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激地看了謝折一眼,雖然知道謝折根本不會留意。


    龍椅上,夏侯瑞眯了眼眸,意味深長地看向謝折,“還是長源心思縝密,朕自愧不如。”


    心思縝密。


    好好的四個字,用到別人身上是誇讚,用到謝折身上,便無端充滿諷刺。


    偏賀蘭香還聽懂了這其中的諷刺。


    她知道,留她一命生下孩子,是謝折手下那幫謀士斟酌出來的結果,其餘勢力不過順勢而為。最開始,詔令上點名要保的人,是謝暉。


    倘若沒有她揣上謝家嫡係最後一點血脈,謝暉再一死,這看似異常和睦的君臣二人,此刻吃的興許就不是飯了,而是對方的肉。


    賀蘭香不知想到什麽,眼前一片發黑,腿腳發軟,緩慢坐了下去,再支撐不起身體。


    這時,一道中氣十足的男子聲音自殿門響起——“微臣謝寒鬆,參見陛下!”


    賀蘭香被聲音嚇到,放眼望去,視線落到一張堅毅的中年麵孔上。


    謝寒鬆年歲約有四十上下,寬臉高鼻,方口蓄須,長相很是端正,身著朱色文臣官袍,頗有不怒自威的架勢。


    他一進金殿,雙目便死死盯在謝折的臉上,若非眼神不能殺人,謝折怕已慘遭淩遲。


    “謝愛卿來得正好,快快平身。”夏侯瑞笑道,“朕的大將軍剛從臨安歸來,朕正為他接風洗塵,你二人也正好敘舊,朕若沒記錯,他似是還要喚你一聲……叔父?”


    最後兩個字一拋出去,不僅謝寒鬆的臉沉了,謝折的神情也黑了下去。


    賀蘭香的指甲快要將掌心紮透。


    她此時無比慶幸自己為了維持寡婦形象而戴的帷帽,因為若沒有這頂帽子,她不確定自己的表情是否能維持住冷靜。


    這小皇帝太邪性了,看著病病歪歪的沒什麽威脅,實則一肚子壞水,就這還隻是剛開始,以後到底還有多少驚喜等著她,她都無法預料。


    賀蘭香不敢去想,隻能祈禱時間過得再快些,最好現在便將菜上齊,吃完趕緊出宮。


    “回陛下,”謝寒鬆口吻冷清,“禦史台公務繁忙,微臣無暇伴駕,微臣過來,是因近來新接手一樁棘手的案子,始終難判結果,特來懇求陛下做主,為臣指條明路。”


    “哦?”夏侯瑞來了興致,“謝愛卿但說無妨。”


    謝寒鬆麵朝龍椅,餘光卻直衝左座謝折,字正腔圓,高聲訴道:“京城下轄縣落有一後生,因早年在家受了苛待,成年後返回家中,殺母殺弟,屠盡全家,損傷人命無法計量,陛下說,這案子該如何去判?”


    夏侯瑞身體後仰,雙手交叉於胸前,不假思索道:“自然以命抵命。殺人無數,安能留他苟活。”


    “陛下明鑒。可那後生若從軍多年,頗具軍功,為我大周立下汗馬功勞,又該如何去判?”


    “功過相抵。如斯凶殘,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若那後生後台強硬,人脈寬廣,且地位不在微臣之下,陛下說,又該如何去判?”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自然依法去判。”


    謝寒鬆稽首於地,高呼天子聖明。


    夏侯瑞邊咳邊笑,指著謝寒鬆,指尖直顫,氣若遊絲,“不,朕這不算聖明,在謝愛卿心裏,應當是朕當眾將殺母殺弟的凶手繩之以法,那才叫聖明,對嗎?”


    謝寒鬆不語,伏在地上的手漸有攥緊。


    滿殿寂靜,夏侯瑞話音剛落,驟然高斥一聲:“謝折何在!”


