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更衣


    正午日頭正盛,強光直照在碧瓦朱甍上,宮宇寶頂直通雲霄,縈繞一層光彩奪目的輝光,巍峨五道城門坐北朝南,莊嚴矗立於日光中,門上猛獸怒目,露齒銜環,栩栩如生到仿佛眨眼間便從門上躍下。


    車轂轉動聲停在門下,賀蘭香經丫鬟攙扶下車,隔著帷帽垂下的薄紗,看到宮門的那刻,她竟想到王維那句“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怪不得自古以來,英雄草莽都要為一張刻了龍的椅子爭個你死我活,賀蘭香能感覺到,這個地方,確實有它的魔力所在。


    隻不過,不知是否因建朝太久,連帶皇城也成了飽經風霜的老人,賀蘭香總覺得,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城樓上空,環繞了一團沉沉暮氣,太陽曬不化,風吹不散,遲早要落下來,將這皇城籠罩。


    “大將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奴婢拜見謝大將軍!”


    一名身著茶駝色圓領袍,頭戴僕頭的中年宦官,經宮人簇擁,小跑而來,對著謝折便深鞠一禮。


    賀蘭香被動靜所驚,長睫輕輕抖動了一下,轉過臉,目光落到那人身上。


    這還是她頭次見到傳說中的閹人,不由多打量了兩眼,隻覺得對方的身形比尋常男子略臃腫些,其餘除了麵上無須,嗓音稍微陰柔,倒也看不出別的。


    若非要說不一樣的地方,便是這宦官對謝折的態度,簡直殷勤到近乎小心。


    賀蘭香無端回想到宣平侯府血海一般的場麵,打了個寒顫,心道誰敢對他不小心。


    這個惡煞。


    謝折渾然不知賀蘭香對自己的腹誹,將佩刀解下扔給下屬,餘光留意到她的顫意,問宦官:“可備軟轎?”


    宦官忙點頭稱有,喚人抬來。


    謝折不坐,指給了賀蘭香。


    賀蘭香上轎,隨謝折一並入了臣子出入的東側宮門。


    在轎中坐了有近半個時辰,轎子停下,改為步行,由宮人引領,步入帝王所居的太極宮。


    太極宮雄偉壯闊,鬥拱交錯,望之引人生畏,人朝宮殿走去,便如一粒砂礫,朝拜一座高大的山巒。


    賀蘭香步伐平穩,容顏隱於薄紗之後,留意到謝折投在她身上的眼神,她不動聲色地湊近了他,壓下聲音道:“看我做什麽。”


    宮規森嚴,兩個丫鬟都被攔在了外麵,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中,靠近謝折,賀蘭香竟下意識覺得安全。


    謝折看著她罩衫的顏色,道:“陛下不喜素白。”


    賀蘭香驚了下神,有些焦急,“你不早說?”


    她下馬前特地換的牙白色雲紋罩衫,不僅胭脂揉淡了,滿頭簪子都拔下去好幾根,就是為了維持可憐寡婦孤苦無依的感覺。


    結果現在告訴她,新帝不喜歡白色?


    真難為新帝在大雪茫茫的遼北過那麽些年。


    來不及繼續抱怨,賀蘭香動手翻了下衣袖裏麵,發現這件罩衫外是牙白,內裏卻有層煙霞色的羅綾內襯,隻需反穿,便能將白色壓到下麵。


    她攥了攥手,忽然出聲,問宦官可否為她找間空房,她的頭發亂了,想要梳理一二。


    宦官為難道:“陛下已等待將軍多時,若因此耽誤時辰,恐致龍顏不悅,奴婢瞧夫人髻發整齊,想來不必梳理,還是麵聖要緊。”


    賀蘭香暗罵一聲死腦筋,麵上柔聲應下。


    就在宦官專心引路,途經回廊拐角之時,賀蘭香趁沒有宮人回頭,猛地抓住謝折的手臂,生生將他拽回了原地。之後她又鬆手改為揪住其衣襟,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前,眼對著眼,鼻尖對著鼻尖,低聲嗬斥:“擋住我!”


