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香晃了晃頭,再不?能看下去,穩下心神,步伐加快,走到了佛堂門前?。


    外麵,天色青黃,烏雲翻騰,隱有悶雷響起。


    “出來時還好好的,這?怎麽說下就要下了。”


    細辛抱怨著,找小沙彌借了傘,打開撐在賀蘭香頭頂,“主子,咱們得走快些了。”


    賀蘭香便?也沒再逗留,告別了若幹僧人和住持,被丫鬟隨從簇擁出寺。


    路上經?過前?寺大佛堂,秋風席卷,天地一片昏暗,路過那棵先前?與謝姝盧寶月逗留過的百年銀杏樹,春燕驚呼了聲道:“這?都要下雨了,樹下竟還坐著個人呢。”


    賀蘭香循聲望去,果然在枝葉搖曳的銀杏樹下看到抹清瘦的背影。


    背影是個年輕男子,身著一襲說青不?青,說灰不?灰的布衣,坐在青砂石坐墩上,一隻手自然垂落,一隻手放在石桌上,手中握了盞茶,茶水已冷,無煙絲縈繞,亦無茶香陪伴。


    大雨將至,香客都跑光了,隻有他孤零坐在風沙席卷的樹下,像是在等什麽人,但等了很?久都沒等來。


    春燕好心喊道:“喂!要下雨了,先生快找地兒躲雨去吧,樹底下可待不?得,會遭雷劈的!”


    話音落下,那背影紋絲未動,仿佛自成一隅,外界風起雲湧,喧囂嘈雜,皆與他沒有關係。蒼老的銀杏樹尚且枝繁葉茂,他卻比乍起秋風還要蕭條。


    冷清。


    這?是賀蘭香下意識想到的詞匯。


    “好了,別管他了,”細辛道,“回家要緊,隨便?他躲與不?躲,橫豎雨淋不?到咱們身上。”


    春燕一想也是,便?沒再多?管閑事,動身繼續往前?走。


    倒是賀蘭香,不?由?得扭頭多?看了那背影幾眼。


    頭發是黑的,說明這?人還算年輕,應該也是寺廟裏的香客,一身樸素,氣?質清冷,又或許是修行寺中的行者,總之,不?太像是庸碌尋常人等。


    賀蘭香轉回臉,想要專心走路,一刹之中的眼角餘光,卻又穩穩落到了男子持盞的手上。


    那隻手肌膚冷白,手指修長?,骨節勻稱分明,握住杯盞的指端,可看到因略微發力而暈染出的淡淡粉色。


    手長?成這?樣,臉一般差不?到哪去。


    賀蘭香徹底收回了眼,不?想跟個登徒子似的圍上去細看人家相貌。


    她這?人的好奇心並不?旺盛,轉眼便?能忘卻一時的新鮮。


    比如剛出寺門上了馬車,她就已經?將注意從那道清雋的背影轉到謝折身上。


    她現在覺得謝折就是殺人太多?得的報應,不?然怎麽每次領兵外出都趕上陰天下雨,所謂天時地利人和,老天都不?願幫他。


    “等等。”賀蘭香突然出聲,有點想回去給謝折求道平安符。


    馬車停下,細辛詢問:“怎麽了主子?”


    賀蘭香思忖一二,又長?舒口氣?,“沒什麽,接著走吧。”


    於是車轂繼續轉動。


    平安符這?種東西,女若為男求,要麽母為子求,要麽妹為兄求,要麽妻為夫求。


    她和謝折,哪種都沾不?上。


    賀蘭香悶悶不?樂了一路,連雨點擊打車簷的聲音都未曾留意,一直到回到府中下車,才發現這?場秋雨來得如此急切。


    她在傘下看著天,眉頭皺得更?緊了。


    細辛留意到她的神情,安慰道:“主子放心,謝將軍會平安回來的。”


    “誰說我擔心他了。”賀蘭香飛出記眼刀,“我是嫌天潮地濕,走兩步路,雨水將我的裙擺都弄髒了,看著便?糟心。”


    “是是是,奴婢多?慮了。”細辛不?戳破,無奈回應著,心想您又能騙得了誰呢。


    *


    秋雨淅淅瀝瀝,時大時小,一下便?連下了七日之久,將天上的寒氣?都帶到了人間,終日昏暗,不?見日月。


    傍晚,房中潮氣?不?散,細辛熏艾驅潮,順便?用?艾煙給賀蘭香熏了腳趾保胎,


    春燕忙活著與其他小丫鬟更?換窗布,把清透的霞影紗都換成了描金絹布,邊忙邊聊起閑天,說完了閨中私言,又說起了近來發生的大小戰事。


    “我真是奇怪,蠻匪和叛軍都已經?夠多?了,這?些起義軍又是怎麽來的?”