    如轟雷捶地,在場中人除了謝折以外,哪怕宮人宦官,身軀都在為之一震。


    賀蘭香後腦發麻,呼吸不由加快,好像喊的不是謝折的名字,而是她的名字。


    她扶結實了桌案的邊沿,這才沒有因喘不過氣而昏倒過去。


    在她身旁案席之後,謝折起身拱手,脊背剛直,“臣謝折,在。”


    “朕——”夏侯瑞看著謝折發笑,指尖點在禦案上,似在考慮什麽,嘴裏來回沉吟,“朕,朕——”


    倘若心跳聲能擴大,場中此刻必定震耳欲聾。


    謝寒鬆伏在地上的手攥到最緊,脖頸上的青筋上下跳躍。


    賀蘭香恨不得直接將帷帽掀開扔了,她根本喘不上來去,再悶下去怕要送命。


    “朕——”


    忽然,夏侯瑞似是想到什麽答案,皺眉的眉頭也舒展開,展顏笑出聲音,“朕要加封你為京城總兵,另提督皇城司,拜一品太保,長源意下如何?”


    謝寒鬆轟然癱倒在地,渾身抽搐,唇齒不停張合,卻一個字難以發出,一雙血眼不可思議地看向皇帝,又看向謝折。


    謝折麵無波瀾,頷首領旨:“臣,謝主隆恩。”


    賀蘭香這才算活了過來,乍一起死回生,亦然承受不住,全身香汗淋漓,手捂緊了心口。


    就在她用力呼吸,試圖平複下來心情時,年輕帝王清冽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賀蘭氏。”


    賀蘭香心跳一滯,忙支起身軀起身站好,含顫啟唇:“妾身在。”


    “宣平侯府不願歸順新朝,舉家殉國。朕欽其忠烈,追封宣平侯謝暉為護國公,因其生前未有正妻,故扶你為正,加封一品誥命夫人,務必為護國公誕下嫡子,綿延香火。欽此。”


    賀蘭香頭腦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直至宦官提醒,方離席叩拜,艱難謝恩。


    狂喜的滋味在她這裏差不多隻持續了一個眨眼的工夫,真相緊接著便清晰地放大在她腦海裏。


    謝折明升暗降,滿頭虛職,順帶樹了謝寒鬆這個勁敵。


    宣平侯府從慘遭滅門變成舉家殉國,看似是在給謝折開脫,實則是在為她肚子裏的“孩子”開路,畢竟她成了正室,這孩子一生下便是嫡子,嫡子庶子,一字之差,得到的擁護可是天差地別。


    一滴細汗自賀蘭香白膩的鼻尖滴落,喚起她全身冷意。


    她伏低叩首,極力壓製住嗓音中的所有驚恐:“妾,妾身……謝主隆恩。”


    拜完平身,她頭上的帷帽隨之傾落,露出烏發雪膚,紅唇灼目,美目瀲灩。


    在她身前,年輕孱弱的帝王眼睫略抬,眼眸中飛閃過一絲驚豔,指腹不由細細摩挲起扶手上的精密龍紋。


    在她身後,謝折留意到龍椅上那位盯在她身上的眼神,不經意間皺了眉頭,眸中情緒晦暗不明。


    第25章 祖宅


    在宮中用過膳,賀蘭香回到馬車上,整個人便如搖墜許久,總算落下去的梢頭殘葉,全身虛弱無一絲力氣,伏在位上不言不語,大口喘息,散落的鬢發都因汗水潮熱,黏貼在雪白泛紅的頸項上。


    兩個丫鬟閑暇時光在宮門外的坊市轉了轉,采買了一些小食,此時被主子模樣嚇到,忙給她斟了盞清涼解暑的茉莉青梅香飲子。


    賀蘭香喝了兩口飲子,心定下去不少,起伏的胸口也漸有平息。


    “發生何事了?”細辛白著一張臉,不安地問,“可是陛下為難主子了?”


    賀蘭香搖了搖頭,因氣力盡失,咬字有些綿軟艱難,“陛下沒有為難我,他將我扶了正,封我為一品誥命夫人。”


    細辛眼眸發亮,“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賀蘭香闔上雙目,柳眉不覺間便已蹙緊,無力再去解釋。


    “我累了,且歇上一歇,到地方了再叫我。”


    “是。”


    車轂的滾動聲有節奏地響在耳畔,若放平時,賀蘭香早已嫌棄吵鬧,可在此刻,竟無端覺得安心。


    起碼她知道,自己沒有留在皇宮,馬車外的人是謝折,而不是那個陰惻惻的新帝。


    想想那顆血淚般的紅痣,賀蘭香便遍體生寒,慶幸當時還好有謝折在她身邊。


    她太累了,沒有覺得自己當下的想法有哪裏不合理,更沒想起來,就在不久之前,她還想一簪子將謝折捅死。


    見主子睡著,兩個丫鬟放輕了動靜。細辛擔心賀蘭香睡熟著涼,特地往她小腹上搭了條薄綾小褥,之後便再無聲音。


    靜著靜著,馬車忽然停下,車轂聲消失,嘈雜人聲傳入車廂。


    賀蘭香思緒正沉浮,突然被驚醒,心情倦煩至極,惱火道:“外麵是什麽人?”