    謝折看出她想要幹嘛,濃眉皺起,眼中閃過絲不耐,“沒人會無聊到為難一個寡婦。”還是一個懷有身孕的寡婦。


    “可寡婦自己得惜命。”


    賀蘭香不由分說,抬手便將罩衫脫下,雪白軟膩的肩頭頓時裸-露在外,幽香縈繞。


    謝折呼吸凝滯,根本沒想到她會大膽到當他的麵更衣,滿頭發絲似在此刻炸了下子,想不配合都不行,別開臉便展開臂膀,將她護在了廊牆與胸膛之間。


    有宮人經過,詫異地望去一眼,被謝折拿眼一掃,嚇得連忙快步跑開。


    年輕的將軍身軀太過高大偉岸,幾乎沒人注意,在他的身前,有位美嬌娘在更換外衣。


    夏日烈陽是種眾生平等的煎熬,謝折不僅為賀蘭香遮住了外人的眼光,還遮住了蝕骨烈焰,留他獨自汗流浹背,渾身如被烈火焚燒。


    “好了沒有?”他催促,語氣不善。


    賀蘭香半嗔半怨,宛若撒嬌:“我才剛穿好一隻袖子。”


    謝折硬著頭皮繼續等,有那麽一絲衝動,他想將賀蘭香摁結實,由他使蠻力給她將衣服穿好。


    片刻之後,慢條斯理的美人總算穿好了衣服,她慢悠悠彎下身子,從那強壯的臂彎下鑽了出去,迎上正好焦急折返的宦官,輕聲抱怨道:“公公走的好快,妾身與將軍都跟不上了。”


    宦官當真以為是自己走太快的原因,對二人好一番賠罪,臨轉身,眼神上下打量賀蘭香一眼,狐疑撓頭,“怪了,夫人來時是穿這個顏色的衫子麽?”


    賀蘭香笑道:“公公在說什麽,自然是啊,否則這光天化日之下,妾身還能將衣服換了不成?”


    宦官點頭稱是,專心領路,不再多問。


    謝折鐵青著一張臉站在賀蘭香身後,靜靜看著她演,不言不語。


    太極宮共七十二殿,主殿長明殿,乃是帝王就寢及麵見近臣之處,非詔擅闖者,誅三族。


    殿門兩側,眾多宮人站成一排,斂目低眉,伴隨殿門大開,冷清的藥氣洶湧而出,匯聚成了一片陰翳的雲,盤繞在所有人的頭頂上空。


    這應是賀蘭香唯一不願與謝折爭個高下的時候,她老實跟在他身後,乖軟宛若一隻白兔,隔著帷帽薄紗望向殿中金龍纏柱,琉璃鋪地的景象,瞬間感覺昔日侯府富貴難值一提,這才是真的潑天華麗,威嚴震人心魄,言語難喻。


    “咳咳……”急促的咳嗽聲自內殿鮫綃帳後傳出。


    一道虛弱的,質若山間清泉的年輕聲音隨之響起:“是朕的大將軍回來了嗎?”


    第24章 麵聖


    宮女上前,將鮫綃帳分往兩邊,掛在墨玉鑲金掛鉤上。掛鉤下,擺設兩隻鶴形禦爐,仙鶴展翅躍躍欲飛,煙氣自細長的鶴喙中嫋嫋而出,漂浮在年輕帝王的赭黃色袍衫上。


    那是一張蒼白到過分的臉。


    單薄,瘦削,連帶五官也成了模糊的存在,毫無血色的唇似與膚色持平,鼻梁骨高挺窄細,成了脆弱的白瓷,輕捏一下便能破碎似的,隻有眉目泛著幽幽烏色瑩光,彰示少有的生氣。


    賀蘭香沒想到新帝會是這個樣子。


    蕭貴妃以雍容明豔著稱,她以為,新帝起碼子承母色,是個意氣風發的兒郎,可眼前這人,除了空有一副少年皮囊,給人的感覺,已同行將就木的老人沒有區別。


    “咳咳……”


    日頭傾斜入殿,暑熱炎炎,咳嗽聲從內殿響到外殿,年輕帝王的身軀裏像藏有一把破敗的古琴,筋脈是琴弦,有隻手掌一撥,所有筋脈都在振動齊鳴,隨時有斷裂的風險。


    內侍匆忙跟上,往帝王身上披上件翠羽輕氅。


    “臣謝折,見過陛下。”謝折拱手躬腰,欲行稽首大禮。


    一雙瘦若槁木的手托起他雙臂。


    “長源何必如此多禮,”夏侯瑞蒼白的臉上流露些孩子氣的笑意,明亮幹淨,“若非有你親自領兵南下,朕在京城安能坐穩這個位子,多虧有你,朕才能高枕無憂。”


