨不甘死去,你能忍得住麵對仇人的妻女不加以報複嗎?趙小姐試煉婚時依舊讓兄長護送,麵對母親責打時堅持保護兄長,甚至根本沒有發現兄長換了人;趙夫人雖然察覺到了問題,但‘趙璟’既然能殺了真正的趙公子,把趙大虎逼到這步田地,你覺得‘趙璟’不能搶先殺了她嗎?”


    不遠處,趙華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他抓撓胸口的雙手垂落在地,像一隻僵硬的木偶,唇角定格在一個奇異的弧度,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


    “你會死在這裏。”‘趙璟’的笑聲止住了,但話中的怨毒卻無法掩飾,“你的妻女全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沒有食物、沒有水,你就躺在這裏,活活餓死,再也見不到半點天光。”


    他的聲音低下去,仿佛在咬牙切齒:“你知道活生生餓死是什麽滋味嗎?到最後,你的五髒六腑裏像是著了火,被火燒得黏在一起……躺在這裏動彈不得,慢慢感受瀕死的痛苦,連解脫都求不得。”


    趙華的臉上沒有辦法做出更多表情了,他躺在滿地白骨中,甚至連唇角的弧度都無法改變,唯有眼珠還在瘋狂轉動。


    ‘趙璟’喉嚨深處發出古怪的低笑聲:“你不是很想要嗎?我成全你——你就躺在這些心心念念、殺人害命得來的寶貝裏,下地獄去吧!”


    他繼續四肢著地朝趙華身邊爬去,慕容灼看得眉頭打結:“他站起來行不行,這是在幹什麽,嚇人嗎?”


    “他站不起來了。”景昀道,“念是秉天地秩序眷顧而生的,同樣受秩序限製,一旦它手上沾染同族的鮮血,就會再度歸於天地。”


    慕容灼睜大眼睛注視著爬過累累白骨的‘趙璟’,終於發現他雖然渾身上下都是鮮血泥土,但露在外麵的雙手卻是一色死氣沉沉的白。


    那不是冰白、不是玉白、不是瓷白,而是毫無生氣的死白。白到讓人看一眼,就會打從心底深處生出忌諱不喜,隻想立刻別開頭不再多看。


    “你知道你的兒子在哪裏嗎?”‘趙璟’問,“就在你炸毀的封土之中。”


    趙華像一條垂死掙紮的魚,目眥欲裂,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是你派他到這裏來的,是你把他送上了死路。”‘趙璟’笑嘻嘻地道,尾音卻驀然尖利起來,“你哭什麽?三十年前你們把十八個同伴封在這裏活活餓死的時候,怎麽沒哭呢?”


    “你就躺在我們活生生餓死的地方,和你心心念念的寶貝一起上路吧!”


    景昀倏然抬袖。


    ‘趙璟’還沒來得及一把掀翻盛放金錯刀的箱子,指尖剛剛觸及的那一刻,微風驟起,下一刻箱子從他麵前消失了。


    箱子出現在了景昀手中,而她出現在了‘趙璟’麵前。


    ‘趙璟’微微蜷起身,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獸,但景昀看得出他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先不理睬他,而是轉過身。


    慕容灼心領神會地伸出雙臂,抱住了景昀遞來的箱子。


    地上的趙華再度垂死掙紮,與此同時‘趙璟’開口:“箱子你們帶走吧,但這個人不行。”


    他的語調故作平靜,尾調的緊張卻連慕容灼都能聽出來。


    景昀當然不準備救趙華,她甚至沒有朝趙華的位置轉頭,隻淡淡地問:“你是念?”


    ‘趙璟’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他望向景昀的神情不自覺恭敬了一些:“沒有想到你居然知道念的存在。”他轉頭看了一眼趙華,“和趙大虎來往的那些不中用的修行者一個都沒看出來。”


    念秉天地而生,少見到了極點,他化作趙璟的模樣,身上又不帶邪氣,普通修行者當然不可能往這方麵想,甚至未必知道念的存在。


    景昀一哂。


    她問:“上麵那個洞府,你進去過沒有?”


    見她根本沒有多看趙華一眼,‘趙璟’心下略安,他並不打算多生枝節,於是誠實地道:“我們隻知道自己死前進去過,但化成念之後隻記得死前的痛苦,其他都忘記了。”


    景昀眉頭微皺。


    她不死心地又追問了兩個問題,發現‘趙璟’是真的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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