    “這?你都不?知道,前?些日子裏蠻匪搶殺無數,遭殃的又何止一個鄰橦,受難百姓無家可歸,朝廷又不?給安置,自然便?揭竿起義了。”


    “起義不?也是個死?嗎,往南邊去多?好,那邊又沒有蠻匪。”


    煙香繚繞,滿屋輕絲飄蕩,賀蘭香臥在帳中,闔眼養神,聽著丫鬟們的說話聲,思緒跟著一並漂浮。


    “你以為南邊便?太平了嗎?南邊要是太平,那些跑到南邊的達官貴人又千裏迢迢北上做什麽?我可聽說了,早遷臨安的鄭氏一族近日又遷回來了,路上都差點被蠻匪給劫了,還好是謝將軍鎮壓起義軍時恰巧路過,這?才救下了他們幾百口子。”


    “天爺,世道當?真是亂了,蠻匪都能劫到世家頭上了——”


    丫鬟們正要續說,一道慵軟的聲音便?自帳中悠悠傳出,打斷了她們。


    “你們剛剛說,”賀蘭香睡眼惺忪,傾髻如雲,“謝折把誰救下了?”


    小丫鬟們息聲不?敢言語,春燕答道:“是鄭氏一族,主子不?記得了麽,先前?咱們在臨安,與鄭氏還算是鄰居。”


    賀蘭香輕輕嗯了聲,款聲道:“我知道了,忙你們的吧。”


    她重新闔眼,神情恬靜,並未因此事而生出多?少?波瀾的模樣。


    可實際上,被褥下的手攥緊到指甲都要刺穿手心。


    鄭氏,她怎麽會不?記得呢。


    素日與宣平侯府來往密切的好鄰居,在謝折屠府時第?一個出來倒戈投誠的好鄰居,她怎麽能忘。


    若她沒記錯,這?位好鄰居,昔日在臨安為得謝折庇護,似乎還把自家嫡女往謝折身邊塞過?


    第76章 八月十四


    “八月十五的中秋宮宴, 嫂嫂也會進宮嗎?”


    雨後初霽,雲開日出,刺眼的秋日燦陽折入窗中, 謝姝趴在賀蘭香房中的棗紅色寶相花紋兔絨氈毯上,翹著?兩隻腳, 嘴裏嗑著?瓜子,眼睛看著話本。


    賀蘭香靠在榻上, 手裏也捧了件話本?子,隨意翻看著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宮裏說凡五品以上官員兼命婦, 皆要攜家眷赴宴, 不去者按違抗聖命處置。我雖有誥命在身, 到底是?個新?寡,平日裏去些女兒家的私宴也就罷了,這?種?大宴, 過去算不得合適。”


    謝姝嚼著瓜子仁兒,一本?正經,“你?若不去, 我也不去。”


    賀蘭香笑了, 抬眼看?著?謝姝道:“你?爹娘能答應你??”


    謝姝翻了個白眼, “他們又不止我一個孩子,帶別個去不行麽, 再說了,什麽攜帶家眷兒女,這?宮宴明擺著?就?是?選妃呢, 我反正不想進宮伺候那病秧子皇帝,誰愛去誰去吧, 就?比方近來著?急北上的鄭氏一族。”


    謝姝嗑著?瓜子,小?嘴叭叭個沒完:“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回來,他們不就?是?有意把女兒送到宴上撞撞大運嗎,不然這?麽著?急忙慌北上做什麽,來討我舅舅舅母的晦氣麽。”


    話鋒一折,賀蘭香的注意被?有所吸引,頗為好奇地道:“王夫人出身鄭氏,該當與家族親近才是?,為何會鬧到如此田地?”


    其實她早就?發現不對勁了,有鄭文君在,當初鄭氏千拉攏萬拉攏,拉攏不到謝折的身上,他們真正該靠的,應該是?王延臣。


    謝姝哎呀一聲,後悔提起這?茬似的,翻了一頁話本?子,苦惱道:“其實也沒什麽——”


    賀蘭香見她不想說,故意激她:“好罷好罷,橫豎我是?個外人,不該知道你?們自家人之間的事情?,不方便說便別說了,我也是?懂得的。”


    謝姝頓時急了,睜大眼睛瞪著?她道:“什麽裏人外人的,我既叫你?嫂嫂,便是?將?你?當自家人待的!”


    賀蘭香一臉將?信不信的神情?。


    謝姝沒了辦法,隻好將?那老黃曆翻了出來,同她細細說道:“我舅母年輕時,本?是?要被?家中許配給陽夏謝氏宣平侯一脈的,但我舅母不願意受父母安排,加上她人又心氣兒高,便私自設出個了對詩招親,她出上半句,誰能接出下半句,她就?嫁給誰。當時我舅舅正好路過滎陽,好奇過去觀望,結果對舅母一見鍾情?,回去冥思苦想大半月,總算把詩對了出來,就?把舅母的芳心贏到手了。”


    一段話下來,賀蘭香已經不知該震驚於哪個點?。


    沒想到看?似溫和柔弱的王夫人年少時那般敢想敢做,更沒想到,若無王延臣橫插一腳,老侯爺謝溫還差點?把人家娶回家。


    鄭文君差點?便成了她賀蘭香的婆婆!