    少年帝王的視線緩慢而溫和,淺淺落到謝折身後的婦人身上。


    隔著薄紗,四目相對。


    方才離遠沒看到,此刻近了,賀蘭香發現,這位新帝的右邊臉頰上有顆紅痣,針眼般大小,點在眼睛的中下方,正好將眼尾與鼻尖連成一條直線,是這張臉上的唯一亮色,有種寡淡的妖豔。


    她福身,聲音怯懦:“妾身賀蘭氏,見過陛下。”


    虛弱而溫和的音色響在她前方:“平身。”


    “妾身多謝陛下。”


    她沒敢再抬臉,但能感覺到,那道視線在自己身上繞了許多圈。


    “朕思及長源,幾日來食不下咽,終將長源盼回京城,長源不妨慢些離宮,與朕用膳可好?”


    聽謝折報完正事,夏侯瑞忽然提議,用的商量的口吻。


    殿中一時寂靜,唯有鶴爐吐煙,煙氣質清且直,嫋嫋飄散開,蕩漾著詭異的肅殺之氣。


    謝折頷首:“臣遵命。”


    夏侯瑞開懷大笑,笑後咳嗽不休,經宮人攙扶,坐進鋪就絨毯的龍椅中,脖頸上布滿因用力咳嗽而震出的紅紫血點,密密麻麻,一眼難以看全。


    賀蘭香與謝折亦隨落座。


    這時,一名掌事宦官進殿稟告:“回陛下,今日份奏折已由禦史台審批完整,禦史中丞謝大人於殿外等候良久,可否要他先行回去?”


    夏侯瑞揚了下手,“回什麽,人多才熱鬧,要他一並進來陪朕用膳。”


    “奴婢遵命。”


    禦史中丞謝大人。


    謝大人,謝。


    賀蘭香在心裏揣度兩遍,忽然猶如被晴天霹靂擊中,全身的汗毛險些在此刻豎起,她抬眼再看那貌似好脾氣的新帝,便像在看一個不知底細的怪物。


    世家大族不乏分支,陳留謝氏的主要分支有兩個,分別為陽夏謝氏與康樂謝氏,陽夏謝氏被視為嫡係分支,統管全族,地位尊貴,宣平侯府便是陽夏一脈之首。


    康樂謝氏地步雖不及陽夏,族中子弟亦不乏人中龍鳳,每代皆出重臣。最重要的,是這兩支曆來以和為貴,走動頻繁,視對方為手足,百餘年裏未起爭端。


    謝折把自己全家滅了個幹淨,看似斬草除根,可康樂一族的人可都還活著呢,那口惡氣焉能輕易咽下。


    夏侯瑞倒好,不僅沒將這針鋒相對的兩方勢力避開,還親自組個局,好讓他們見麵切磋。


    賀蘭香越想後背冷汗越重,趁機起身,佯裝柔弱膽怯地道:“妾身思前想後,自覺卑微,不敢與陛下同席,願請告退,不打攪陛下與諸位大人雅興。”


    話音落下,謝折比夏侯瑞先看向了她,似沒料到她會有這個舉動。


    賀蘭香知道自己有點不厚道,但她實在受不了了,這殿中氣氛簡直要人喘不過氣,她再待下去怕是要發瘋,反正謝折那麽有本事,幹脆要他自己一人麵對好了。


    時間點滴而過,賀蘭香維持福身的姿勢,腰肢發酸未等來回話。


    直到她額上沁出汗珠,沿著細嫩的臉頰滑落,即將蜿蜒流入脖頸時,龍椅上的人方輕嗤一聲,溫和地笑問道:“告退?賀蘭氏,朕問你,你打算退至何處去?”


    何處去。


    炎炎盛夏,賀蘭香活似被瓢潑涼水兜頭澆下,內心驀然湧出莫大悲涼。


    是啊,退到何處去。


    京城她人生地不熟,若是此時離宮,她連個歇腳的府邸都找不到,除了謝折的身邊,她也不知道哪裏還能讓她感到安全,偌大個天子腳下,她竟想不到何處能是她的容身之處。


    “京中祖宅已被臣提前差人打掃幹淨。”


    謝折忽然出聲,聲線低沉有力:“賀蘭氏腹中是謝家血脈,理應在謝家安生養胎,直至將孩子生下。”


    賀蘭香鬆口氣,心頓時穩穩落了下去,後背的汗珠有所消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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