    未等丫鬟察看,一道清朗張揚的少年聲音,流水般清透地穿過簾子——“過不了就是過不了,京城宿衛軍我們王家說了算,管你們去哪,想走就繞路。”


    王家。


    賀蘭香回想一二,懶懶撐起腰身,伸手將車窗的簾子撩開。


    午後豔陽灼目明亮,險些照壞她的眼睛,道路兩旁,百姓翹首圍看,她順著人潮望去,望到了對麵隊伍為首之處,比陽光還要灼眼幾分的騎馬少年。


    少年一身輕甲,頭頂馬尾高束,約十五六歲上下,五官俊逸,稚氣未脫,曬到發紅的臉上滿是倨傲,帶領身後一幫巡城衛隊,抬著下巴挑著眉梢,將目中無人四個字頂在了腦門上。


    琅琊王氏家主王延臣,提督禁軍,掌京城二十六校尉,膝下三子一女。


    賀蘭香若沒猜錯,這少年,應當就是王延臣的幺子,王元璟。


    像條沒什麽本事但好戰的小狗。


    她垂下了簾子,不覺得謝折會將這半大孩子放在眼裏。


    果不其然,謝折冷沉的動靜隨即傳來,非常幹脆的兩個字:“滾開。”


    場麵靜了一靜,“小狗”張牙舞爪:“你要誰滾開?想打架是不是!你以為我會怕你嗎!”


    賀蘭香打了個哈欠,自覺無聊,感覺一時半會回不了府邸,幹脆又讓丫鬟給自己斟了盞香飲子。


    就在她打算聽個熱鬧,看看笑話時,外頭馬蹄聲急,又多了個人。


    男子聲音溫潤如玉,隻聽其聲,便知其人必定是名溫和謙遜的翩翩君子。


    “我四弟初到衛隊曆練,年少無知,望謝將軍莫與他一般見識,瑛代他給將軍陪個不是。昨日家父提起將軍,道吾輩子弟當以將軍為表率,瑛深以為然,正欲等將軍歸來奉上拜匣,未想今日便與將軍相見,想來自有緣分——”


    賀蘭香呷了口香飲子,心道好厲害的一張嘴。


    三兩句話,化幹戈為玉帛,糟心事也成了“緣分”,雖然謝折肯定不吃這套,但明麵上也不好再去計較。


    瑛,王延臣的長子,王元瑛?


    她心上生出三分好奇,伸出手去,重新將簾子撩了開。


    *


    “大哥為何滅自家威風,長那姓謝的誌氣?”


    塵土飛揚,王元璟看著謝折帶領人馬暢通行過,氣得牙根直癢,抬腿踢街麵的石子兒泄氣,十分不服氣,“若非是他,爹早接管了遼北鐵騎,你也早成京城總兵,何至於大材小用,成日在二十六校尉裏打轉,淨幹看門狗的活。”


    王元瑛肅了臉色,拍了下弟弟的頭道:“今日之事不可再做,方才之話不可再說。現在就給我回家去,不紮滿六個時辰馬步不準出門。”


    王元璟更加不服,一腳將石子踢上天,“馬步我能紮!但是大哥你得給我將話說清楚,咱們憑什麽給他讓路!”


    王元瑛麵露無奈,冷笑道:“你覺得你讓謝折難堪一回,便是折煞他的威風?我告訴你,韓信能忍胯-下之辱,英雄威風從不長於麵上,你讓他難堪,他不屑將你當回事,但他的手下卻能將你記在賬上,不知何年何月,冷不丁撕咬下你一塊血肉來。你以為爹接管不了遼北是忌憚謝折?我再告訴你,那邊的兵和京城的兵不一樣,京城的兵聽人話,遼北的兵,吃人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纏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羅巧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羅巧魚並收藏纏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