    賀蘭香頭腦止不住嗡響,暗自感慨命運之奇妙,別的不說,倘若當年老侯爺娶的是?鄭文君而非和陽郡主,以鄭文君的性?子,斷不會對謝折母子趕盡殺絕,如今的侯府滅門之災根本?不會發生。


    “但是?鄭老太公很不喜歡我舅舅。”謝姝繼續道。


    賀蘭香思緒被?拉回,嗯了聲,認真去聽。


    “我聽我娘說,當初鄭氏都放出話了,我舅母哪怕嫁給商販走卒都不得嫁給我舅舅,否則就?從此不認她這?個女兒,她也永遠別再回家門。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舅母照樣嫁了,娘家自然也就?沒了,鄭氏和王氏的梁子也就?此結下了。更別說我舅母的直親一脈一直留守滎陽老家,如今的鄭氏與她不過分支,以前便沒什麽來往,如今更算不上親厚,來了隻會礙眼罷了。”


    聽完來龍去脈,賀蘭香心中有了數,點?著?頭道:“未想到其中還有如此淵源。”


    其實哪個傳承百年的家族,翻起家譜來,離奇古怪的故事都不會少。


    雖然她現在有點?沒明白,為何鄭氏的族老當初會那麽反對將?鄭文君嫁給王延臣,畢竟無論家世還是?地位,在當時,兩家應當都是?對等的,稱不上誰高攀了誰。


    謝姝白著?嘴說了這?小?半天,加上嗑了不少瓜子,口渴得不行,從丫鬟手裏接過桂花飲子便咕嘟飲了大半盞,飲完抬臉瞧著?榻上的美人,煞有介事地板下臉道:“嫂嫂,若鄭家女兒來了京城,你?不準與她們親近,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賀蘭香彎了眉目,溫柔柔地飛了她記眼刀道:“好生刁蠻個千金,管天管地,還管到我的頭上來了,這?麽愛管教人,明日我便讓嬸母早日把你?打發出去,讓你?過足管家娘子的癮。”


    謝姝一聽便急了,扔下話本?起身跑到榻前坐著?,抱住賀蘭香胳膊晃道:“好嫂嫂,你?怎麽還當真了呢,我那不也是?說說而已嗎,你?若真要和鄭家的女兒結交,我,我又能說什麽呢,我不過隻會背地裏哭兩聲鼻子罷了。”


    賀蘭香拍了拍謝姝的肩,調侃笑道:“幾日不見,知道來硬的不行,學會裝可憐了?好了,少在我這?扮癡,我幾時說要同鄭氏女兒親近了,肚子裏這?個小?的還不夠我吃一盅的,我歇都歇不過來,哪有那閑心去往人堆裏紮。”


    謝姝的表情?頓時轉陰為晴,咧開笑道:“我就?知道嫂嫂不會的。”


    她低下腰,將?耳朵貼在賀蘭香的肚子上,聽了小?片刻,驚喜道:“了不得!我小?侄兒會動了!”


    細辛從外間迎來,笑著?說:“這?才三個月多點?,哪裏就?能動了,分明是?我們主子餓了肚子在叫,姑娘也少吃點?零嘴,馬上便到用午膳的時候了。”


    謝姝嘴上應下,回過臉繼續去聽,小?聲嘟囔:“我聽著?分明就?是?動了。”


    賀蘭香哭笑不得,實在無心提醒她,小?孩子其實是?長在小?腹裏,不是?在胃裏。


    *


    用過午飯,嬉鬧到下午時分,賀蘭香在太陽落山前催謝姝回了府。


    謝姝走後不久,便又到了她喝安胎藥的時候,漆黑一碗苦藥汁子,喝時如上刑,喝完要閉氣。


    細辛給她順著?胸口,眉間凝結愁雲,“晌午時奴婢差點?便將?三個月說成了兩個月,現在想想仍是?後怕無比。主子,奴婢總覺得咱們得找條後路,若謝將?軍每次一走便數月不歸,真逢上事,遠水救不了近渴,咱們是?指望不上他的。”


    賀蘭香無言,籲籲喘著?口中苦澀的藥氣,被?藥逼紅的雙目閃著?清明的光。


    其實她又哪裏用細辛提醒。


    局勢不會永遠一成不變,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尤其他謝折還是?個位高權重的武將?,朝野內外數不清有多少人想巴結他,他遲早會娶妻生子,在權衡利弊之後,對她做出取舍。


    她不怕與他一刀兩斷,她隻怕被?卸磨殺驢,鳥盡弓藏。


    “今日是?什麽日子?”賀蘭香忽然問?,指腹輕輕拭過唇上殘留藥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纏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羅巧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羅巧魚並收藏纏香最新章節